池翊音慢慢抬起手,握住了黎司君尚未彻底从自己唇边拿开的手掌。他抬起头,仰视着展现在眼前的景象,一时间震惊到失语。
人对建造的极限,在哪里?
当不去借助现代化技术和设备,光凭着人力建设,能做到怎样的程度?
池翊音眼前的景象,给了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漫长台阶的尽头,宽广的地下被生生挖出巨大的空间,石制雕花大门一直通顶到最高的尽头,其上雕刻着飞鸟走兽,凶兽嘶咆怒吼,栩栩如生,仿佛鬼神真身缠绕。
当池翊音仰头望去,站在足足有五六米之高的沉重大门下,也不由得心生渺小之感。
仿佛他们所有人,都不过是鬼神脚下的蝼蚁,随时可以被踩碎。
不仅是池翊音,就连猴子和教授都惊呆了。
“这……这,大阴村,什么时候有这东西了?”
教授不可置信的喃喃低语:“当年,没有,绝对没有这东西……”
猴子在目瞪口呆片刻之后,终于稍稍捡回了自己的理智,连忙飞奔过去,仗着自己现在体型小巧轻盈,在大门的雕像上踩着凸起处来回蹦跳,仔仔细细的看清每一笔雕刻的痕迹。
身为系统的习惯,让它第一时间确认这堪称恐怖奇迹的建筑的来源。
这要真的是完全靠着人力建造起来的,那都可以称得上的世界奇迹之一了!
没有现代化设备技术的支援,能够生生挖出这么一大片地下空间,还在没有承重柱的情况下屹立不倒?
猴子觉得自己对人类的认知都要被刷新了。
而检查的结果,也令它当场呆住。
大门和周围的石壁上,那些雕像旁边都还残留着刀刻斧凿过的痕迹,细小凌乱的划痕没有规律,足以证明这里并不是任何一个系统依靠着输入数据建模,或是在鬼神力量下凭空出现的。
而是真正的,由人力来完成。
“这怎么可能!”
猴子不敢相信,连忙跑去向教授确认大阴村的情况。
在此之前,猴子虽然作为系统时知道池翊音的身份职业,但却并没有读过池翊音每一本书,没有将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的记住。
它对大阴村只有模糊的认知,但现在却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它自己真的记错了,没有搞清楚大阴村的事实。
大阴村一定有对外的通道,可以让外面的机械设备和工匠进来吧?
对吧对吧?
教授也很想点头,但他看着猴子注视着自己快要哭出来的眼睛,还是很遗憾的缓缓摇了摇头,叹气道:“如果你在大阴村看到任何东西,那一定……一定是大阴村自己的成果。”
“无论是奇迹还是死亡。”
“大阴村……是连一缕空气都无法逃离的地方,有来无回。”
教授死亡后,在现实中的大阴村游荡了几十年,然后才在机缘巧合之下碰到了池翊音,侥幸逃离了那恐怖的村庄。
在漫长的时间中,绝望的鬼魂无助游荡,日日夜夜不知疲惫,走过了村子里每一个角落。
可以说,没有任何比教授更熟悉这片山林和村子了。
但教授很确定——“在真正的大阴村里,绝对没有这个地方。”
教授回头向池翊音笃定道:“一定是箱庭想要对你做什么,才会出现这种变化。”
池翊音眉头紧皱,回望教授半晌,才慢慢回身再次仰头看向大门。
教授说的,也是他猜测之一。
池翊音同样很确定,自己在现实中都看到了什么,又将其加工处理后写进了书中,书写了哪些字句和情节。
和猴子不一
样,绝佳的记忆力,让他能够轻松记得自己到底都写过什么,不会有所遗忘。
因此他很确定,在此之前,地宫从未出现过。
在任何的文字和画面中都没有它的存在。唯一的可能,就是箱庭的变化,促使它拔地而起,成为大阴村“历史”与“真实”的一部分。
记忆被扭曲。
池翊音甚至怀疑,如果他现在回到村子里,随意抓一个村民问有关地宫的事,对方一定会说,地宫就是他们大阴村的,一直都在这里。
不过,教授只知其一,并不知道世界意识和神明对立制衡的那一摊往事。
池翊音更倾向于,世界意识已经在逐渐渗透了整个箱庭,并且让原本的故事跟着它的力量在慢慢变换,扭曲,最后变得面目全非。
如果真的到那个时候,那或许,不仅是箱庭内的地貌环境,甚至是他,黎司君,以及其他所有在箱庭里的玩家,还有这些大阴村的村民们,都会逐渐遗忘真正的真实,反而去选择世界意识强塞给他们的“真实”。
那就,彻底回不来了。
本来作为新神试炼场的箱庭,会沦为世界意识为所欲为的场地,成为它为了达到自私目的的工具。
世界意识的最终目的,池翊音从一开始就很清楚。
——它要确保自己能够掌控世界,圈养人类,就像人类圈养猪狗,以此来确立自己可以永远存在,让人类变成喂养它的养分。
来源于漫长时间以来所有人类的潜意识,并没有像人们天真想象的那般,成为人类善意的代表,庇护人类,也延续人类长久的繁衍生息。
相反,世界意识成为了被放大了无数倍,并且拥有恐怖力量的“恶”。
本应该被它所庇护和代表的人类,反而成为了囚徒,变成了世界意识与神明谈判的筹码。
十二年前,世界意识与黎司君谈判,建立游戏场,作为缓兵之计,延缓了世界毁灭的到来。
十二年后,世界意识终于在几次系统的更迭之下,明白了游戏场内的格局已经改变,墨守成规只会导致败落。
世界在改变,它的谈判对象和规则,也要重新确立。
身为神明的黎司君,却屡次因为池翊音而妥协甚至重伤,两人之间你争我夺,此消彼长的拉扯,让占据主导地位的力量不断轮转。
黎司君压制池翊音,池翊音也将刀送进了黎司君的胸膛。
创造了世界,制定了一切规则的神明,竟然因为一个人类而受伤,神血肆意流淌满身满地,而神明仰着头,在笑……
在娃娃咖啡馆看到那一幕的瞬间,世界意识震惊。
随即它明白,新的神……将会是池翊音。
那是唯一一个有资格杀死神明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在弑神之后,神明舍不得伤害的存在。
于是,世界意识调转了目标,对准了池翊音。
唯一的问题是——穷追不舍的池旒。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谁最厌恶世界意识,那非池旒莫属。
就连黎司君和池翊音,都要向后让一让位置。
那样骄傲强大的池旒,在她的生命中,被她视作不可抹除的耻辱的,就是自己的“出生”。
她是世界意识的棋子,用来对付黎司君的武器,被利用,被操控,像个毫无尊严的工具。
池旒怎么可能忍受?
所以,从她调查清楚了一切的真相之后,就一直在等着世界意识的出现,手里握紧的刀,刀锋指向的,从来都是世界意识。
在游戏场开启之后,世界意识再一次看到池旒的时候有多吃惊,没有人知道。
但黎司君却很清楚,池旒对世界意识的愤怒有多深。
以神明为见
证,池旒手中的刀捅向世界意识,成为既定的事实,重伤世界意识的同时,也割断了操控自己的线。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自己对自己的主导权。没有人能掌控她,就算是神或者世界意识,也没有这个资格。
半神池旒,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世界意识的斩杀伤害。
也因为她的存在,世界意识不得不在游戏场里隐身,就算想要做什么,也只能通过应急管理系统,不敢轻易露面,真身上场。
那不仅仅是因为世界意识的层级过高,更是因为世界意识唯恐被池旒找到自己的真实所在,一刀杀死它。
无脚鸟胸针。
它最后落入了池翊音的手里。
但胸针下的刀刃,却是沾染了神明的鲜血与世界意识的痛苦,早已经被淬炼到超越人类所能认知的极限。
更何况,它在池翊音的手里,比在池旒手里时更要发扬光大,凡是世界上存在的,就没什么它杀不死的。
即便是世界和神明。
世界意识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出现在池旒面前,生死难说。
它也忌惮着无脚鸟胸针,不敢随意靠近池翊音。
事实也向世界意识证明,那确实是池旒干得出来的事。
——为了获得杀死黎司君的资格,池旒在箱庭里和世界意识斗得天塌地陷,最后逼得世界意识不得不打散了自己,才让属于自己的一小部分勉强逃脱。
池翊音虽然并不知道池旒那一方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从大阴村的变化中,看出来世界意识的畏惧。
那畏惧并不是对准他的。
所以,除了他之外,唯一一个还能让世界意识忌惮至此的……
“看来,池旒在箱庭里玩得很开心啊。”
池翊音轻轻挑眉,笑得意味深长:“也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竟然把世界意识吓到这个程度。”
“不想着如何正大光明的胜利,只想着依靠改变规则钻空子。”
池翊音轻蔑的“啧”了一声,对世界意识并没有多少尊敬:“好的不学学坏的,人类的那点劣根性,全被它学了个十成十。”
“世界意识……?”
教授轻声重复着这个词,望着那两扇巨大沉重的石门发呆。
猴子刚刚不仅是去看雕刻来自机器还是手工的,也大致估量了一下石门的数据,查看了那些雕刻的题材。
虽然它现在已经不是系统了,没有庞大数据库的支撑,但它再怎么被池翊音调笑做猴子,也有着绝大多数人类一生都积攒不起来的庞大知识储备,并且有着来自于机械特有的细致,并非人类可以比拟。
它在石门上上下下跑了一圈回来后,就已经大致确定了石门的来历。
“这绝对不是正常人类能做到的事。”
猴子那张脸上显露出严肃的神色:“有什么东西,改了大阴村内部的物理规则,让这里的人可以做到这种,在现实里只有大型机械设备才能完成的事。”
“换言之,这里的所有人,以及鬼神的力量,都被加强了。”
猴子看向池翊音,小眼睛里满是担忧:“石门上雕刻的不仅仅是黄鼠狼,几乎所有邪神都被画在了上面……它并不是一个装饰品,更像是教堂的圣水,是真正具有力量的东西。”
“你……能应付得来吗?”
作为新神的考验,箱庭本就艰难,要求池翊音打破自己的灵魂,化茧成蝶。
但在世界意识横插一手之后,事态向着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方向飞驰,已经是脱缰的野马,没有人知道它到底会跑向哪里。
对于池翊音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猴子长叹一声,揉了揉小猴脸,愁眉苦
脸的问:“真的有人是从一生下来就这么倒霉的吗?池翊音,你到底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能让你赶上?”
身为神明眷属而一直被神明庇护,在遇到池翊音被压制得死死的之前,做什么都顺风顺水,统生唯一苦恼只有“池姓一家子大魔王”的猴子,表示不能理解。
“该不会跟在你身边之后,也会变得倒霉吧?”
“唔……”
池翊音仰头沉思,眨了眨眼眸,一脸无辜的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反正他都已经习惯了。
“鬼神的力量被加强的话。”
教授看向池翊音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当年我们离开大阴村,就已经那样艰难了,现在却要更难?那会到什么程度?”
他不敢想。
教授看了眼石门,以及周围尚且安全的环境,有些不忍心。
他心疼自己的学生:“这扇门也没有那么好推开,在真正进入门内,直面神婆之前,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小池,只要你现在说你不想走下去,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老师吧,老师会帮你处理好所有的事情。”
教授劝道:“你和你爱人还年轻,不要因为一个大阴村,就毁掉了你的人生。”
如果教授眼前的得意门生,是除了池翊音之外的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一定会考虑教授的话,为此而动摇。
但是,正常人做不了鬼魂的学生,正常人也不可能带着这位赫赫有名的民俗学教授,在死后还继续自己的研究,并成为教授最视为骄傲且在乎的学生。
池翊音笑着向教授眨了眨眼眸,道:“老师,你不要看我现在站在这里,但实际上,早在我进入游戏场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死于我母亲池旒手中的刀。”
教授怔愣。
他看着池翊音浑不在意的平静说出这样的话,慢了半拍,才重新回想起来,他的学生不仅仅已经不再是活人了……还是,神明的候选人。
又怎么能以对待寻常人,无病无灾平安一生的标准,来要求池翊音?
安稳对于池翊音来说,是囚笼,更是对他的侮辱和轻蔑。
教授眉眼间的焦灼慢慢舒展,他叹了口气,笑着道:“是我的错,我差点忘了,你是多么与众不同的学生了。”
“好吧,那既然你决定了往前走,做老师的,就奉陪到底。”
教授一撸袖子,立刻气势汹汹的冲向石门,也和刚刚的猴子一样,蹲在门边仔仔细细的查看起来,试图找出能够证明目前大阴村状态的线索。
池翊音愣了下:“老师……”
随即,一股暖流涌入他的心间。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怪物。
和池旒一样的怪物。
不会被人类社会接纳,永远学不会平庸的合群,放弃自己的思考,去向下附和大多数人的蠢笨,以此来获得在群体中的位置和安全感。
只要稍稍想一想那样的场景,就足够恶心到池翊音。
因此,他并没有继续探寻这种可能,也再没有回头看过。
他已经默认了自己会永远孤独的思考,向自己的灵魂以及世界的真相探索。
却没有意识到……其实,在与非人之物接触交谈中,他已经得到了他们的认可,被他们视为亲友的一份子,甚至是最熟悉的存在。
他们愿意与他同行,无论终点是哪里,又是生是死。
池翊音的眉眼慢慢缓和,带上了笑意。
他低低的笑了出来。
是他疏忽了。
他本来已经平静的接受了自己“倒霉”的命运,虽然并不在意,但事实却是如此。但现在看……有这么可爱的一群人陪在
他身边,这才是他的幸运。
他并非孤身一人。
池翊音这样想着,慢慢握紧了黎司君的手。
黎司君似有所觉,低头看向池翊音,顺势一抬手,将他圈进了自己怀中。
在教授看不到的身后,黎司君低下头,在池翊音发顶轻轻落下一吻,带着无限缱绻的温柔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