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猛兽在捕猎时压低了前肢,发出的威慑声音。
令人毛骨悚然。
红鸟错愕,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毛一层层立了起来,让他僵硬得甚至死死抓着京茶松不开手。
这是……游戏场对于箱庭的全面入侵。
从进入游戏场到现在十二年,这还是红鸟第一次看到游戏场彻底撕破了平和的假象,露出内里侵略性十足的残酷一面。
系统从来都不想要玩家们快
乐的存活下去,能看到玩家们崩溃着痛苦死亡,是系统的趣味之一。
但即便如此,过去的系统行为,都被层层规则所束缚,不曾稍微背离两个对立阵营达成的协议。再危险的副本,也总有一线生机存在,让玩家们不至于全都陷入孤立无援的绝望中。
可这一次……
红鸟不知道,楚越离却看得清楚。
这一次,掌握了整个游戏场的,不是系统,更不是黎司君一方。
而是世界意识。
被池旒攻击之下重伤的世界意识,拼上了一切殊死一搏。
它主动撕掉了伪善的面具,不再上演什么为了全人类命运的伟大戏码,而是真真切切的让自己的私心占据制高点,将整个游戏场都当做了自己的养分,拼命的从玩家身上汲取力量,想要以此来补全被池旒伤到而失去的那一部分。
整个世界连同游戏场,在楚越离的视角中都被切割得破碎,每一条逐渐扩张的裂缝都清晰可见,世界的危机不曾脱离他的视野。
他看到,游戏场充斥着绝望的嚎叫声。
在新世界之外,没能在新世界开启的瞬间及时进入新世界的玩家们,都在游戏场和副本中惊恐的挣扎,嘶吼,质问游戏场和系统,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但是过往对于安乐的贪图,现在都成为了催命的刀。
他们不曾认真对待游戏场,不曾勇敢的为自己的生命负责,那游戏场,也就不曾认真将他们的生命看在眼里。
——那一声尊称的“幸存者”,只是对每一位玩家平等的祝愿。
却不意味着玩家真的会幸存到最后。
很多玩家直到游戏场彻底撕破脸的这一刻,才终于看清了游戏场冷酷残忍的内在,知道了有关于世界和游戏场的真相。
可是,不论他们想要做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世界毁灭的齿轮已经启动,在缓缓运行,而游戏场将要倾倒的轰隆声震耳欲聋,一切都已经在快速滑向不可逆转的深渊。
曾经因为神明的怜悯而被定格的时间与死亡,在这一刻,终于重新轮转。
死亡再一次的找上了所有玩家。
被定格在现实中濒临死亡那一刻的恐惧,终于重新被他们记起。
一个个副本在破碎,天塌地陷。
身在其中的玩家就像是身处于漂泊的小舟,在怒吼着掀起风浪的大海上无望的航行,即便撑过了这一秒,也不知道下一秒自己的命还在不在。
他们太渺小了。
在来源于世界的力量面前,所有人都不过是蝼蚁,面临自己的死亡,连拼命争一争的机会都没有。
只能绝望的跟着风浪,祈祷下一秒不会一个大浪打过来,掀翻小舟。
游戏场在哭泣。
新世界之外的每一寸空间,上千万玩家,都在逐渐崩塌死亡。
那些玩家死亡后的灵魂与意识,在被世界意识疯狂吸纳,转化成为自己的力量。
池旒很清楚如果自己没能彻底杀死世界意识,就会激怒世界意识,让它疯狂,让它为了保命而不择手段,为此,很有可能会危及到游戏场内的每一个人。
但池旒不在乎。
“属于他们自己的命,他们自己都不曾为自己战斗,又怎么能期待着别人为他们自己的生命负责?”
打火机开关时的清脆声音响起。
一点亮光点燃,烟雾飘散。
池旒侧首点燃了唇间的香烟,然后慢慢仰起头,单手插兜,居高临下的看着整个游戏场的崩溃。
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但那双钢蓝色眼眸里,却只有一片冷漠,并不曾为此而受到任何影响。
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哪怕是一丁点的
幸灾乐祸……全都没有。
就像是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绝对理性的机器人。
她只是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记录,观察,分析。
然后根据自己的需要改写世界。
萧秉陵站在池旒身后,一如既往。
站在山林最高处的两人,就这样垂首看着脚下村庄和山脉的震动塌陷,对此无动于衷。
但萧秉陵犹豫了一下,却难得打破了自己在池旒身边的安静乖巧,说起了自己在负责劫持新系统数据库的时候,所看到的事情。
尤其是新系统会选择池翊音的原因。
“新系统曾经在独立的小数据库里留下了运行日志,说明了它之所以会选择池翊音的原因。”
在池旒感兴趣看过来的眼神中,萧秉陵沉默了一瞬,还是道:“新系统认为,您对世界太过冷漠,并不会庇护所有人类的存活。而池翊音,如果他成为新神,会庇护全人类。”
“正因为如此,所以新系统选择帮助池翊音。”
“包括箱庭的建立,以及这场试炼。”
萧秉陵并不认为池旒做的有什么错。
他将池旒视为自己的神,并且即便是他自己的想法中,也并不觉得池旒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不论是萧秉陵本身的经历,还是跟在池旒身边的时间里,他都看过了太多愚笨痴傻的存在,见多了恶心的人性并对此厌烦不已。
甚至他在进入游戏场之前,也偶尔会想,如果世界毁灭就好了,如果所有蠢笨之人都死光了就好了。所有不合格的人都死亡后,世界一定就会干净很多。
或许正因为如此,所以有着相似的想法,并且有能力将它付诸成为现实的池旒,才会如此的吸引萧秉陵,让他甘愿为此奉献生命与灵魂。
但就算他再如何对新系统的结论嗤之以鼻,他还是清醒的知道,正如他们计划中会来劫持新系统一样,系统的权限对于玩家来说,是极大的助力。
甚至可以说,当新系统选择了池翊音,成为第三方独立的存在,全力支持池翊音通过试炼的那一刻开始,池翊音和其他所有玩家,就已经站在了不同的高度。
他是踩在系统之上的高度,那是离天空更近的地方。
萧秉陵对新系统和池翊音再不屑一顾,却也想要让池旒赢得这一场战争,想要看着他的神主宰一切。
因此……
“会长,您或许……可以暂时伪装成池翊音的行事风格。”
萧秉陵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新系统之所以没有选择您,并不是认为您的能力不够,它只是因为您过于优秀而在畏惧于您,所以,您可以……”
“可以了。”
池旒淡淡出声,打断了萧秉陵的话:“不必再说。”
萧秉陵刚起个头,池旒就明白他想要说的是什么了。
让她带上面具,变成“池翊音”,表现得更加怜悯善良一点,对那些她所厌恶的人多一些温柔。
不外乎如此。
既然新系统选择的是池翊音这样的行事风格,那他们这一方只要伪装成“池翊音”,不就可以达成目的了吗?
将属于池翊音的优势,抢到自己这一方。
但池旒并不准备这样做。
虽然很少有人能骗过世界意识和系统,但池旒很笃定,如果她想要去做,就一定会成功。
她只是,不屑于去做。
骄傲与自尊都不允许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还是她看不上的那一面。
“池翊音啊……我的小怪物。”
逐渐侵占了整个大阴村的翻滚黑雾中,站在山巅的池旒如同站在云上,远离尘世的一切危险,高傲得如同一直站在最高
点的神明,不曾低头看一眼人类的绝望与苦难。
她轻轻仰头,殷红的唇间吐出一口烟雾,随即低低笑出了声,勾起胸膛的震动。
“他一直都戴着一张可笑的面具,将自己真实狠戾的人格隐藏在面具之下,以为只要这样,就能欺瞒过那些愚昧的东西,融入社会。”
池旒轻笑着问:“但这对自己,又何尝不是侮辱?”
“我不曾做错的事,凭什么要我来戴面具,装模作样?”
池旒的眼眸很冷,她坚定得不曾动摇过自己的信念哪怕一刻。
哪怕暂时的表演和改变可以帮助她获得强大的助力。
但她的骄傲,让她不屑于去做这样的事。
“我对世界的态度始终如一,所有愚笨的人,都没有存活下去的资格。即便在系统,或是黎司君面前,我也依旧是这个结论。”
“——当我成为新神的那一刻,所有无法达标的劣质生命,都应该成为世界的养分。”
“正如现在。”
池旒笑着往山下一指,道:“就算世界意识每天表现得善良无害,到最后不也只是愚弄生命的谎言?它还不是,在屠戮生命,将人类作为自己的肥料。”
“它甚至连正大光明做这些并且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香烟碾灭在池旒修长漂亮的指尖,她漫不经心的垂眸,仿佛透过层层黑雾,一直看到最下方大阴村里拼命奔跑的几人身上。
“多可笑。人们只因为一个温暖的假象,就心甘情愿的相信世界意识,觉得游戏场不敢杀了他们,觉得一定会有人来救他们。可事实却是——圣人已死。”
“轻易将自己的生命交给其他人照看的人,逃避推脱自己责任的人,想要浑噩在暂居区苟且安全的人……都是死不足惜的生命。”
“当他们放弃了捍卫自己的生命,为他们自己和世界而战,缩回自己的壳子里时,就应该想到这一天。”
“被他们放弃的生命,也会放弃他们。这才叫公平。”
池旒低笑着,单手插兜向前一步,碎石从悬崖上掉落。
而狂风吹拂起她的发丝与衣角,像是振翅欲飞的鹰。
她微微侧身,冰冷的眼眸看向身后人,道:“既然我和池翊音,都各自认为我们所持有的才是正确,那就让我们来看看……究竟谁的‘正确’,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吧。”
话音落下,池旒张开双臂,唇边勾起一丝笑容。
然后猛地向悬崖下倒去。
她那张俊容上毫无惧色,甚至在吹拂而上的狂风中仰起头,下颚线绷出漂亮的弧度。
她在哈哈大笑,畅快淋漓的疯狂。
萧秉陵毫不犹豫的紧随其后,也跟着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紧跟着池旒坠向下方的黑雾。
他们本有可能不被黑雾吞噬,却主动冲进了战场,与侵占箱庭的游戏场正面相对。
池旒抬眸,勾唇轻笑:“Hell,Wrld。”
从与她的战斗中狼狈逃离的世界意识……再一次见面了。
亲手毁掉世界的感觉怎么样?
池旒唇边的笑容逐渐扩大,钢蓝色眼眸中是疯狂至极的透彻,在这场世界命运的转盘上,她压上了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赢者通吃,败者死亡。
就看你……敢不敢赌了。
世界意识。
箱庭在颤抖,天空与大地都在崩塌坠毁,就好像隐匿在箱庭背后的世界意识,也在畏惧于池旒的疯狂。
大阴村的村民们还不等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塌陷的大地吞噬,惊恐的尖叫声和哭喊声混杂成一片。
而已经跑出了村子聚集地,虽然跌跌撞撞但总算是进入了
广场的红鸟等人,终于有时间喘口气,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
大阴村在颤抖中崩塌,四散的烟尘掩埋了所有的哭嚎,生命在死亡。
只有广场这一片土地依旧安然无恙。
所有勾画着金色纹路的地面,都佁然不动,似乎与大阴村划开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在昏暗的黑雾中,那些金色的纹路猛然亮起,像是融化的黄金与火焰在地面上流淌,勾勒出没有人能够读懂的字符与图案。
而在广场最边缘的符咒一角塌陷,轰然巨响中,露出了通往地下的漫长甬道。
楚越离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切,他没有任何犹豫的直接迈开腿走向那个方向,准备进入地下。
而红鸟两人依旧呆立在原地,愣愣的看着这场属于箱庭与游戏场的浩劫降临。
好在楚越离最终还是想起来,这两人好歹也算是与池翊音有关联,因此他回身看了两人一眼,挑挑眉,示意道:“你们准备死在这里?”
“我不会拦着,就是请死得远些。”
楚越离彬彬有礼的礼貌请求道:“不要让你们的血肉,污染了先生将要成神的大地。”
京茶:‘…………’
他很想冲过去揍楚越离,但是红鸟却沉默的握住了他的手,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说的对。”
红鸟主动转身,拽着京茶快走几步追上楚越离:“走吧,去找池哥。”
这种时候,任何还留在大阴村的,不论是村民还是玩家……恐怕,都连全尸也不会剩。
没有拯救的必要了。
红鸟最后深深看了眼被黑雾吞噬的大阴村,然后狠下心,毫不留恋的向前走。
“池哥在前面等着我们。”
红鸟拍了拍京茶的肩膀,压低声音劝道:“等和池哥汇合了,就有人制得住楚越离了,到时候你再告状。”
京茶心满意足。
楚越离似乎听见了,却没在意。
当一行人最终进入地下甬道之后,广场上本来缺陷的那一角,也重新恢复了原状,将大地上的侵略封锁在外。
像是,新系统拼尽全力咬牙为池翊音坚守的最后防线。
而地宫之中,池翊音仰头,若有所思的看向自己头顶。
“我好像听见……”
“世界与生命,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