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耸的黄金神殿之下, 一切都如同蝼蚁。
地宫的规模远远要大于池翊音等人之前的想象,更要命的是,随着世界意识向游戏场内所有玩家掠夺生命, 充盈自身力量, 它的力量也在无限远的向四周扩散, 慢慢蚕食着箱庭的本源。
新世界之外,游戏场在哀嚎。
就算池翊音此刻被困于箱庭,根本看不到新世界之外的模样,但随着考验的深入, 他在黎司君的默许放任之下,逐步向上,一步步触碰到了从未有人能够抵达过的高空。
那里曾经是只有神明与世界意识的至高存在, 但现在,池翊音的灵魂与感知却在逐渐渗入。
也因此, 池翊音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感受到了来自世界的哀嚎与震颤,像是将死野兽最后的愤怒嘶咆。
游戏场在崩溃, 成千上万的玩家在死去。
属于系统的权限逐渐被世界意识占有,本就来源于神明与世界意识双方共同建立的规则, 在神明的不在乎与世界意识的私心下, 逐渐成为了世界意识自己的地盘。
本来被冠以“幸存者”之名的玩家,现在却都在惊恐中,无能为力的面对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海啸, 绝望的被庞大汹涌的力量吞噬,成为世界意识的肥料。
而与之相对应的, 就是世界意识在箱庭中不断的快速扩张。
几乎是池翊音肉眼可见的, 地宫的面积在扩散向深不可测的远方, 简直像是要凿穿整个箱庭。
而原本建立了箱庭这个独立空间的新系统,却不知所踪。
不知被世界意识逼到了哪个角落。
猴子同样错愕的仰头看着这一切,仅有的不多情绪近乎崩溃。
没有人在意。
但是它在意同为系统的小云海。
即便小云海叛逆的从它手里抢走了所有权限,从神明的阵营独立出去,成为了支持池翊音的第三方,与它走上了截然不同的方向,令它大受打击且失望,
但是,那终究是它亲手托起的造物。
是它,将小云海从数据库的“摇篮”里亲手抱出来.
参与到小云海每一行代码的编写,每一项指令的构建……就像是从无到有,花费了十二年时间,却“生”出自己的后辈。
那份感情,比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感情要更深,更无法解开。
而现在,猴子就眼睁睁看着箱庭一步步后退,防线失守,属于小云海的权限越来越弱,直到最后消弭于无。
风再也带不来属于小云海的气息。
系统……崩塌。
小云海在死去,连同曾经神明与世界意识一同构建的协议,上百万条规则在被世界意识撕毁。
游戏场与所有的玩家,都站在悬崖上,摇摇欲坠。
而世界意识,就是将会将他们推下悬崖的力量。只是没有人知道,它会什么时候发难。
等待死亡的忐忑与愤怒,是比死亡更深的绝望。
一滴眼泪,从猴子的眼角滑落。
它抬头仰望着磅礴高耸的黄金神殿,从未有一刻深刻感知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渺小无力,它救不了任何人,即便是曾经被它看不起甚至恶意杀死的玩家。
以及它牵挂的后辈。
猴子颤抖着转身,看向池翊音的眼睛里带着薄薄泪光,是近乎于绝望的渴求,将池翊音当做最后一根稻草,拼命伸手想要抓住。
“池……”
它声音嘶哑,绝望乞求:“救救它,救救系统和游戏场。”
“不要让所有生命死亡。”
神明的协议在被撕毁,属于神明的权威在被盗用,黄金神殿作为神明的标识,被世界意识肆无忌惮的侵占,如猛虎扑食,撕碎假面的世界意识再无任何顾忌,只剩下疯狂冰冷的杀意。
但世界意识毫不在意的生命,却是构成世界最基本的存在,更加是系统继续生存下去的意义所在。
现在前任系统唯一能够请求的,只剩下了池翊音。
只有他一人……
置身于世界之外。
池翊音不仅仅有资格能够救回系统和游戏场,也正因为他获得了神明的资格,却没有真正登上神明之位,在世界意识入侵的时候,正处于独立的箱庭之内,卡在现实与虚假之间,所以,他同样拥有资格……
救回整个世界。
这一次,从世界意识手中,池翊音可以夺回一切。
不是因为神明的偏爱,更不是因为游戏场和系统给予的支持与权限。
而是真真正正,用属于他自己的觉醒力量,为所有人,争夺一个不可能到来的明天。
池翊音微微垂下眼,对上猴子那双带着泪光的眼睛时,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每一秒,都令猴子绝望,心脏无限下沉,近乎死寂。
要是严格来说,它和池翊音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不好,还腹诽过他那么多次,池翊音大魔王不可能看不出来。况且之前在游戏场的时候,它对池翊音也算不上好……
现在池翊音又有什么理由会答应它?
猴子满心悲凉,只能眼睁睁看着地宫在更加凶猛的扩张,向下,向深。
向整个游戏场。
但是就在猴子彻底绝望的前一秒,却听池翊音的嗤笑声从头顶传来。
“你对我要有多误解,才会觉得我会幸灾乐祸的看着游戏场崩塌,世界意识得偿所愿?”
猴子惊喜猛地回身,就看到池翊音仰了仰下颔,湛蓝色眼眸冰冷高傲,充满对世界意识的不屑。
“别搞错了,我很清楚我和你并非同伴,也对系统并没有信任,但这也不代表着我会眼睁睁看着世界意识赢。”
“我说过,只要是有脑子的家伙,不论是站在我这一方,还是站在对面,我都很喜欢。但世界意识这种,试图从我身边偷走属于我的东西……”
池翊音眼眸沉沉,他冷笑一声:“它好像忘了,箱庭,本来是我的试炼场。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比我权限更高。”
猴子被池翊音猛地提醒,瞬间睁大了眼睛。
但不等它再多想些什么,池翊音就已经大跨步走向黄金神殿的方向,还一弯腰将它拎着尾巴拽起来,姿态从容的走向黄金神殿的大门。
“世界意识如果想要把神明的权柄据为己有,那最重要的一点,它必须将黄金神殿的本源力量替换。”
世界将要崩塌。
池翊音却冷静得不被外界干扰万一。
地宫的地面上蔓延无数裂缝,迅猛追赶着池翊音的脚步,似乎想要将他吞噬其中,可在靠近他的时候,却都被不知名的力量挡下,只能停留在他一射之地以外,无法再向前半分。
池翊音行走在开裂的大地上,凡是他走过的地方,一步一陷,土层石块纷纷向更深处的黑暗坠落。
可他行走在那样末日的景象中,却眉眼不惊,甚至连风都对他格外温柔,掀起他的发丝拂过眉眼,缭乱了他看向黎司君的目光。
“黎,我需要你。”
池翊音声音坚定:“我要你绝对信任我,将你所有的权限全部交给我,包括你的力量与生命,让我进入你的灵魂,可以探知到最深的核心。”
“黎。”
隔着风与飞扬的发丝,池翊音与黎司君视线交汇,看清了彼此眼中的坚定。
池翊音的声音没有半点迟疑或哀求,只有平静果断的判断:“将你的一切,给我。”
他如此坚信,黎司君不会拒绝他。
而黎司君微微敛下浓密眼睫,看向池翊音的眼神无限温柔,流淌的金色如同太阳坠落了深海,无垠广博不可预测。
却温柔小心得将池翊音包裹其中,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好。”
黎司君点头,毫不犹豫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如果你想要,一切都是你的。音音。”
“包括我。”
世界意识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明明它掌控着整个游戏场,甚至独立的箱庭也在逐步向它倾斜,系统和玩家在死亡,它的力量重新充盈……
一切都在向有利于它的方向发展。
可就算理智的分析让世界意识笃定,就算是黎司君和池翊音联手想要做什么,也无法在这种局面下翻出多大的风浪,但它还是没来由的感到心慌。
神明是怎样的存在?
从人类与生命被神明创造出来的那天起,世界意识就从生命的潜意识聚集中诞生了。
它与世界同行了八千年,也观察了神明八千年,它深知,神明高傲,冰冷,遥不可及。
仰望而不可触碰。
可就是那样的神明……那样早就在八千年间被消磨了所有温度,变得冰冷漠然的神明,却毫不犹豫的将祂的一切,都托付到池翊音这样一个人类手里?
世界意识错愕,不可置信,甚至怀疑自己曾经认识到的神明,是否是神明真实的一面。
还是神明早早就知道了八千年后会发生什么,于是对它有所忌惮,一直以来展示在它面前的,只是个假象。
怎么…………
可能?
要知道,就算是世界意识对自我最为膨胀的时候,都没有自信说自己能够杀死神明。
造物主不会死在祂的造物手里,任何来源于世界本身的力量,都杀不死祂。
包括世界意识。
它所能想象的极点,也只是压制神明的力量,取而代之,然后再反过来利用池翊音的力量,将神明困死在箱庭里。
仅此而已。
可现在,神明却亲口说,要把祂的一切,交给池翊音?
“你疯了吗!”
世界意识气急败坏:“核心交给其他人,就算你是神明,也会真正迎来死亡!”
“你不怕池翊音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只是用另外一张面具欺骗你,骗取你的信任并加以利用,只为了杀死你取而代之?”
成为神明的方式有很多种。
其中一种最直接,却最不可能实行的,就是杀死神明。
当神明真正死在某人手里,神魂俱灭的瞬间,世界也会紧跟着崩塌,来自于神明的造物都会跟随神明一并坠落死亡,消弭于虚无。
而也就是那一瞬间,杀死神明的存在会获得神明的一切,祂的力量与位置,原本属于神明的世界,也会重新归于新神的庇护。
新旧两股力量将会交替进行,世界迎来新生,过往所堆积的一切冗余清扫一空,一切重新开始。
属于新神的时代将会降临。
吟游诗人虔诚诵咏的赞歌里,将会是新神的史诗与传奇。
对于新神来说,那将会获得一切。可对黎司君来说,却是彻底的失败与死亡。
世界意识无论怎么想,都没有想到黎司君竟然会放任那样的场景到来。
可黎司君对此却满不在乎。
他深深注视着池翊音,唇边逐渐咧开笑容,一点点加深,眼低蔓延上来的除了爱意之外,还有彻骨的疯狂与信任。
“我不在乎。”
神说:“如果我所爱着的人想要杀死我,那属于我的生命,他尽可以拿去,作为爱意的证明。”
“我把一颗心与全部的灵魂,剖开给你看……”
“音音。”
在肆虐的狂风中,黎司君脚步坚定的迈过满地的崩塌,一步,一步,走向池翊音。
世界意识惊怒之下咆哮着想要阻隔两人,绝不想让两人靠近,合为一体。
但纵使狂风吹卷起地上的碎石土层,阻隔在两人之间,却都被黎司君毫不在意的从容迈过。
他的步伐从容且坚定,世界意识甚至无法干扰他分毫,动摇不了他走向爱人的决心。
“我知道啊……音音。”
黎司君轻声喟叹,眼神温柔如汩汩流淌的蜂蜜:“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我的小骗子,戴着的是一层层的面具,全都是他虚构出来的情绪,掩盖了他所有的真实。”
“愤怒是假的,爱也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应对世界的一张面具而已。”
“可怎么办?这样的音音……太可爱了,让我,连移开视线的机会都没有。”
黎司君的声音并不大,但是磁性低沉的声线极具穿透力,在地宫之中一层层回荡,无比清晰的传递到池翊音耳边。
不仅是世界意识错愕,池翊音也愣在原地。
“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会这么做!”
世界意识咆哮:“你所做的事没有任何意义,你死亡的时候,池翊音甚至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是这样吗?”
黎司君轻轻摇头,好像听到了一个滑稽的笑话,于是要向爱人寻求真相:“音音,你来告诉我。”
“如果我死在你的刀下,你会不会,在到来的新纪元里,记住我的名字?”
“记得……你身边曾经也有与你并肩而行的同伴?”
池翊音错愕,他完全没有想到,黎司君还会有这样一面。
他动了动唇瓣,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却只是眼神复杂的看着黎司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池翊音看遍了人间,洞察每一种情绪,见过每一类人。他就像是冷酷无情的机器,将自己从所有人的情绪里抽离出来,理性的放置在第三视角上,观察,记录,分析,学习。
就连他自己,也不过是他观察学习的模板之一。
而那些学习来的情绪,不仅成为了他笔下的鬼怪,也让他可以制作属于他自己的情绪假面,扣在面容上,游刃有余的行走在人群中。
不会再被人叫做“没有人情味的冷血怪物”。
并不是怪物真的改变了自己,让自己成为芸芸众生的一员,磨平棱角随波逐流。
而是他在成长之后,学会了如何隐瞒自己的真实,遮掩怪物的身份,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混迹在人类社会中,彬彬有礼的温和,足够令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池翊音很早就明白,他真正所关心并且感兴趣的,是人类这个群体。
不是个体的人,也不是小说——倒不如说,小说是他的研究论文,世俗的成功与赞誉,都不过身畔云烟。
从来没有被他在乎过。
他真正在意的,真正探究的……从来都是有关于世界的真相。
而在这真相的尽头,是黎司君。
身为神明,黎司君的感知其实并没有错。
在池翊音自己也不清楚的时候,他一生追寻的,从来都是黎司君。
他在穿行过世界,拨开人群,坚定的走过死亡与危险。
走向黎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