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翊音——!”
一声饱含不可置信的怒吼, 猛地在池翊音耳边炸开。
本已在黎司君身边昏昏欲睡的池翊音,立时被惊得猛然睁开了眼睛,睡意荡然无存, 只剩下拨开雾气的锐利,沉稳像是持剑之人,早已知道棋局上的下一步。
恍然不是“池翊音”。
而是那个被挡在小世界之外的, 真正的池翊音。
在一团柔软中,剑锋展露锋芒。
他只借着“池翊音”的眼看了眼这世界, 就又再一次沉沉睡去, 意识抽离。
黎司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本来握着池翊音手臂的手掌僵了僵, 却什么都没说, 只是眼不错珠的盯着池翊音, 在两个重影交叠的瞬间,那双金棕色眼眸里不可克制的爱意奔流涌动, 将有关于爱的字句诉说到刻骨。
池翊音注意到了。
在那短短一秒的降临中,他将余光分给了他。
从来眼中只有自己理想与真相的人, 第一次, 将自己的注意力分给了一个鲜活的血肉之躯。
仿佛是曾经被整合成数据,冰冷书写的人间观察, 终于从虚幻笼统的概念,变成了具体的人。
不懂爱的池翊音,永不会再忘记那在世界间隙透过来的爱,金棕色的眸光像是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海面, 令他伸手, 想要握住。
从此以后, 有关爱的研究, 有了具体的模样。
意识的降临对身躯而言是难以承担的巨大负荷,池翊音只来得及向黎司君勾了下苍白唇角,就已经抽身离开。
池翊音的手指轻轻抽动,划过黎司君的小臂。
他垂下头去,发丝随之散落,昏死过去。
片刻,池翊音重新睁开眼,慢慢抬起头时有些迷茫。
“我……”
他喉结滚动,想要说什么,问题却最终没能说出口。
他隐约能感受得到,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似乎世界有什么变了,意料之外的人出现。一直空缺的记忆重新被填补,他忽然变得完整,好像只有刚刚的“错觉”,才是真实。
什么数学教授,什么循规蹈矩的爱情小说家……都只是掩饰真相的谎言!
池翊音的内心有一种冲动,在疯狂叫嚣,想要将他从平静的理智中拖入沉沉无光的深渊。
发一次疯,向世界怒吼,将所有假面下的真实,都血淋淋的掏出来给世界看,质问这无聊的平静。
但搭在手腕上的温度,将池翊音从一晃神的错觉中,重新拉回了这个世界。
“还难受吗?”
黎司君若无其事,他抬起手,轻轻包裹住了池翊音的手,温暖他微凉的指尖。
在人群中挺拔气势十足的池翊音,在黎司君面前时,看起来硬生生小了一圈的体型差,当黎司君将他抱在怀中时,可以轻易将他保护在自己坚实的臂膀之间,不会再遭受外界任何风雨。
而当黎司君包住池翊音的手掌时,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也将池翊音漂亮修长的手牢牢握在手掌里。
似乎只要他想,就能紧紧攥住池翊音,一辈子不可逃离。
可他的力道那样轻,唯恐惊扰了一只蝴蝶。如果池翊音拒绝,随时都可以抽手离开。
爱与自由,全部给予。
于无声中,将选择的权力,悉数放在他掌心。
黎司君温和笑着,深深望向池翊音,没有将自己心间的汹涌爱意尽数说出来,克制的只露出一点,如海面上的冰山一角。
池翊音还沉浸在刚刚的古怪错觉中,一时间没有发现黎司君的不对劲。
当他抬头时,黎司君也已经收敛了过多的外泄情绪,笑着的模样和往日似乎没什么不同。
池翊音不疑有他,只犹豫着道:“我刚刚,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你今天太累了,刚刚睡过去了。”
黎司君面不改色,将池翊音已经包扎好的手臂轻轻放回.床.铺上,然后细心的放在被.子.里,又为他掖了掖.被.角。
“是梦到了什么吧?”
他笑眯眯的安抚着起了疑心的池翊音:“会是你新书的选题吗?”
黎司君抬手指了指旁边桌子上放着的信封,道:“我找到你的时候,看你手里还拿着那些,就一起带了回来。”
池翊音疑惑的顺着黎司君手指的方向看去。
昏黄温暖的落地台灯将光亮洒在窗边,也落在了窗边宽大整洁的书桌上。
钢笔下压着几封显得破旧的信封。
那信封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甚至它自己本身,背后也有一段故事。
信封上面尚带着干涸的水渍,或许最初的颜色是红色,但时光令它褪色,像是枯萎的玫瑰,依旧在旧时光中顽强的撑住自己的美丽,将老旧也变化成不可触摸的美。
池翊音有些迟疑,他不记得自己在停车场发生了什么,更不记得这些信封。
但黎司君既然说它是当时唯一被自己带在身上的,或许,也能从中一窥自己之前的经历。
这样想着,池翊音就想要开口,让黎司君帮自己将信封拿过来。
以他现在连呼吸都困难的脱力状况,实在是难以移动。
但不等池翊音说话,黎司君就已经了然他的想法,起身将信封拿到他的手边。
池翊音疑惑的翻看了一下,发现这确实是年代久远的老信件,上面无论是邮票还是邮戳都俱全,手指拂过时,还能清晰感受到上面的钢印。
只是,这是空信封,里面并没有信纸。
唯有信封上,写着几个字。
——《四月来信》。
池翊音将信封凑近自己眼前,借助着身边的灯光,仔细查看了一下信封上仅有的那几个字迹。
他不知道这信原本是要邮寄给谁,也不知道寄信人当时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这一封信封上面,能够透露出的信息,实在太少。
不过,池翊音还是眯着眼,在光影的参差下,看到了钢印上的时间。
这封信的来源,是二十三年前。
刚好是他出生的那一年。
池翊音愣了下,看向身边的黎司君时,眼神有几分迷茫。
“你当时,只看到信封,没有别的吗?”
他在思考,是不是遗漏了关键的什么东西,以致于让他无法明白在昏迷之前的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池翊音不知道当时的自己究竟在想什么,那段时间对他而言只有一片空白。但他可以很肯定,如果只是简单的签售会,不应该让他疲惫至此。
这种从精神一直蔓延到灵魂最深处的疲惫,让他慢慢对那段空白记忆起了疑心。
以及,眼前的黎司君。
他狐疑的目光从黎司君身上滑过,艰难的想要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全部串联起来,但断了线的珠子却缺少了最关键的线索,无法把所有的一切串起来。
黎司君将池翊音的眼神看得真切。
他的音音……一如既往的敏锐啊。
即便音音接受了他的存在,在自己身边给他留出了一个位置,将信任交付给他,但感情永远也别想腐蚀音音的理智。
在池翊音面前,所有的不对劲都无所遁形,即便是再被信任的人,也会因为合理的推测而被怀疑。
苹果的甜,永远也不会令池翊音迟钝。
黎司君心下感叹,垂眸轻轻笑了起来。
“你手里,确实只有这几封信。但是。”
他笑着看向池翊音:“虽然我并没有看到,但以当时的情形看,你似乎,刚刚见过什么人,在车里。”
黎司君将池翊音在停车场里的真实经历一删再删,剔除了所有与游戏场和世界有关的细节,将所有危险和阴暗都换成光明的语句,使得那场与秦氏黄鼠婆的对峙,仿佛一场最不值得一提的会面,轻描淡写便可略过的寻常。
“我不知道你和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对方想要伤害你?或许,对方是为你的新书提供素材的?”
黎司君摊了摊手,无奈道:“那就是只有你知道的答案了。”
“不过在我看来,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休息。”
黎司君站起身,弯腰凑近了池翊音。
池翊音瞬间绷紧了肌肉,眼眸微微睁大,注视着黎司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黎司君的唇边仍旧噙着若有若无的浅笑,那张本应该锋利的俊颜,在池翊音身边却像是蜂蜜般甜蜜柔和,看不出一丁点危险之感。
他一手揽住池翊音的腰身,将脱力到连抬手都艰难的人向自己怀里带去,让池翊音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就着这个如同拥抱一般的姿势,他伸手,将原本垫在池翊音背后的靠枕抽了出来,放到一边。
池翊音这才恍然大悟,黎司君只是想要帮他整理好枕头。
但他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想的,似乎有些冤枉黎司君了,真的只因为一点小怀疑,就否定了对方的所有,不信任对方。
这使得池翊音深深自省。
在他的人生中,从未对谁有过愧疚,往日里除了冷静漠然的观察之外,就只有为完成目的而付出努力,步步计算,冰冷理智得像个机器人。
但在黎司君面前,失去了真实记忆的池翊音,却在虚幻的身份中,体会到了真切的愧疚,甚至有些慌乱的想要弥补。
他的呼吸也因此不再平稳。
感受到落在颈侧的气流,黎司君微微垂下眼,在池翊音看不到的角度,却轻轻笑着,像是目的成功达到的狐狸。
人以什么开始爱?以好奇的探索为开端。
人以什么加深这份浅薄的情感?以愧疚,以念念不忘,难以忘怀的陪伴。
黎司君不畏惧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给池翊音,但他也有自己的小私心。
如果,他的音音,可以多爱他一点,再多一点,再多……他为此不惜奔跑。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
近到池翊音可以清晰听到耳边黎司君的呼吸声,看到对方的身躯,在衬衫下绷出的漂亮肌肉线条。
这样的亲近让他不习惯,本能的防御与信任在互相拉扯着,争抢着大脑中的主导地位,想要让他适应或推开。
但在这个过程中,池翊音的耳廓,已经慢慢红透。
黎司君却若无其事,好像故意靠近池翊音的不是自己一样。
他的大手托着池翊音的后脖颈,以半环抱的姿势将他慢慢放下,落进柔软的.枕.头里。
像是已经做过几万遍那样的熟悉与自然。
池翊音本来想要抬手推开黎司君,但在黎司君这样寻常的反应下,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就反而显得不对劲了起来,好像多想的是他。
他只好强制将未出口的话吞了下去,只能任由自己的视野被黎司君占满,不论向那个方向望去,都是黎司君。
当黎司君替他掖好被子然后后退一步时,池翊音甚至觉得自己松了口气,刚刚打了一架那样。
“睡吧。其他的不用担心……在我身边,你可以放心入睡。”
……音音。
黎司君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在抬眸时,就已经重新将自己汹涌的情感收敛,唯恐吓到还一无所知的小信徒。
池翊音点了点头,并没有拒绝。
事实上,在他沾到床时,也察觉到了他自己究竟疲惫到了何种地步,再多说一句话,都已经难以负荷。
他就像是骆驼,只差最后一根稻草。而在极限之前,是黎司君将他拽了回来,让他不至于坠落进黑暗的深渊。
困意涌上来,池翊音已经眼皮打架,连睁眼看黎司君都困难了。
但他还是强撑着想要和黎司君说再见。
可问题是……
“你怎么还不走?”
池翊音看到黎司君拿起旁边的书,一副要阅读起来的架势,不由得疑惑。
黎司君却微笑着抬手,侧身调暗了灯光。
室内的光亮慢慢减弱,柔和而温暖,安静在流淌,是令人心安的睡眠氛围。
“睡吧。”
黎司君低沉磁性在温柔之下,醇厚得像睡前的牛奶,守卫的剑与骑士,令人足够心安的沉沦。
“我在这里陪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尤其是池旒。
“要我唱摇篮曲吗?音音。”
见池翊音还是盯着自己看,黎司君开玩笑的说了一句。
池翊音:“……滚。”
黎司君低低笑了起来。
他翻开书,并没有唱摇篮曲,而是低声轻念起了书中的诗句,极尽温柔的轻轻哄睡他的爱人。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一起饮用无尽的黄昏,与连绵不绝的钟鸣。黄昏,窗口盛开着大朵大朵的野蔷薇,红与褪色……”①
在低缓的声音中,池翊音终于慢慢放开了所有戒备。
他闭上眼,逐渐沉入温柔的海水,意识向下落去,坠入梦乡。
黎司君静静注视着池翊音,以目光描绘着他的睡颜,不肯错过一眼。
此刻的温馨如此难得,他们彼此走了太多路,万水千山,跨越生死,穿行了亿万人潮,才终于换来了片刻的相处。
他舍不得。
一秒也舍不得。
曾经毫不犹豫挥刀向他的池翊音,终于也能像是小猫咪一般,在他身边安睡。
被信任的感受,热烈的充盈在黎司君的心脏里,令他不舍得放手。
黎司君轻轻前倾身躯,在池翊音的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晚安,我的……”
“神明。”
……
公寓楼内的厮杀和争锋,完全被黎司君隔绝在了这方公寓之外。
无论是血腥的气味,还是愤怒的嘶吼声,全都传不进来。
公寓门外,却与公寓内的安详温馨截然不同。
鲜血与刀光交相辉映。
顾希朝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林云雨一刀刺中胸口。
他本能伸手去挡,却反被锋利的刀刃割伤手掌,满身满手都是鲜血,浸透了西装,迸溅到了金丝眼镜上。
“你!”
顾希朝咬紧了牙关,下颔线紧绷到凌厉:“池翊音,为什么会给你下这种命令!他怎么敢!”
这是完全在顾希朝意料之外的发展,不论他怎么想,也绝对想不到池翊音竟然会毫不犹豫的对他露出杀机。
对擅长于人心,身处幕后操纵全局的顾希朝来说,这是完全痛击到了他的薄弱处。
身边空无一人,对面是欲杀他的刀,而他的敌人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显露出这样的趋向。
在顾希朝的认知中,池翊音绝对不是这样的行事风格,比起大开大合的杀招,池翊音同样更熟稔于操控与布局,早早就准备好一切应对方法,才是池翊音的行事之道。
还是说……池翊音现在面对危机的方式,就是杀了他?
分明弊大于利!
在林云雨敏捷向后退开的短短两秒中,顾希朝已经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所有的可能性,大脑高速运转,却无从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