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不会觉得, 我看不透你和池翊音做的局吧?”
池旒笑着,这样问顾希朝。
她明明是在笑的,可那双眼睛,却冰冷彻骨。
几乎让刚刚“活”过来的顾希朝血液冻结。
在池翊音的力量撤走之后, 死亡的顾希朝被池旒注入了新的力量, 使得他在池翊音“书写”的基础上, 再一次被池旒“改写”。
从池翊音的同伴, 成为了池旒手中的提线木偶。
池翊音虽然书写非人之物, 将他们写进自己的笔下, 却从未将他们视为没有血肉的木石。
他为所有人, 都奉上了最大的敬意, 应允他们新生。
但在池旒看来, 这不过是池翊音稚嫩心软的另一重证据罢了。
无用的善良,只是徒增被背叛和被伤害的几率而已。
池旒轻笑着双臂抱胸, 悠闲依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挑眉向顾希朝示意:“虽然我一向不认同池翊音的行事风格,无用的善良让他像是过家家的小孩子一样, 但是他似乎对你, 一向苛责。”
“明明他能用的并不仅你一个, 但不管什么脏活累活却都扔给你做, 就连靠近我这样的事情,他都交给你——还不止一次。”
池旒勾起的唇角带着盎然兴味,她慢慢前倾身躯,似乎是在期待着看到顾希朝变脸的那一瞬间。
“如果只是一次就算了,愿赌服输, 你赢了萧秉陵, 这一局输赢已定。但是, 他竟然还送你来了第二次。”
她笑着问:“他是真的想要让你死啊,顾希朝。”
“我竟都没有发现,原来我亲爱的小怪物,竟然也是冷心冷肺的狼崽子。”
池旒漫不经心抚掌拍手,稀稀落落的掌声在走廊里回荡,比起掌声,更像是扇在顾希朝脸上的巴掌。
她残忍的挑开血淋淋的现实,展示给顾希朝看。
——你以为,你与池翊音做的这一出苦肉计,真的会骗过我吗?
——你以为,以池翊音的性格,他真的不知道我能看出这一切,拆穿你们的局吗?
别傻了。
池翊音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会看出你们的谋划,也知道我会怎么做。他会让你来执行这件事,甚至不告诉你真正的真相,是因为……他已经对你将要到来的背叛心知肚明,在借我的手,杀你的人。
顾希朝慢慢睁大眼睛,透过斑驳的镜片,不可置信的看向池旒,眸光剧烈晃动,像是摇摇欲坠的雨后天空。
他的唇瓣在颤抖,却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
终于被揭露开的真相……局中局。
他以为自己是与池翊音一同做局的人,却没想到,他自己,从第一次动摇开始,就已经变成了池翊音眼中的弃子。
他是,局中人。
顾希朝的醒悟来得太迟,甚至连真相都是池旒这个本应该是敌人的人来告诉他的,这样的打击,对于从来心怀恶意的高傲复仇者来说,几乎是毁天灭地的,彻底掀翻了他的世界构筑的根基。
或许是因为顾希朝的破碎感太重,几乎瞬间就倾颓下的肩膀与衰败的苍白面色,像是盛开后又枯萎的花,生机与衰败只在一瞬间。就连萧秉陵都有些不忍心。
萧秉陵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他是愤怒于顾希朝的,但同时也敬佩这样的敌人,郑重的将顾希朝看在眼里,而不是当做蝼蚁垃圾无视。
顾希朝有多强,恐怕,只有他的敌人才知道。
而萧秉陵在这些年来,与顾希朝直接间接的交手,并不仅仅是一次。
虽然游戏场里绝大部分玩家都活今天没明天,完全不在意游戏场或世界的什么真相,但是对于萧秉陵来说,因为池旒的缘故,他是知道真相的。
比如,顾希朝是在幼年将死时,被神明亲手拯救,又在大仇得报后进入了游戏场成为副本BOSS,就连游戏场里不少的副本,都有顾希朝参与的影子。
他参与的副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死亡绞肉机。
进去的玩家,就像是在玩一场大型的俄.罗.斯转盘而不自知。
死亡在头顶高悬,将落未落。有幸活着离开的玩家傲慢不以为意,大吹特吹这个副本有多简单,吸引来更多的倒霉玩家中选。
而直到死亡真正降临在自己身上……他们才会知道,地狱的真实面目,究竟是怎样的。
绝望,痛苦,身体与心灵双重的折磨。
但是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告诉外面的人,这里究竟是怎样可怖的死亡乐园。
萧秉陵对此认知深刻,是因为他曾经就在顾希朝参与设计的副本里,险些丧命。
也正是在那里,他被池旒救下,从此,从无信仰的他有了自己的神明,即便是自己殒身,也拼了命想要铺好池旒走向神位的路。
在得知顾希朝离开,成为了池翊音的同伴时,萧秉陵还有些惋惜。
他们再一次的立场对峙,成为了敌人。
在萧秉陵看来,顾希朝的身份,与自己何其相似。只不过,他们侍奉的并不是同一位神明罢了。
现在当他看到顾希朝如此破碎绝望的模样,也感同身受的难过,物伤其类。
他不害怕为池旒而死,但是,如果,如果……池旒像丢弃垃圾一样将他丢出去,甚至不肯亲自杀了他,意味着他连一丁点的价值都没有……
萧秉陵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就觉得痛苦到窒息。
他看向顾希朝的目光里,愤怒也渐渐凝滞成了怜悯。
池旒将一切看在眼里。
她扬了扬下颔,示意萧秉陵将顾希朝推进公寓里。
在池翊音的意识之上构筑的小世界里,世界并不是世界,楼也不是楼。
可以说,这栋公寓楼,就是黎司君力量的具现化。公寓,相当于他们每一个人力量的本源所在。
而池旒这个硬生生挤进来的,自然也只占据了一小部分。
一间小小的公寓。
不过,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只要力量有原点,她有把握反向压制池翊音胜出。
她唯一清楚但不理解的,就是黎司君了。
——对于黎司君给池翊音毫无保留的爱,池旒看得分明,却无法理解,甚至觉得他撞傻了脑袋。
因为池翊音下达给楚越离的命令,使得黎司君释放出去的神力,并未真正留向世界意识,而是暂时被楚越离保管。
楚越离就像是一个中间存储系统,现在位于两端的黎司君和世界意识,都没有完整的力量可以彻底掌握世界。
可以说,现在是八千年来,世界最薄弱的一刻。
原因……是神对信徒的爱意。
但即便如此,池翊音的做法,还是倾向有利于黎司君的。
他使得黎司君的力量被保留了下来大部分,在当前的小世界里,没有任何人比黎司君更强力。
如果黎司君突然间不在乎池翊音了,任何一刻,他都完全可以翻脸,利用着公寓楼,迅速反扑回主世界,重新占据主控权,杀死世界意识。
唯一还能制止黎司君做这些的,仅仅只是池翊音一人。
因为在乎池翊音,不想毁掉池翊音的试炼,所以他有了软肋和弱点。
也因此被世界意识和池旒拿捏住,以此相逼。
作为敌人,池旒很满意黎司君主动暴露出来的弱势。
但同为一个层级的存在,她对黎司君只有恨铁不成钢。
正如她之前劝说黎司君那样,现在回头还不晚,只要杀了池翊音,一切就会重置,神明依旧是神明。
虽然其中也有为了自己的计划而操控黎司君的想法,但也饱含着池旒真正的心中所想。
爱情……值得吗?
对于虚无缥缈的感情,不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力量和权柄,才更加真实,不会背叛。
池旒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有过一刻松懈过想要杀死世界意识的想法,她所有的思想和人生,都被自己一定要做到的事业占据,没有匀出一丁点时间精力分给其他事情。
就连池翊音,也只是因为他是自己重要的工具而已。
池旒注视着黎司君为池翊音所做的一切,一时间感受到了茫然。
但当她看向萧秉陵,试图寻找答案时,又很快就放弃了。
聚集在她身边的,除了各个实力不俗并且甘愿为了共同的理想而死之外,另一个共同点……
大概就是没什么爱情方面的脑子。
池旒默默仰天思考半晌,还是放弃了。
“你会怨恨黎司君吗?”
池旒漫不经心的问顾希朝:“怨恨他救你,却没有一直救你。”
“池翊音想要做什么,黎司君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却放任了你的死亡。”
池旒微笑:“你想要背叛池翊音,于是,神明就背弃了你。”
顾希朝轻轻抬头,用那双死寂无光的眼睛,沉沉看向池旒,其中情绪翻滚激荡,像是被池旒戳中了伤心处。
但就在池旒以为他会说什么的时候,他却反而笑了。
本来颓然倒在轮椅中的顾希朝,慢慢重新挺直了脊背。他正了正自己的衣领,让自己已经被鲜血污脏的衣物,看起来也没那么糟糕,依旧是那个永远衣冠楚楚的精英绅士。
“不。”
顾希朝坐在轮椅上,明明处于劣势,却气势惊人,足以震慑寻常人。
他微笑道:“黎司君救我,一次就足够。”
“剩下的路,理应是我自己走。他不曾过问干预过我想要做的事情,我又何尝有资格要求他?”
顾希朝掀了掀眼睫,刚刚还满是惊愕与痛苦的眼睛,已经重新坚定了下来,看向池旒时,没有半分动摇。
“既然池翊音已经将我视为弃子,你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为什么还要将我留下来?”
顾希朝笑着问:“我与你们母子之间的对峙,已经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池旒却耸了耸肩:“这个倒是不一定。”
“在你这个高度,你应该很清楚觉醒者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而在所有的觉醒者里,只有两个人是不同的。其中一个是我。”
池旒抬手指向自己:“我曾经是世界意识的提线木偶,我的力量,来自于世界本身,与神明无关。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是最有资格杀死神明的那个人。”
“而另外那个……”
她轻笑着,手掌慢慢调转方向,指向了池翊音公寓的方向。
“就是池翊音。”
“他的力量来源于我,隐藏在他的血脉中,以他的愤怒和死亡激活,又被他突破限制,加以利用。”
“而你,顾希朝,你曾经也是池翊音力量的受惠人,是他的力量支撑着你,让你可以继续存留在这里。”
昏暗的公寓里,池旒慢慢俯下身,靠近顾希朝。
她的声线很低,压制着笑意:“所以,你觉得在你的构成中,会有什么存留呢?”
顾希朝慢慢睁大了眼睛。
当然是……池翊音力量的存留。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池旒竟然会发狠到这种程度,竟然真的要向最核心挖掘。
就像寻常人了解一个人是看皮囊,而她,她这是硬生生要解剖开看心脏!
顾希朝与池旒之间的距离很近,足够让他看清池旒眼睛里的认真。
她并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她真的,疯到要解剖顾希朝的灵魂!
顾希朝是一个复杂的聚合体,任何人动了他,与其说动他一人,不如说是将各方力量全都得罪了个透。
他最初是由神明救赎,在死亡之前,身体里存留有神力,而在进入游戏场之后,神明与世界意识之间的停战协议,也赋予了他属于世界意识的力量,更在担任游戏场的副本BOSS十二年之后,获得了等同于游戏场的身份。
而现在,又要多加一个池翊音——神明候选人,已经被选中的新神。
无论怎么看,但凡是个智商正常行事也正常的人,就知道绝不要去动顾希朝的道理。
可问题在于,对这些规则的条条框框,池旒根本毫不在意。
世界都要毁灭,又何必在乎这几方?
得罪了谁,那就干脆杀了谁,世界排斥她,那就干脆毁了之后再换一个新的。
池旒的行事在某种程度来说,极为简单,且粗暴。
却令顾希朝的心脏,慢慢向下坠去。
此时昏暗的公寓也如同无光的地狱,而向他走来的池旒,单手插兜甚至依旧笑得悠闲,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将要做的是什么。
顾希朝却屏住了呼吸,难得脸上没有了一向运筹帷幄的平静。
事态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
在林云雨杀死他的时候,因为无脚鸟胸针,顾希朝确实是恍然大悟,明白了池翊音这是想和他联手做一起苦肉计,骗过池旒,在她身边扰乱她的计划,让池翊音得以趁机完成他自己的目标。
池翊音很清楚池旒是怎样细心的人,因此他连胸针这样的细节都没有放过,力求将这一出苦肉计做到极致。
顾希朝也顺势配合,任由池翊音杀死了自己。
他本身,就是对池旒最好的陷阱。
想要刷新上一次怀疑的最好方法,就是彻底的决裂和死亡。
骗池旒那样的人,任何一丁点失误都不行。
所以,顾希朝刚刚是真的死了,死在池翊音的授意,林云雨的手下。
虽然他和池翊音并无直接交流,但他的智商已经足够让他明白池翊音的计划。
可无论是在哪一个计划里,都没有这样的一幕。
如果,被池旒剜去心脏,剖开灵魂探究内核……那可就真的死透了,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高跟鞋的清脆响声轻描淡写,顾希朝的心脏跟随着节奏逐渐收缩。
他慢慢攥住了了轮椅的扶手,用力到指骨发白,拼命在克制自己转身逃离。
“直到这种时候,你还想要信任池翊音吗?顾希朝。”
池旒居高临下的看向顾希朝。
她笑着,抬手拿下了唇间的香烟,掸到一侧,随即伸手向萧秉陵招了招,立刻就有医用手术刀和手套奉上。
只不过她并不是医生,更对身躯上的生死或病痛毫不在意。
她要做的,是探索灵魂的手术。
找出构成顾希朝的复杂力量中属于池翊音的那一环,然后反向追踪分析,将池翊音的力量构成,彻底展现在她的眼前。
借助于此,她就可以入侵池翊音的力量,蚕食他在小世界的掌控权,让一切都落进她的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