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柏垂下眼,似是有些失落:“弟子愚钝,寻了五百年都未寻到他,却在途中遇到归宁门的弟子,听闻您联系不上,似乎是出了事,便赶来救您。”
疼爱的弟子如此挂怀他,凤宁心里还是很欣慰的,可是……
“凌风替我报了平安,你不知道吗?”
长柏道:“我不信二师弟拙劣的说辞,便让他将真相告诉了我,果然……您被那魔徒囚禁在此,又怎能称得上是平安?”
长柏看着凤宁手上的捆仙绳,道:“师尊,弟子知道您仁爱宽厚,心中仍顾及旧情,不忍砍了捆仙绳杀掉那孽徒,那么这件事,就让长柏来做好了。”
凤宁试图劝退他:“这捆仙绳不比其他,以你的功力,还砍不断。”
“弟子早有准备,师尊无需担忧。”说着,长柏掏出一把洁白如雪的利剑来。
利剑出鞘那一刻,竟将这密室中的永昼术都比了下去,晃得人眼疼。
凤宁愣住:“这是……寰天剑?”
长柏道:“这是弟子向父帝借的剑,定能斩断魔君的活筋。”
寰天剑是天帝的剑,属于上古神剑,可斩日月神辉。
凤宁忽然就慌了。
他厉声呵斥道:“把剑收回去!”
长柏看着凤宁,神色有些受伤:“师尊,青琅对您做了这种事,您还要护着他吗?”
青琅如今正和敌人对战,本就以一对多处于下风,他的活筋更是不能出一点儿差错。
凤宁捏了一下眉心,语气变得焦躁起来:“我不知道凌风是怎么跟你说的。我再和你重复一遍,我心悦青琅,自愿被他锁在这里,根本就不想离开他,也无意斩断他的活筋让他去死,你的心意令我很感动,但是我不需要,你走吧,别再来了。”
长柏红着眼笑了两声:“师尊,您这么护着他,他知道吗?他心中有您吗?他像对待囚犯一样对待您,昨日还以言辞侮辱您,他该死——”
凤宁皱眉:“长柏,你是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长柏抬眼看凤宁,一字一句地说:“您是我的师尊,可师尊做错了事情,身为弟子,也理应帮助师尊拨乱反正。”
凤宁心中乱作一团。
长柏原来不是这样的。
长柏虽然不像凌风那样,万事不问缘由只听命令,可也是个听话的弟子。
他温良恭俭,知序守礼,从不这样和凤宁讲话,即便是他弟弟,也……
等等。
凤宁抬眼看向长柏,眯起眼:“你是他弟弟?”
凤宁深吸一口气,道:“长柏,我不管你是哥哥还是弟弟,今日你若不听我命令,随意行事,我便只能将你兄弟二人一同逐出门去。”
长柏听到这话,拿着剑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凤宁心中松了一口气。
果真是弟弟。
他就知道长柏不会这样鲁莽行事。
可即便是弟弟,他今日也有些过于放肆了。
凤宁皱了皱眉,语气温和了下来,可依旧带着些敲打的意味:“你寄生在你哥哥体内,便要安分一些,性格也不能过于躁动。你哥哥性情温良,总是将身体让给你,你不珍惜也就罢了,还总是用他的身体做错事,如若你不是……”
“如若我不是一身两魂,师尊是不是早就将我逐出了门去?”长柏忽然开口。
凤宁没有说话。
长柏忽然咬着牙笑了,他抬头看着凤宁,眼睛变得猩红,笑容几乎称得上是诡谲,他一字一顿地开口道:
“——师尊,我弟弟早就死了,他从来都没有寄生在我的身体里。”
凤宁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是在说什么鬼话。
长柏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可语气却带着将多年秘密倾泻而下的痛快畅意:
“师尊,您不知道吧?两千年前,我伤了归宁门中的魔族弟子,您说我犯了门规,要将我逐出去,我怕极了,怎样求饶都不管用,这才谎称自己是被弟弟占用了身体。
“您去找医仙求证时,我用天龙族的禁书分离了自己的魂魄,这才瞒了过去,让您信了我。
“从此之后,我若是控制不住自己做了蠢事,便全都推给弟弟,一个身体里有一黑一白两个魂魄,即便黑的那个做了错事,你也只会惩罚我,而不会将我赶出去。
“我的分魂术用了两千年,我自己都快信了,师尊,为了留在你身边,我快将自己弄成了个疯子,而您呢?您竟然为保住伤害您,囚禁您,侮辱您的青琅,要赶我走?他有什么好,值得您这么护着他,值得您这样作践自己?!”
凤宁从来没想过长柏一体两魂的身份竟然有问题,此刻瞧着几欲疯癫的长柏,整个人都怔住了。
就在这时,走廊外忽然传来了爆炸式的欢呼。
“——魔君胜了,殿下胜了!”
……青琅……赢了?!
凤宁愣了一下,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正身处复杂的境地,唇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心中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长柏却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可能,他们三个竟然失败了,我明明让他们拖着青琅就行,他们怎能……”
凤宁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蹙眉问道:“你和他们三个是一伙的?”
“对,因为青琅该死!”
无名的风从长柏的身形中溢出,长柏重新提起了自己的寰天剑,悬在空中。
“既然他们败了,那就只能我来了,只要青琅死了就好,只要他死了,魔界就会重归卑贱,六界都会重建秩序,您也会不再被蛊惑,只要青琅死了就好,只要他死了,您就能清醒过来,到时候您罚我也好,杀我也罢,弟子全都受着!”
话说完他便拿着自己的寰天剑,朝着那捆仙绳砍了下去!
凤宁心中一惊,立刻拿出凤羽长刀与他对阵。
可凤羽长刀怎能与天帝的寰天剑抗衡?!
刀剑相对,凤宁的手都被震得发疼。
再加上凤宁昨日才被吸取了阳力,如今还没调理好,竟有些不敌。
长柏无意与凤宁纠缠,他只想砍断捆仙绳。
凤宁只能一步一步挡着他的攻击。
可是捆仙绳太长,又在凤宁的手腕上绑着,护住它太难,凤宁额头都渐渐渗出了汗。
他击碎了长柏的流光甲,扼住了长柏的喉咙,却没能阻止长柏在最后一刻将寰天剑抛入空中。
寰天剑似乎知道自己的任务是那根长长的捆仙绳。
寒光晃眼,它朝着捆仙绳直直砍去!
凤宁目眦欲裂,却忽然灵力衰竭,什么法术都施展不出来。
寰天剑落下之前,凤宁拼尽力气,朝着地上那根捆仙绳扑了过去!
凤宁将青琅的整条活筋都护在了身下。
而那寰天剑则插入他的脊背,穿透他的身体。
疼。
凤宁此生都没这么疼过。
不,也是有的,五百年前他也痛入骨髓地疼过一次。
可仍不及现在。
寰天剑果真与众不同,刺入身体的那一刻,每一寸的血肉都像是被吞噬烧坏了。
它怕是真的像传说一样能劈开银河,斩碎日月。
凤宁的身体渐渐没了知觉,他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凤宁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快死。
他是上神,他本以为自己能活到天地毁灭的。
就算不能活那么久,至少……至少也得活到凤凰回来啊。
一抹淡淡的遗憾像是苦莲般充盈了心脏。
他等了凤凰六万年,到底是没能等到凤凰回来。
而且……他还不知道昨晚青琅为什么要生气。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凤宁忽然就想再撑一段时间。
也不用太久。
就一会会儿。
他现在身子好冷好冷,想要青琅抱抱他。
昨天青琅莫名其妙地对他说了难听的话,他还有些生青琅的气。
可如果青琅抱抱他,亲亲他,说声对不起,他或许就能消气了。
他虽然很生气,但也是很好哄的。
……但青琅回来得好慢好慢。
就像是他等了六万年,也没等到凤凰一样,凤宁到死,也没等到青琅回来。
意识消亡的最后一刻,凤宁紧紧地抓住了身下的活筋。
就好像在抓着青琅的手。
……还好啦。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说。
他虽然死了,但至少护住了青琅。
看见凤宁被寰天剑刺穿,长柏撕心裂肺地吐出一口血来!
天地的寰天剑能斩活筋,能斩日月神辉,亦能斩凤宁这个如今已变得徒有其名的上神。
血溅数尺,喷洒了满墙,满室。
可那些鲜血却又没有粘在墙壁上,而是像血蝶一样飘落了下来,重新回归到凤宁的身体里。
上神之尊,生不似旁人,死亦不似旁人。
上神即便是要死,也会死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余污。
那些血蝶重回到他的身体里,他的脸色却一点点变白了 。
他的神色变得平淡下来,没有痛苦,没有表情,没有血色。
他的身体变得沉重而冰冷。
像是一块儿真正的石头。
与此同时,外面忽然乌云聚拢,狂风骤起,落下道道惊雷闪电。
将天地都映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