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开口,温敛故便也不出声,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雨里,浅笑着望向她。
“……你快上来!”江月蝶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慌乱地敲打了一下窗边,木制的框架被她拍出了重重一声,击破风雨。
江月蝶对雨中的人招了招手:“门在后头,你快过去,我给你开门!”
听见了她的声音,温敛故似乎又笑了,可惜风雨迷茫,江月蝶看不真切。
她只能看到温敛故似乎摇了摇头,没有绕去上楼的意思。
“后退。”
雨水夹杂着温敛故的声音而来,有些沙哑,比往常更多了些磁性,江月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她还是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眨眼之间,温敛故便已从窗口翻越了进来。
分明是做着翻窗这样的不雅之事,偏生温敛故姿态从容,动作灵巧,自然得好似这个宽敞的窗户就该是被人翻阅的。
江月蝶抽了抽嘴角,无语了几秒,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呀?”
温敛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伸出了手。
那只被江月蝶誉为完美的手上,又添了几道新伤。血痕深深浅浅,有一道甚至还未结痂,泡了雨水后,更是有些肿胀。
倒不是不好看了,反而更添了一份脆弱到即将破碎的美感。
就是看起来怪疼的。
温敛故好似一点察觉不到疼痛似的,摊开手伸到了江月蝶面前。
“拿好了,不要再丢了。”
大概是淋了雨的缘故,他的嗓音比往常更低,少了些如春水般的清浅,如同正在酝酿着风云的深渊,甚至还不如平日里温柔。
温敛故手掌上,正是那把蛇纹匕首。
又冷又硬的语气,一下子浇灭了重逢的喜悦。
江月蝶胡乱接过匕首,心口却被温敛故这样无情的动作,弄得更加不舒服。
“你的手怎么又伤了?”
温敛故恍若未觉的收回手,他好似终于记起自己要笑,慢慢在脸上勾出了一个笑容。
“小伤,无碍。”
又是“无碍”。
江月蝶脸上彻底没了笑。
灯火幽暗摇曳,照映着两人的面容。
一个挂着标准的浅笑,一个面无表情
毫无重逢之喜,窗外的雨声呼啸,气氛因此更显沉寂。
温敛故不开口的原因,江月蝶并不知晓。
她本有一大堆的话想要说的。
她想问温敛故,怎么就你一个人,楚越宣呢?还有慕容灵,她应该也被绑架了,现在找到了么?
绑架她的人是白容秋么?她有被惩罚么?还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他知道她先前被树妖绑走,又因为护身的短剑匕首都不在,受了很多伤么?
……
想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
然而见温敛故闭口不言,江月蝶也赌气似的,一句也不提。
可是不开口倾诉,心中憋着的气却越来越厉害。
那些原先可以忍耐的痛苦,如今在见到了亲近之人后,全部化作了委屈。
可温敛故倒好,见到她后就这样硬邦邦的一句话,不问她发生了什么,也不解释一下缘由。
江月蝶一口气梗在心口,愤愤地打算将蛇纹匕首摔在地上,犹豫了一秒后,到底没舍得。
可动作都做出来了,江月蝶又不好意思收回,只能一转身,把它甩在了床上。
“我刚上了药,现在要睡觉了!”
江月蝶重重地坐在了床上,临要躺下闭上眼,又想起了那人手上血淋淋的口子。
她缓缓吐出一口,又从床上做起来,对着那白色衣衫的身影抬起了下巴:“你过来。”
江月蝶随意从膏药中挖出一大块,糊在了温敛故的手上。
他手上的皮肤很白,被这黑乎乎的膏药覆盖,竟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可爱。
像是偷偷玩泥巴后被抓回家的小孩。
江月蝶忍不住翘起唇,但在看见温敛故面上那标准的笑容后,又立即扯平了唇角。
“行了,我要睡了。”江月蝶挥挥手,“你该去哪儿去哪儿,别来烦我。”
再一次共感。
没走几步,温敛故就蹙起眉头,抬手覆在了了心口。
前所未有的奇异波动,好像很欢喜,可是欢喜中又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像是窗外的大雨。
既是愁绪,又生欢喜。
温敛故慢慢道:“我今夜只是来找你,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语调很平静,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听得人心一颤。
江月蝶刚要躺下,听了这话又翻身支起身体,刚要开口就发现温敛故的手覆在心口,话到嘴边,就变了个调。
“你不舒服?”
温敛故已经走到她身边,微微摇头:“无碍。”
……再关心他,自己就是傻子!
江月蝶再次被他这不咸不淡的回复噎了个正着,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自己“多管闲事”。
正要躺下,又听他迟疑地问道。
“你,是在不开心么?”
江月蝶本已裹在了被子里昏昏欲睡,听到了这个问题,勉强翻过身,露出了一个脑袋:“对,我不开心。”
温敛故略微拧起眉。
自己不开心时可以杀人,她不开心了,又能怎么办呢?
温敛故在脑内搜索着曾经见过的安抚生气之人的方式,可他们和她,一点都不一样。
温敛故放弃搜寻,他上前几步,垂眸看向了江月蝶:“你想怎么办?”
江月蝶打了个哈欠。
从见到温敛故开始,她就在犯困。
江月蝶掀开眼皮,勉强开口:“你先把身上的衣服弄干,反正、反正……”
说来也奇怪,她先前还觉得自己能撑过一夜不睡,然而见到温敛故后,困意说来就来,上下眼皮打架,几乎要睁不开眼。
“……反正你是妖呀,弄干衣服,一定有很多种方法。”
江月蝶困到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她一手抓着蛇纹匕首,这把失而复得地匕首给了江月蝶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另外一只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悬空抓了几下。
原来她想起来了他是妖了啊,温敛故恍然,旋即又陷入了新的困惑。
那她为什么不躲?
只要她躲避了,害怕了,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杀了她,从而再让人间多出一个“妖物残忍”的故事。
她为何如此顽拗,偏生就不知道躲呢?
温敛故唇边的笑意淡去,他后悔了几步,目光一寸一寸从江月蝶的脸上扫过,衣袖下的手动了动,缓慢地抬起。
像是初生在野外森林中的雏鸟,破壳而出后观察着这个世界,一点点地探出头去。
温敛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他想起刚才,江月蝶推开窗时的模样。
站在月色之下朦胧的如同幻梦,又像是一阵晚风。
没有人能抓住风,也没有人能将千古月色据为己有。
心口的那碗水仿佛一瞬被人抽空,空荡荡的,什么也填补不进去。
然后,温敛故就看见江月蝶又招了招手,向着自己的方向。
“你再过来一点。”
……
修长的手指靠近,指尖几乎快要感受到温热的温度时,倏忽却要收回。
然而不等温敛故收回手,莹白的手指已经勾住了他的手腕。
这一次没有衣料的阻隔,指尖温热直接落在了他苍白冰冷的手背上。
其实她的力气并不大,温敛故能轻松挣脱。
但他没有。
温敛故只是再次垂下眼眸,目光落在了江月蝶手腕处的伤痕上。
血肉已经结痂,有被绑缚的痕迹,还缠了一圈绷带。
她伤得比那几个捉妖卫还要严重,温敛故歪着头想到。
灯火摇曳,照不明他眼眸中的幽深。
温敛故本以为自己下不了手,若是别人杀了江月蝶,他会好受许多。
现在看来,却比让他亲自动手,更加烦闷。
妖力蓦然四散,周围的陈列摆设开始发出‘叮叮’的声音,放在墙角的花盆已经出现了裂纹。
血色在眼眸中翻涌,银白色的丝线不断束缚缠绕。顷刻间,整栋小楼都开始轻微的震颤——
就在这时,一声轻轻的呢喃打破了室内即将刮起的风暴。
“好吵啊……”
短短一句话,像是扣下了什么关卡,周遭的震颤顷刻间安静下来。
温敛故缓慢地眨了下眼,眼底的血色竟不自觉地消散了许多。
江月蝶并没有醒,她困得睁不开眼,一手勾着温敛故的手腕,一手拢着匕首,梦呓般开口:“……你就在这里……别动……”
她模糊不清的嘟囔着,陷入梦境前,还不忘强调:“不许走啊……”
都知道他是妖了,还这样信任他么?
简直是蠢得令人发笑。
纤细白皙的脖颈就在手边,脆弱不堪,只要他手下稍微用力,便能折断。
……但不行。
温敛故再次确认,他还是下不了手。
被她拽住的手完全僵硬,就连指尖都不敢有分毫移动。
对于这样的画面,他是退却的。
他想要回避。
他似乎产生了一丝……名为“惧怕”的情绪。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会对这样的脆弱的存在感到惧怕。
温敛故觉得这一切都荒谬极了。
他紧抿着唇,垂下的眼睫似初生的蝶翼,轻轻颤动了几下,却不敢太过用力,生怕又多了声音,扰她清梦。
“……好。”
许久后,温敛故才略微颔首,僵硬地弯下身,呢喃似的轻声地重复:“我不走。”
哪怕她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