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敛故没有阻拦。
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江月蝶还活着,身边只有他。
“……好像有些疼。”
温敛故抚在心口,就在他话音落下后,那里传来的阵阵剧烈疼痛,像是要把胸口的碗都震裂。
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温敛故低低地喘了几口气,面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兴奋。
他放下手中的药,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内室。
掀开床幔轻纱,露出了躺在床上的女子得容颜。
她还是一动不动的,像是再也不会醒来。
唯有那颗跳动的心脏,证明她还活着。
指尖落在她的眉心,缓慢下移,勾勒着她五官的轮廓,温敛故喃喃自语道:“是做梦了么……”
这般疼痛的梦,梦中也该有他吧。
温敛故觉得自己应该高兴的,可现在他却有些高兴不起来。
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叹在室内出现,幽幽然然,如同正点燃的佛香。
“……还是快些醒来吧。”
江月蝶倒是不想醒来。
她现在想杀人。
哦,妖也想杀。
“小敛故是不是累了?”
穿着红裙的美人端着药走进来,对着温敛故温柔地笑了起来:“来,到母亲这里来。”
江月蝶恰好挪到了窗外最中间的那根翠竹上,能看见此时温敛故的神情。
小小的孩童脸色苍白,无悲无喜,像是一尊雕像。
唯有在女子开口时,那对黑漆漆的眼瞳有了些许微光。
他是有感情的。
江月蝶忽然想到,温敛故这么好,才不是刚才那个男人说得“毫无感情的怪物”呢!
小小的温敛故从床上走下,他还没有适应自己的脚,半条灵体蛇尾浮在他的身后,一摇一摆的,似是想要帮助他。
“不许!”温母脸上的温柔一扫而空,厉声道,“自己走过来!”
小温敛故有些茫然,却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他努力藏起了灵体,踉踉跄跄地向前。
无数次跌倒,无数次爬起来。
江月蝶看得恨不得上前抱住他。
可她不能。
她就是个竹子。
至于那个女人——江月蝶都不想称她为“温母”,她就站在门口,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样摔倒,丝毫没有上前的意思。
直到小温敛故走到了女人的面前,红衣女才终于蹲下来,将他拥入怀中。
她轻轻擦拭着孩童掌心划出的血迹:“敛故真乖啊。”
还算有点人情味儿,江月蝶松了口气。
眼下的温敛故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他好奇地看着面前拥着他的女人,小小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唯有那双眼眸微微发亮。
直到怀抱逐渐收紧,一根鲜红的银丝绕在了温敛故的灵体上。
“这根蛇尾不好看。”红衣女子喃喃道,“那我们就不要它好了。”
割裂灵魂斑的剧痛传来,小小的少年身体颤抖,剧烈地挣扎起来,可惜被红衣女人接着拥抱的姿势丝丝困在了怀中,根本无力反抗。
“乖孩子。”红衣女人的语气很平静,一下一下地顺着温敛故的头发,“母亲是为你好,你现在太丑了,没有人会喜欢的。”
丑啊……
迷茫之中,小小的温敛故想起了男子第一次见他时的反应。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绪,但他知道,男子在拒绝他的靠近。
但他是“父亲”,书上不都写着,父母会爱自己的子女么?
大概是因为自己太丑了吧。
温敛故想通了一切,低声应道:“好。”
好你个头!
江月蝶快气疯了,竹子来回摇曳,恨不得拔根而起,冲进去将红衣女人暴打一顿。
红衣女人终于满足了起来。
她又恢复了温柔娇媚的样子:“既然你现在控制不住,母亲来帮你好不好?”
小小的孩童睫毛颤了颤,神色却依旧平静:“好。”
“那我们立下妖契吧。”女人嗓音柔和,听在江月蝶耳中却好似淬了毒,“你若是在不喜欢你的人面前暴露妖身,就会经受烈火焚烧之苦。”
随着温敛故的点头,大片大片红线没入他的体内,他发出了一声闷闷的痛呼,然后就再也没有了声音。
几秒后,丝线浮在了他的皮肤上,已经成了银线。
这是温敛故遭受的第一道束缚。
来自他的母亲。
江月蝶的眼睛有些酸涩。
眼看着蛇尾似乎真的要被绞断,江月蝶怒气也到达了顶峰,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阿奚”。
红衣女蓦然起身,欢喜地飞奔而去,全然不顾被掀翻在地的幼童。
小小的少年蜷缩在地,许久没有抬起头。
江月蝶不忍地看了又看,才终于狠下心来,附身到了别的竹子身上,探听消息。
“阿奚,我可能要回家一趟。”俊逸的公子将一枚令牌递给了红衣女子,“你若有事,便凭借这枚令牌来温家寻我。”
红衣女子迟迟未接。
就在温父隐隐有些不耐的时候,她才终于接过令牌,巧笑倩兮:“好呀,你去忙吧,只要别忘了我和敛故便好。”
男子的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又顷刻消散。
“怎么会呢。”他温柔的笑起来,一如当初,“他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爱他。”
附身在竹子上的江月蝶却冥冥之中有种预感。
温父不会再回来了。
果然,红衣女子等了又等,直到翠竹苍绿,油灯枯尽,也没有等来人。
江月蝶亲眼看着她愈发的癫狂。
她也从那些只言片语中,以及系统偶尔的提醒中,找到了事情的真相。
温父并非是温母的半身。
在遇到他之前,温母已经遇到了自己的半身,只是对方已有家室,温母求而不得发了疯,遍寻人间,找到了温父这个容貌相似的替身。
两人经历了一番波折,就在温母即将被感化,故事马上迎来最终大结局的时候——
温母带着温父去看了温敛故,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温父无法接受妖族。
如利爪般瘦削的手掐住了温敛故的脸,红衣女子眼神有些茫然:“温敛故,我的儿子啊,你要记得啊,永远永远,不要爱上别人。”
分明是笑着的,她的声音却像是在哭泣。
红衣女子掐着温敛故的脖子,定定地看着他挣扎,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看到了,你会沦落到和我一个下场的。”
她低声呢喃,语气都带着恨意:“一定会的……”
温敛故即便被掐住了脖子,已经没什么神情:“……不。”他哑着嗓子,幼稚的童声都形如鬼魅般飘忽,“我、不、不要……死。”
红衣女子笑得更大声,几乎要笑出了眼泪:“死?你以为死是这么轻易的么?”
“平静从容的死亡是恩赐,而我们——我们都会不得好死啊,不得好死哈哈哈!”
仿佛终于笑够了,红衣女子停下了笑声,厌恶地将幼小的孩子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光是听着都疼。
“去南街的街口等我。”红衣女子似乎又恢复了神智,她弯下身,温柔地拍了拍温敛故的脸,“日落后,我会去接你的。”
小小的孩子抱着母亲扔给他的令牌,乖顺地点了点头。
……
江月蝶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发现自己再次变成兔子后,她撒腿就跑。
此时小小的温敛故垂着眼,躲在破庙之中。
他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欺骗。
他的母亲没有来找他。
他被遗弃了。
意识到这点后,温敛故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
他很平静地接受了现实,直到在埋首的黑夜中,与一双红色的眼睛对视。
兔子身的江月蝶终于和温敛故重逢,无比兴奋。
她操控着自己毛茸茸的小短腿,抖动着短尾巴,一蹦跳,直直地冲向了温敛故。
温敛故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抱住了她。
江月蝶抬起头,兔子耳摇动了几下,期待无比地看着小少年。
尚且年幼的温敛故还没有长成后温润如玉的君子作风,精致如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和放在破庙里的偶人一样。
江月蝶又抖动了一下耳朵。
意识到温敛故现在估计心情不太好,江月蝶想了想,竖起一只小爪子,去碰了碰他再次露出来的灵体蛇尾。
她记得,那天晚上她就是碰了温敛故的蛇尾。
兔子身的江月蝶想起这些,只觉得恍如隔世,恨不得点上一根事后烟。
看温敛故当时的表情……应该是很喜欢吧?
小温敛故垂眸看向怀中不知何处来的东西,将她和书上记载的“兔子”对上了号。
他突然问道:“你是之前出现的那只兔子么?”
江月蝶身体一僵。
还好还好,她只是一只兔子。
兔子才不用回答问题呢!
“你讨厌我的蛇尾么?”
当然不!
江月蝶决定撤回先前的话。
兔子也可以回答问题的!
只见毛茸茸的小兔子探出一只小爪子,毛茸茸的爪子轻轻揉了揉尾巴尖,见少年还是不懂,她又试探着用脸蹭了蹭。
小少年似乎明白,又似乎不解。
他没有感受到疼痛。
小温敛故轻声道:“所以,你是喜欢么?”
当然啦!
兔子·江月蝶疯狂点头。
长长的耳朵一晃一晃的,分外可爱。
“真好。”小少年的嗓音很甜,带着几分天真的稚气,就像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小仙童。
“那我帮你去死吧。”
当然……嗯??
什么?!
江月蝶甚至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忽然一黑。
她,又一次被掐死了。
与上次没有什么不同,可能是因为习惯了,江月蝶甚至都没觉得有多疼。
但是……
睁眼后的江月蝶对着陌生的床幔,气得咬牙切齿。
感谢“掐死”这个手段的帮助。
客栈月色,短剑落地——
她、全、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