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免自己胡思乱想, 严辞有意将思绪放在了聂蓉身上。
他当时想找她问个清楚明白,现在冷静下来,就开始想如果他问了, 她会怎么回答自己。
同其他文武百官交谈,同皇上交谈,他都大致能猜到对方想法, 谈话结果,可和她却完全猜不到, 就像他丝毫没有想到她会给他置两个美貌丫鬟一样。
他知道她近来又去了两次聂家,也知道聂家常有人过来,又猜到她是不是在忙着什么没让他知道的事,却从没往这上面想。
昨天晚上,不还往他怀里靠, 抱他么,今日就将两个女人带到了他面前, 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哪些又是他误解的?
傅院判这一去,竟去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色全黑人才出来,但进去时是步履匆匆, 出来时却是行路迟缓, 严辞自马车内探出头,在月色中都能看出他的迟疑忐忑。
心里约摸有了猜测,待傅院判上马车, 他平静道:“院判, 我知道这血绝不是小事, 您有话但说无妨。”
傅院判竟突然起身,跪在了马车上,“是下官大意,之前在冀州围场,竟没想到这上面来!”
马车内位置逼仄,傅院判岁数也不轻,严辞看着他道:“院判先起身说话吧。”
傅院判却并未起身,而是说道:“侯爷这毒,应是上次围场那一箭刺的,此毒出自黔州,名为七步蛇,无色无味,初时无症状,却能在一个月后渐入肺腑,最终毒气攻心,乃至……”他垂下头,低声道:“命绝。”
严辞看着他,顿了半晌,才平静地问:“没有解毒之法?”
其实答案已是呼之欲出,若有解毒之法,他就不会下跪了。
果然,傅院判缓缓摇头,回道:“没有……”随后又补充:“是太医局没有,兴许,兴许别的地方有什么隐世医者懂这个……”
严辞知道他这就是废话,又问:“我如今的情况,到你说的命绝,还有多久?”
傅院判沉声道:“大概,三个月,到半年。”
严辞看着他道:“行了,院判先回府上吧,此毒既出自黔州,你应知道其中利害,不可对外声张。”
傅院判原本还没想到这个,此时听他这样说,突然就想到了一个人:太后!
是什么人,能让刺客进围场;是什么人,能有黔州巨毒;又是什么人,敢在皇上眼皮底下刺杀严侯……只有太后这样身份的人,而太后的弟弟,黄大将军,曾在黔州平乱。
对,之前的昌王,便是严侯捉拿审问的,最后在诏狱内自尽,太后因此卧床两个月,还是他给开药调理的……
意识到这点,傅院判冷汗淋漓,朝严辞叩首道:“谢侯爷提醒,下官一定守口如瓶。”
事实上,再叫他说这是什么毒他也不会说了,严侯,皇上,太后,这哪个人他也惹不起。
傅院判下车后,小陶立刻就急着进来问严辞详情,却被他下令退了出去,自己独自坐在马车内,对着车中烛火,整个人沉寂得似一尊雕像。
早知这口血或许伤及性命,早知自己走上的路遍布血色,也早知或许哪天就死于非命,但……总会觉得,也许自己就是那天选之子,就能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却没想到,一切都来得这么快。
他出身侯门,又自小聪慧,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又成功谋划了除戾太子的宫变,年少的顺遂,让他高看了自己,才会依皇命任御史中丞,名震京师时,就着那身狂傲气焰去抢了沈家的亲……
其实当初既然同意退婚,两边便是桥归桥路归路,又为什么要去横刀夺爱呢?不过就是觉得自己比沈知仪强,自己心有挂念的姑娘也该嫁自己为妻,千古功业和娇妻美眷他都要。
可是,如今才知,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一个自命不凡的早死鬼。
没有生前名,也没有身后名,一个恶名昭著的酷吏,死后只留下旁人一片叫好和家中老母寡妇。
他无法接受这结果,也不知如何面对身后事。
就真的是这样了吗?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侯府也需要他,上天竟就要在这时候收走他所有的时间?
不甘心,可是,终究一介凡人,无力抵抗死生大事。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聂蓉坐在窗边,将窗开着,静静看着外面的月夜星天。
冯妈妈去打探过严辞的动向,知道他从这儿出去就去了行云阁,又没多久就出门去了,却直到现在也没回。
他去做什么呢?
生她气,所以不想理她吗?
她如此算计,终究是伤了两人之间的情分是不是?可他们之间的情分,到底有多少,真到了她能坦然和他说自己不孕的程度?
今夜不知他还会不会过来,但不管如何,她终究是要向他坦白的,然后呢……
最好的结果是,他理解她的算计,并接受她这样的安排,收了两个姑娘做房中人,生下孩子记在她名下,算作嫡子,而她仍是他的正室夫人。
只要他愿意,老夫人也拗不过他,若是他不愿意,那一切都只看他如何抉择了,由不得她作主。
青梅过来,将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劝道:“夫人,夜深了,先去睡吧。”
聂蓉默然不语,心中思绪万千,她又哪里有睡意?
“夫人?”
青梅又叫她,她无奈拢了拢披着的衣服,准备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
聂蓉立刻看向大门方向,青梅也看过去,猜测道:“侯爷回来了?”
聂蓉没回她,只是静静坐着,整个人都僵住,屏气凝声,唯恐漏了外面一丁点的声音。
后来,海棠院外便响起了脚步声,极其平稳,是他的脚步,可是却比往常慢了许多。
青梅这时上前去打开房门,果然就见到严辞往这边走来,带着紧张与恭敬道:“侯爷。”
严辞没作出反应,天上的月光洒落在院中时,似乎独独落了他那一处,让他暗沉得好似一具失了生机的行尸,直到他慢慢走近,披上昏黄的烛光,他在烛光中看向聂蓉,眸光微动,这才又有了几分人气。
聂蓉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隔了半个屋子望着他,眼里不由自主就湿了起来。
“你备好水就下去吧,这里不用人了。”他转头朝青梅交待。
青梅连忙应声去备水,他上前几步,走到聂蓉面前,扶住她的肩。
“哭什么?”他轻问。随后说道:“自从嫁给我,就没笑过几回是不是?”说话间语气竟柔得像春日的暖风,让她心头一热,泪水就垂了下来。
“对不起侯爷,我……”她不知将话从何说起,严辞也没有急着问她,只是伸手轻轻拭去她泪水。
这时他说:“别哭了,没怪你,我下午是有些生气,但现在已经好了。不过,你为什么突然就动了这样的心,要给我纳妾?”
聂蓉抽泣了几下,稳了稳音调,和他说道:“大夫说……说我有宫寒之症,此生多半是没有子嗣了,我怕老夫人还有侯爷知道了赶我回娘家,就想先瞒着,给侯爷找两个自己人做姨娘,等她们生了孩子抱来自己身边养,就……算作是我的孩子……”
她说着,想起自己的事,又忍不住哭起来,甚至泪水决堤,越哭越凶,再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