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看着谢道昇,谢道昇想了片刻,起身对叶嘉道:“既然舍妹如此作想,我楚国公府也不能强人所难,这桩亲事就此作罢,改日有机会我自会登门赔罪。”
两家的亲事还是叶家依附于谢家的多,急于求一座靠山,所以楚国公府并不会伤及皮毛。
大魏世家女贵族女众多,没了一个叶宜采还有其他人,谢珩便是尚公主都尚得。
今日之事谢道昇亦是丢脸,儿子管不住,妻子行事又出纰漏,更不想再去哄着叶家。
说罢谢道昇拂袖而去,连李夫人都没再多看一眼。
退思堂。
天已经开始渐渐亮起来,看起来是个晴天,但今日却有雾,笼着一层,灰蒙蒙的。
谢珩在外面站了一夜,看着里面忙乱,此时算了算时间,也终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姚姑姑见状,便道:“世子不要心急,阿鸾姑娘是头胎,慢些也正常。”
但话是如此说,姚姑姑心里明白却里面可能要不好,已经暗暗盘算真有个万一该怎么办。
退思堂还留有昨夜未成之喜事的颜色,叶家的人却已走了,叶家小姐更是连进都没进来,谢珩为了姜宝鸾直接撇下办到一半的大礼,一晚上也没过问,姚姑姑便也不说。
眼下头疼的倒是里面这个。
姚姑姑左思右想,虽然只是个通房,但真让她就这么没了也不成,怕是谢珩要问罪。
姚姑姑道:“奴婢进去看看。”
谢珩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才想起来有些想说的话,姚姑姑却已进了里面去,便没再把她叫回来。
内室门窗紧闭,昨夜点了许多蜡烛,此刻还在燃着,没人有功夫去熄灭,姚姑姑快步进了里间,见到床上的姜宝鸾便吓了一跳。
不过短短一夜,她的双眼已经被折磨得一点神采都没有了,吃力地睁着,透着死气。
姚姑姑过去,勉强笑道:“早晨了,姑娘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姜宝鸾痛了一晚上,孩子却没一点动静,早就累得乏力,如何还能吃下东西,闻言也只是摇摇头。
姚姑姑接过蕊娘端过来的参汤,小心翼翼喂到姜宝鸾嘴边,灌了几滴下去,又说:“姑娘也别怕,这才是头一个,是折腾一些的,生几天几夜的也有呢,等以后再生就好了。”
姜宝鸾也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多少,她自己的情况自己也清楚几分,姚姑姑等人早就暗地里担心她难产,这个孩子又是早产,她怎么会好?
但是这个时机把孩子生下才是最好的,眼看圣驾就在路上,她怕错过,怕家人来找时孩子还没出生,更怕李夫人或是什么人再找借口把她送到其他地方去或是弄死,这样干脆一闹反而安全,轻易动不得她。
最要紧的是,她拼着一条命都不想离开楚国公府,谢珩才会放松警惕,她也好找机会逃出去。
她倒是喝完了姚姑姑喂的参汤。
姚姑姑稍稍松了口气,去一边找了个稳婆问情况,又叮嘱了蕊娘她们几句就走了出去。
谢珩见到姚姑姑出来,不等她双脚跨出门槛,便问:“怎么样了?”
“喝了参汤,这会儿倒是看起来好些,”姚姑姑忖度着说道,“世子一夜没睡,不如先去睡一觉,怕是到晌午不会有什么动静。”“为何还要这么久?”谢珩问完,竟径自走到窗边去,似是想探视里头情况。
姚姑姑少见谢珩这般失态,连忙拦住他,心里却直打鼓,也不敢和谢珩说先前姜宝鸾被关在旁边跨院里对生产已是有很大隐患。
她只劝道:“世子再等等,都是这样的。”
谢珩不语。
又过了一阵,谢道昇和李夫人分别来请谢珩,谢珩也没有去。
果真如姚姑姑说的那样到了中午,姜宝鸾原先压抑的叫声慢慢响了起来,还夹杂着她的哭喊,姚姑姑又要进去看,稳婆却已打开了门。
稳婆不如姚姑姑那样委婉,直接问道:“时间太长了,姑娘看着有些不大好,我们来问问世子,若是有事是保哪个?”
谢珩的面色一下子冷下去,姚姑姑以为他要发火,谁知他也只是对稳婆道:“两个都保。”
语气却是生硬得像是要杀人,稳婆不敢再问,连忙进去。
姜宝鸾没发现当中一个稳婆去了又来,她已经痛得连眼前都看不清了。
耳边尽是让她“使劲”的声音,可是她明明已经够用力了,再不成就是老天让她死。
姜宝鸾的下唇早就被她咬破了皮,血痂破了流血,血又凝成血痂,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般。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过这一关了。
但是她不想死。
她想离开这里,想再见到母后他们。
她几次想和蕊娘交代遗言,几次都被忍住。
她要活下去。
“母后……”她喃喃了一句,周围的人却没人在意她嘴里在念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姜宝鸾感觉到浑身一松,耳边传来蕊娘和稳婆们惊喜的声音。
姜宝鸾抿唇笑了笑,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知道,闭眼沉沉睡去。
他们喜他们的,她只喜她劫后重生。
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沉,等姜宝鸾醒来已是深夜。
蕊娘见她醒来,忙说:“你总算醒了,傍晚时国公爷和夫人都来看过小郎君了,喜欢得紧。”
姜宝鸾没有理会,只问她道:“叶家那边怎么样了?”
蕊娘把昨晚那边的事说了,姜宝鸾倒默了片刻,没想到叶宜采那般决绝,她也只能对叶宜采抱歉了。
蕊娘正欲抱孩子过来给她看,谢珩却已提早一步入内。
他只淡淡看了蕊娘她们一眼,婢女仆妇们便立刻识相地离开。
只是还未等谢珩开口,姜宝鸾便立刻抬眸去看他,眼里闪着盈盈泪光。
谢珩皱了皱眉,她已经说道:“公子对不起,昨天……昨天奴婢只是害怕,真的不是有意要……”
谢珩在她床边坐下,他派人去查了一遍,事实确实像是姜宝鸾说的那样,李夫人趁他不注意要把人送走,难免不让姜宝鸾害怕。
李夫人自己是不承认要杀了姜宝鸾的,但是别说是姜宝鸾,就算是谢珩都将信将疑。
他见她面容憔悴,就算刚为他诞下一子,望向他时却还是带着惊恐,心里不由一疼。
他想了想,只是轻声对她道:“孩子很好。”
谢珩突然怕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便让人先把孩子抱上来。
姜宝鸾原本不是很想看,但是那团东西抱到面前,还是忍不住去仔细端详。
虽然小小的一团,但打开襁褓来看长得竟也算白胖,此时正睡着,看起来是长得像谢珩多些,但因为实在太小也看不准。
就是这个东西害得她疼了整整一晚上加一个早晨,差点把她害死。
她抬起孩子软乎乎的小手摇了摇,眼里的泪水无论真假,却是真的收进了。
谢珩看见她垂下的发丝,心也仿佛在被发丝拂着,痒痒的。
他想把她的发丝撩开,却终究不忍心打破面前静谧的场景。
过了一会儿,谢珩才让人把孩子抱下去,对姜宝鸾道:“父亲那里要有个交代,这一个月便禁了你的足。”
姜宝鸾差点笑了,这一个月她本来就出不去,谢珩对谢道昇还真是敷衍至极。
不过谢珩没有再提起叶宜采的事倒很是令她讶然,好像昨儿晚上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有什么要用的要吃的都说出来,让下面的人去办。”
姜宝鸾点点头。
谢珩拍了拍她的肩膀,姜宝鸾一时诧异不解,旋即才明白谢珩是让她躺下。
“你身子还虚,先歇了。”谢珩起身,把蕊娘她们叫进来,“我就在隔壁。”
说完便立刻走了。
姜宝鸾确实也累得不行,醒来才说了一会儿话又撑不住了,眼皮子直打架。
屋子里还有一丝血腥味没散去,蕊娘拿了香到处熏,一边又忍不住笑道:“阿鸾,还是你好福气,生了儿子不说,世子对你也不一般!”
蕊娘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然忘记昨日她替姜宝鸾委屈得直哭,只知眼前的好就算好。
姜宝鸾侧过头去,若是人生真的只用顾得着眼前就好了。
她叹了一口气,再度睡去。
如此又过了半月有余,姜宝鸾的身子慢慢恢复好转起来。
她闲时都是睡觉的时候多,只有谢珩过来时,才两人一道看看孩子,平时总是乳母抱孩子在旁边。
她早先得知朝廷要回长安,便总是留心着,偶尔也状似无意地问几句,谢珩并不瞒她什么。
她也时常觉得后怕,若不是知道自己很快就能离开,在前路未明时,她是不是也就就此认命地和谢珩过下去呢?
过着过着,可能就真的不舍得再走了吧?
姜宝鸾开始有意无意地让蕊娘帮她出去买东西,有时是去街上铺子里买绣帕,有时是丝线,有时是一些吃食,都是一些小东西,因谢珩有过吩咐,她要什么便都要给她,蕊娘每次出去得都很顺畅。
几次之后,姜宝鸾又笑说蕊娘跑进跑出晒黑了,便送了个帷帽给她遮面,蕊娘欢天喜地地拿了,每每出去都用。
这日蕊娘出去之后,回来告诉姜宝鸾:“圣驾不是正往长安去吗,太后信佛,听说咱们范阳的宝塔寺灵验,便特意叫了一位小侯爷折来范阳祈福。”
姜宝鸾眼睛一亮,当初徐太后是让她和陈姑姑前往范阳的,如今要寻她必定是先往范阳来找。
她忙问:“那小侯爷姓什么?”
“这倒不知道,”蕊娘不疑有他,“要不我过几日出去问问?”
姜宝鸾说不用,到了夜里谢珩过来看她和孩子,姜宝鸾正愁该如何旁敲侧击问他,却听谢珩说:“我明日要出去,若是晚了便不过来了。”
姜宝鸾心念一动,低下头轻声问道:“何事这么忙呢?”
“定国长公主回程途中病重,昭宁侯容殊明奉太后旨意前来宝塔寺祈福,并会在宝塔寺附近布施,为公主积福增寿,父亲让我过去作陪。”
姜宝鸾蓦地抬头,一双眸子如黑玛瑙一般,扑闪扑闪地看着谢珩,眼神清清明明,灿若星辰。
若是先前还不敢尽信,现在姜宝鸾可以确定,徐太后让容殊明来找她了。
阵仗摆得这样大,只要她人在范阳,就不怕不知道。
她笑了笑,没有接着谢珩的话说下去,只是转开话头道:“突然想吃蜜橘了,公子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些蜜橘罢。”
“蜜橘?”谢珩挑挑眉,语气却已软下来,“如今才九月末,还不到蜜橘的时候。”
“可是我就是想吃,公子帮我去找找好不好?”
她少有这样蛮不讲理的时候,谢珩不说好也没有拒绝,只将姜宝鸾往下面一按,给她掖住被角,说:“睡了。”
姜宝鸾却一直没有睡着。
到了半夜的时候,她悄无声地起来,赤着脚走到了摇篮旁边。夜已极深,乳母都在一旁睡着了。
姜宝鸾悄悄抱起孩子,一路抱到自己的床榻上,然后盘腿坐下。
孩子软绵绵的一团,姜宝鸾每次抱他的时候都很小心,生怕把他弄坏了。
小小的婴孩在睡梦中张了张嘴,天真可爱,姜宝鸾目光幽幽的,慢慢地手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婴孩感受到母亲的气息,便朝她的手贴过来,肉乎乎的脸蛋蹭住了她的手指。
姜宝鸾指尖一蜷,下一刻却忽然把手收回来,额角渗出冷汗,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睛酸涩得难受。
她还是不能杀了他。
或许是已经舍不得这块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或许是怕杀了他自己再难逃出去。
姜宝鸾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睡了一夜,半夜乳母要喂奶才发现孩子没影了,差点吓了一跳。
到了第二日早晨,姜宝鸾把蕊娘和乳母们叫过来道:“以后要好好看顾小郎君,不要像昨夜一样人不见了都不知道,也不要让他冷了热了,或是生病了,受伤了。”
等她们都走了之后,姜宝鸾拿出了压在箱底里的那五百两银票,当时她身无分文,只有这根本不敢用出来的五百两,她一直仔细藏着以防万一,但眼下她也用不到了。
她把这五百两放到了蕊娘日常做针线的笸箩里,藏在丝线堆中再用布料压好,然后重新叫来蕊娘。
“这几个月你陪着我也累了,今日便放你一回假,悄悄去后面歇上一日,不要给人瞧见了,等夜里公子回来了你再来。”姜宝鸾道。
蕊娘自是喜不自胜,马上就去歇了。
姜宝鸾在屋子里静坐了片刻,她只是个通房,平日里伺候的人不多,统共只有一个蕊娘是一直陪着的,其他人比如姚姑姑都是偶尔进出,奶娘带着孩子在旁边那间,但却对这边并不留意。
她拿出蕊娘的衣裳换上,然后戴上了帷帽,堂而皇之地出了门。
这几日虽名为禁足,但她尚在产褥中,也没人料到她会跑出来,退思堂门口只有素日惯常守着的两个侍卫,见到她只以为是蕊娘又要出门买东西。
一路过去,还有人见到她问:“蕊娘又要出去啊?”
姜宝鸾便轻轻应一声,稍稍点个头,无人生疑。
直到出了边门,过了楚国公府外的巷子,到了外面大街上,看着外头的车水马龙,姜宝鸾才一梦初醒,恍若隔世。
她叫来马车,直奔宝塔寺。
即便有可能会遇见谢珩也在那里,但只要容殊明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宝塔寺外正排起了长龙,都是等候昭宁侯布施的百姓。
姜宝鸾下了车,茫茫然地在队伍旁边一直往前走着。
身边有人纵马而过,扬起一路的烟尘,扑了姜宝鸾半身,姜宝鸾却丝毫没有在意。
慢慢走近了,她看见宝塔寺外的高台上有一身穿甲胄的英武少年,眼神坚毅,面容如刀削斧凿。
她步子一停,揉揉眼睛,手上湿漉漉一片,不知是泪水还是帷帽,她几乎就要看看不清那个少年。
姜宝鸾哽咽着,发出如小兽一般的声音,举起手对着上面招了招,紧接着便跑了起来,往高台之上而去。
同时少年也看见了她,一边指挥着周围侍卫赶紧过去,一边自己转身往下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