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盛忙说:“阿姨,这是凌大娘,这是她的妹妹二娘、三娘,她们的父母死了……”
公孙佳道:“让她们自己说。”既然余盛敢把人带来,她就要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人,躲她家傻外甥后头算什么事儿?
凌大娘上前一揖,声音微颤,道:“妾姓凌……”
姐妹仨家离雍邑足有五、六百里地,她们是偷跑出来的。偷跑是因为她们这命比公孙佳还不好,她们爹娘一口气生了仨,全是闺女。她们的爹急病死了,这已经很惨了,她们居然是有叔伯的。这就要命了!叔伯们打算给她们各说一门亲,收完聘礼将人一嫁,分了她们家产。她们的娘一着急,又是伤心又是生气,这哪受得了啊?她们的亲娘上吊死了。
这还不算完,她们倒是有舅舅的,两个舅舅,小舅舅觉得,姑娘家有个婆家就是有个归宿了,也行。大舅舅有儿子,觉得亲上做上,把外甥女儿重娶过来当儿媳妇,妹妹、妹夫的家产可以当成嫁妆,也不至于便宜了别人。
两头的安排都不咋地,凌家父母擅经营,小有家产,可无论叔伯还是舅舅都穷,想一想,就算认命嫁人,这两头能给她们安排什么样的人家呢?还是得跑!
姐妹仨的父母因生的都是女儿,家里也有几个闲钱,也给她们读书识字,教些经济营生,三人还有点主意。老大更是主意坚定,她眼看事情要坏,先把爹娘的灵柩寄放到寺庙里,自己先不管家中田宅,带着妹妹们先往庙里住了号称守孝。不管怎么样,先离两方亲戚远点儿总没有错,父母遗骨也不能落到任何一方手里。到了庙里,再开始谋划如何出逃。几人将细软贴身藏了,计划缝几件僧袍,装成庙里的尼姑趁人不备跑掉。
也是命不该绝,近来又是征兵又是征粮还要拉伕,人都忙,她们才觑了个空儿能够跑出来。半道改装,拿首饰雇了辆骡车,一路往雍邑而来。凌大娘知道公孙佳,知道这招女官、女学生的事儿,跟妹妹们一说,决定跑到雍邑去。一则听说公孙佳也是个孤女,应该会对她们的身世有点怜惜之意,二则雍邑这地方是新城,前阵儿还招人去垦荒呢,现在虽然免税没那么优惠了,但大家都是新来的,她们过去也不至于太受欺负,三则既然都是陌生人,也可防止两边的长辈找到她们,将她们捉了回去卖了换钱。
姑娘家没出过太远的门儿,赶路自是不如长辈男丁那么方便,路上还小病了几天耽误了,后头被叔伯追着进了城,恰好遇到了余盛。
余盛本就是个看不惯恃强凌弱的人,呵退了凌家叔伯,命衙役把人带到衙门里一问。听到凌家三姐妹的时候,他眼睛一亮——豁!我好像有印象的,问了姓名籍贯来历,问了父母名讳,与他久远的记忆合上了!不过你们怎么这么小?
电视剧大家都知道的,最喜欢把年纪不同的人扯一块儿,根本就是相差了十几二十岁,演得跟同龄人似的。凌大娘可是他小姨妈的好帮手啊!多少年了,余盛早放弃了按图索骥找牛人的事儿,但是送上门儿来的他可就不能不管了。
再说了,欺负孤女,还是人吗?!余盛想想就生气,想到小姨妈当年的处境,他就更生气了。
转头就把人带到了公孙府里来。
公孙佳听了凌大娘的话,没有像她想像中的那样义愤,公孙佳非常的冷静,实因凌家姐妹的遭遇在这世上太常见了,公孙佳自己是这样,妹妹往衙门里去旁听断案,多少家长里短的官司里都有这样的事情,要义愤得把自己气成个河豚再气炸。别说没有儿子了,有儿子如当年的胡老太妃,还不是连夜提着儿子跑路?
她问余盛:“追来的人你怎么处置?”
余盛道:“呃……打发他们返乡,她们三个考上女学女官,一切就都好办了。”
“糊涂!第一,她们未必考得上,第二,我不怜香惜玉,到我这里来是要卖苦力的,第三,就算做了官那些也还是她们的宗族长辈!这三条,怎么解决,说!不许支吾,现在就想!”
余盛冒了一头汗,头脑却冷静了下来,他到底是经过历练了,很快就说:“您先让她们考成不成?考不过,就算让她叔伯带走,她们也好歹试过了,不枉挣扎这一回。考过了……就……害!宗族长辈哪比得过爹娘?就说是爹娘的遗愿!盼她们能像您这样支撑门户!长辈再摆谱儿也大不过人家亲爹去!”
公孙佳被这熊孩子逗笑了:“成,就这样。”她也不过是需要一个糊人眼的理由罢了。
凌大娘一手一个妹妹扯住了一起叩头,谢再造之恩。
公孙佳道:“是不是再造,考过了再说。”
凌大娘道:“不是您在这儿我们也不敢跑到这里来。”因为有这样的一个人,证明了孤女也不是必得等着被欺负、被安排发嫁,还能守住家业的,她们才能有一个目标。否则,逃跑是肯定要逃跑的,跑出来之后呢?就两眼一抹黑了,漫无目的半道被劫了、被拐卖了也说不定。
她又担心,怕自己考不过。哪知公孙佳给她们的题目看起来并不很难,随手抽了一张题目给她们,书写、简单的计算、一些浅显的经史之类,再考个写作。三人都写了,凌大娘的卷面尤其齐整。半天之后,三人交了卷子,公孙佳还是比较满意的。
仓促之间能答成这样就不错了。
公孙佳道:“成了,普贤奴,照你说的办吧。她们几个么……”公孙佳把凌家姐妹安排到了慈幼局去。
这与余盛的印象并不相符,不过人留下来了就好,接下来他也会继续推荐的!
公孙佳一瞧他这样子,就知道他又想歪了。余盛这个人真的很好懂,这个表情就是他又“知道”点什么了,但是公孙佳对余盛颇为了解,从来不肯依赖余盛的“先知”,说了一句:“让小杨安排她们的食宿。”
余盛就又把“推荐”给扔到了脑后,傻笑着说:“好。”带着凌氏姐妹出去,边走边告诉她们,小杨是他的夫人,现在兼管着慈幼局,人是很好的,也是自己考试考上的女官。不过小杨的品级还不高,现在才是个八品。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
凌家姐妹却都张开了耳朵来听,觉得新鲜又有趣。余盛把人带到了地方,交给了“杨夫人”,三姐妹悄悄打量这位夫人,她身形颀长肤色白皙,看着人有点冷,不爱笑的样子,任余盛又把事情唠叨了一遍,听到是“阿姨吩咐”,“杨夫人”脸上才滑过一点笑,又收了:“好。交给我,你去忙吧。晚上别乱跑。”
余盛乖乖地答应了,跟妻子道别:“她们就交给你了。我走了。你等儿先吃点东西,别又忘了吃晚饭。”唠叨了一堆才走。
“杨夫人”比凌大娘高半个头,看人都像是在俯视:“来这儿就是要正经做事的,你们那不叫考试,也不是选官,选官没那么容易。丞相是动了恻隐之心为留下你们有个说法出的题。”
凌大娘本以为题目不难,自己可以胜任之心被压了下去,认真地应道:“我们姐妹,什么事都可以做。”先留下来,有了靠山,就可以把父母的灵柩好好安葬了,然后再说别的。她们也不比别人缺胳膊少腿儿,养活自己也没那么难。至于考试,接着学就是了,她们也不是不识字,只要自己不放弃,比现在本事强些还是能做到的。
再不济,即使女官考试很难,先在雍邑落了脚,等一阵儿变卖了细软,略置点产业重新经营也行。她管过家、也帮过父亲经济,还是有把握能养活自己的。当然,这收留的人情是不能忘的,人家让干啥就先干啥,接下来再看自己能帮着做什么。
“杨夫人”又说:“有上进心是好事,你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也读书识字的,兰庭那里一直都收女学生,你们真有心就把书捡起来,不妨试一试。你们有这个心我就要先提醒你们——那儿不是给谁家养媳妇、养奴才为了说亲的时候脸上贴金的地方!是要与女公子一起读书做人的,女公子将来前途无量,丞相是不允许将女儿当猪养的!谁要跟女公子说不思进取的话,脑子都给她打烂了!”
凌家姐妹心中一凛,齐声道:“是。”我们也不想那样!
从此三人就在慈幼局里栖身,“杨夫人”并不天天过来,她还有别的事,倒是给她们带些书本、纸笔。
余盛眼看着这三个留下名字的姐妹天天在慈幼局里带孩子,也不知道小姨妈是个什么意思。居然不是“一眼就相中”,另一方“纳头就拜,许以生死”?
在余盛的疑惑中,时间飞快地流逝。前锋发回来的军报仍然是不固定的,有时候三、五天一封,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没音信。后队的汪斗那里倒是很有规律地往回发军报——顺利。
就太顺利了,元铮在前面锤狼主的部族,狼主就带队去锤旧王族,旧王族往梁平那儿一跑,狼主跟着旧王族就过去再锤一锤梁平。
狼主并不好打,元铮与他打了几个月,虽然战果可观,仍到了需要撤回休整的地步。梁平那里情况就更难。元铮可以完全放心自己的后方,那里有公孙佳坐镇,源源不断的补给、兵源丝毫不用担心。狼主损失不小,但是可以通过追击旧王族补充。梁平就需要朝廷的支援,负责与他对接的是苏铭,苏铭能力不错,在户部却是个新人,手生,对军事也不够了解,自然比不过公孙佳给元铮的安排。
总的来说,却是一切向好的。
好到狼主不得不再派人求和,同意划分草场给旧王族,要求两下罢兵。章嶟这回却硬气了,他只接受与旧王族的和谈,并且下诏指责狼主谋逆,要人家认罪,迎奉“旧主”。
这就是不想讲和了,摆明要逼狼主动手。
狼主却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他居然表示:可以谈。可以谈就是要派使者,要慢慢的争吵。狼主想借此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公孙佳心知肚明,因为元铮的队伍也需要修整、补充。两下除了一点边境的小摩擦,进入了冬季和谈期。
毫无意外的,来年一开春,没谈拢,接着打!
狼主是有苦说不出,冬春是很难熬的,过了一冬的牲畜掉膘掉得厉害。元铮则完全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这都有公孙佳在安排,公孙佳在调度上做到了最佳,保障了元铮的后勤,元铮从来没有为后勤、与后方主帅的关系发过愁。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你打我、我就打他”的链条,只是这一回与去年不同,元铮准备停当,一鼓作气向前推,汪斗率部跟上,不给狼主喘息之机。
狼主终于做了个决定——西迁!
我不跟你对上了还不行吗?我往西走,顺便暴打一顿旧王族和梁平,抢点东西当路费,一路往西过瀚海,到那儿我还是最强的。
公孙佳收到狼主西迁的确切消息之后,终于松下一口气来,说:“我们也要回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