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里马上挪动身体朝他挤过去。
江照挪到了沙发扶手边,手肘撑在上面,曲起的手指支起失去表情的脸。
郁里继续贴着他,转脸去玩游戏机。
江照瞥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低声道:“我在整个家族其实不太受待见,爷爷奶奶不喜欢我,爸爸因为他们不肯给我办成人礼的事情跟他们闹翻了,现在在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我跟江家已经没有关系了。”
郁里的视线从游戏机的屏幕挪到他脸上。
他的姿态有些懒散,但表情却难掩落寞,郁里两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乖乖地听着。
“其实他们不喜欢我我都能理解,我妈跟我爸离婚之后就家道中落,我身体有缺陷,有人欺负我,我自然要欺负回去。”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喷到脸上,黑乎乎一团,他想,这人都这样了,还敢喷他一脸墨汁,于是下手便更狠。直到身边传来佣人的惊叫,父亲有力的手臂将他抱起,嗓音发颤:“你怎么把人打成这样……”
小小的江照神情平静地注视着地上那团东西,嗓音稚嫩:“该打。”
“有时候不小心下手重了,爷爷就觉得我无可救药,他不管别人怎么欺负我,只管我打回去的时候,是不是对别人造成了什么伤害。”
他的手被人握住,郁里依然很认真地倾听着。
老宅栽满苍翠树木,夏日里是连成一片的阴凉。江献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拉着幼小的他,厚重的黑色大门在身后合拢。
“我们去哪儿。”
“去一个只有我们父子俩的地方。”江献黑白的面孔露出一抹狡黠:“怕不怕?”
“你怕吗。”
江献没有回头,没有多看一眼那个生活了多年的家,还有站在后面注视他的母亲,笑着道:“我一个大人,有什么好怕的。”
郁里很生气:“欺负别人就要承担后果,你爷爷怎么是非不分。”
“不重要了。”江照并没有告诉他那些话外的过往,他反握住郁里的手指,道:“你爷爷一定很好吧。”
点头。
“能说说吗。”
点头。
他一边回忆,一边用软软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讲。
“我爷爷跟你爷爷不一样。”
郁家爷爷开朗乐观,是银杏有名的智者,年轻人就算在他面前坐上一整天也不会觉得枯燥,因为他总是能用有趣的形容说出没什么意思的事,而且话里话外很能让人信服。
郁里在襁褓里的时候给他搂在怀里看着他讲,逐渐大了就坐在他的腿上,再然后是出门就背着自己的小马扎,等他开始下棋的时候就把背上的马扎放下来,坐在树下托着腮看棋局。
老人家很喜欢看书,最喜欢武侠小说,柜子里塞满了他的书,还有各种名著典籍,听说是爷爷看过爸爸看,爸爸看过再传给郁里的,那些书早已枯黄,但都保存的相当完整,郁里可以捧着一坐一整天。
很小的时候有人说郁里是郁爷爷的拖油瓶,郁爷爷总是一本正经地反驳,说他是个金瓶瓶,宝瓶瓶,小肚子里装着的是他人生进入暮年之后,所剩无几的开心果。
他年轻时候的开心在父亲身上,后来在妻子身上,再后来是儿子和女儿,最后,所有的开心尽归于天赐的小孙子。
也许是老人家的通病,郁爷爷很喜欢讲年轻的时候,讲他那个因为没钱看书而把自己入赘的父亲,讲他那个泼辣却短命的母亲,还有自己膝下两个儿女。
但他从不讲郁奶奶。
郁里只知道老屋翻新之后,他依然保存着奶奶留下的那唯一的小木箱子,还有两个人从年轻睡到年迈,早已破败不堪,只能用凳子撑起的木床。
新修的房子里,这两样东西格格不入。
郁里小时候在上面睡,后来因为太硌,爷爷带着他去买了新的,就再也没在上头睡过。
一直到了他离开人世,这两样东西才被搬出去,在他坟前燃成灰烬。
郁里以前不懂,如今懵懵懂懂好像明白了一些,为什么他离开的时候,一直希望郁里能够找一个伴侣,也一直对于郁彬孤身一人带着不满和遗憾。
他看向江照,后者看上去有些感慨,连想借此拉近距离的想法都短暂被屏蔽了。
“我爷爷对我奶奶也挺好的,只是他孙子很多,所以不太在乎。”
“爷爷说伴侣才是会一辈子的人,其他人的想法都没有那么重要。”他点着手表,说:“不是所有人都会认同你,但其实获得大部分人的认同非常简单,只要你甘愿跟他们一样平庸。”
江照凑近他,手指拨开他额前的刘海,露出那对点漆般的眼眸。
“你在乎我吗。”
点头。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算……嗯?”
郁里:“?”
江照道:“是不是算在一起了。”
摇头。
“……”
“我是有一点点喜欢你,但我还是很生你的气,而且爸爸说的对,我没有非你不可的理由,跟你一起吃饭看电影聊天听上去就很无聊。”
怎么出来了个爸爸。
江照迟疑道:“你爸爸,不是挺喜欢我的?”
“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手表说:“因为他觉得你不是好人。”
“你不会也这么觉得吧。”
点头。
“……”江照沉默地跟他拉开距离,嘴唇不悦地抿了起来。
郁里看着他:“你在生我爸爸的气吗。”
“没有。”江照调整了一下表情,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好人。”
郁里摇头:“这不重要。”
“是,不重要。”江照从善如流地道:“重要的是你明知道我不是好人,还是喜欢我。”
点头,并纠正:“只有一点点。”
江照思索,对他勾了勾手指。郁里一瞬间跟他拉开更大距离,靠在了另一边的扶手上。
并有样学样,对他勾了勾手。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让江照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唤小狗吗。
江照:“……”
他先行一步,挪到了中间。
郁里也挪到了中间,继续跟他贴着坐。
“我的意思是。”江照凑近他耳边,道:“等上大学的时候,在那附近买一套房子,到时候我们住在一起。”
郁里没点头也没摇头。
这意思就是没想好要不要答应。
“你跟郁叔叔说一声,住宿肯定没有在外面舒服,而且这样你也更方便近距离观察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吧?”
时间到了之后,江照去大厅切蛋糕,接受祝愿,郁里便坐在父亲身边,郁彬正忙着与身边人说话,一直没工夫理他,直到宴会结束,郁里跟着他坐进车里,才听他道:“是不是偷偷去找江照了。”
点头,加以解释:“有人骂他小怪物。”
郁彬拧眉,道:“胡说什么。”
“江照好可怜啊,爷爷奶奶都不喜欢他。”手表声音软软,郁里表情乖乖,郁彬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他还说了什么。”
郁里把住宿的事情跟他说了。
“近距离观察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点头。
郁彬极为不擅长地扣了半天字眼,倒是前方的司机见他绞尽脑汁的样子,有些看不下去。
“观察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近距离,博士,这就是陷阱。”
郁里恍然大悟,原来爸爸看的那些书就是这位叔叔推得。
车上,江照忽然偏头打了个喷嚏,江献瞥了他一眼,道:“做坏事了吧,又给人骂了。”
江照揉了揉鼻子,道:“他说只有一点点喜欢我。”
“真是个傻孩子。”江献颇觉良心有愧,道:“你就知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