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安想起了金手指在瞿四娘记忆中看到——不,听到的场景,思索片刻,做出了一个决定,“花一棠,敢不敢和我一起赌一把?”
花一棠缓缓睁开了眼睛,清澈的瞳光水波般落在了林随安的脸上,轻轻笑了,“有何不敢?”
盲女瞿四娘家住在西市北侧的广利坊柳堂街四十六号,小门小户,一进院子,这条街上都是这样的院子,皆是家境贫寒的普通百姓。
已快到卯时,西边的天空是一片沉重的墨蓝,东边的天空是一片轻薄的淡白,再过一刻钟,坊门即将开启,偌大的东都城将会忙碌起来,林随安在瞿四娘记忆中听到的声音就是街市的喧哗,时间门刚刚好。
天枢站在站在瞿四娘家门口,辨认了一下方位,“从此处去西市,有两条路,一条从东往西走,穿过红叶巷,绕行黄曲道,出坊门,一条从西往东走,过通京渠大跨桥后径直向南,出坊门,直通西市。”
花一棠:“走通京渠大跨桥虽然近,但白日里车马行人众多,不适合盲人行走,红叶巷和黄曲道路面平坦,人流稀少,瞿四娘平日里走的应该就是这条路。”
“好,就走红叶巷。”林随安撕下一条衣摆,蒙住眼睛,“从瞿四娘家门口出发,去西市。”
她这个举动十分突兀,众人皆是有些诧异。方刻欲言又止,木夏保持着职业素养的微笑,伊塔比划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后提问的只有天枢,“林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来都来了,碰碰运气呗。也许运气好,一转弯就能碰上樱桃呦。”花一棠说得大言不惭,摇着扇子走到林随安面前,抬起了手臂,颇为做作咳嗽了两声。
林随安听得很清楚,甚至能想象到花一棠的表情,肯定是一副“只有我懂林随安”的嘚瑟表情,也能想象到大家的神色,定是“这个纨绔肯定又在吹牛!”。
林随安把手搭在花一棠的胳膊上,衣衫的触感冰凉柔软,一摸就知是价值不菲的布料,藏在昂贵华丽衣衫下的,是坚定平稳的手臂,她听到了花一棠的声音,“抓紧我,出发了。”
林随安跟着花一棠慢慢前行,失去了视觉,其他感官变得异常灵敏,她能听到花一棠的脚步声,很稳,步伐很小,和他平日里大摇大摆的走路姿势完全不同,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很慢、很轻,时不时夹杂着低低的提醒,“前面有石板台阶,不高,稍微抬抬脚”、“小心,有水,会滑”、“有个小坑”、“慢一点,拐弯儿了”、“直走”——
她听到银丝雕花香囊球和衣袂摩擦的沙沙声,温和的果木香随着风飘了起来,初生的阳光破开晨雾落在了脸上,听到两侧的住户开了门,洒水清扫,听到厚重的坊门吱扭扭开启,金吾卫厚重的铠甲咔嚓咔嚓咔嚓走了过去,潮乎乎的骆驼粪臭味扑面而来,叽里呱啦的番语砸在了脸上。花一棠停住脚步,靠过来,用小扇子飞快在她旁边扇着,成了个敬职敬责的空气净化器。
“如何?”花一棠的声音犹如一团柔软的柳絮,钻进耳朵里,痒痒的。
林随安不觉躲开一点,“没有和记忆里相同的声音。”
“莫非在西市里面?”花一棠的声音又香喷喷贴了过来,“但西市要到午时方能开市。”距离居然比刚刚更近了。
凑这么近干嘛?她只是眼睛看不见,又不是聋了。
林随安索性也不躲了,猝然扭头,打算以气势逼退他,速度太快,扭头太急,鼻尖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软软的,温温的,花一棠的香味和体温豁然退开了一大截,半晌没了动静。若不是林随安手里还扯着他的袖子,还以为他被吓跑了。
木夏重重咳嗽一声,伊塔和方刻没了动静,天枢不知道为何吸了口凉气。
“花一棠?”林随安低呼,“人呢?”
“嗯咳,在呢。”这一次花一棠的声音从两步外传了过来,声音黏糊糊的,好像含了一颗糖。
“你有没有听到‘哦——啰——啰——’的声音?”
花一棠“诶?”了一声,静了片刻,“没有。”
林随安静心沉气,侧耳倾听,周围大群的骆驼喷着响鼻,胡商们的番语和唐语搅合成一团,一阵风吹起,倏地,所有声音都静了下去,遥远的、仿若歌谣般的“号子”乘着风飘了过来。
【喂啰诶——哦——啰——】
林随安耳朵一动,手指端端指向风吹来的方向,“那是何处?”
天枢:“是厚载门的码头方向。”
“你这几匹骆驼我买了!”花一棠高呼一声,四周响起一片喧哗,紧接着,林随安就觉胳膊被人向上一提,是花一棠的手,她整个人顺势一跃,翻到了两个毛绒绒的驼峰中间门,身后还有个香喷喷的花一棠,位置实在太挤了,她的后背贴着花一棠的胸膛,连条缝都没有,花一棠两只手臂环过她的身体,猛地一抖,缰绳啪一声,身下的骆驼豁然跑了起来,穿过一片惊呼和叫骂声,迎着风,迎着若有若无的号子,跑了起来。
很快,林随安听到了人流的嘈杂声,孩子的笑声,咕嘟咕嘟的煮水声,旗幡舞动的呼呼声,还有,糖的味道。
就是这儿!
林随安一把拽掉眼睛上布条,花一棠拉停骆驼,漫天的棕色骆驼毛落下,花一棠一连打了个三个喷嚏。
他们停在一家糖水铺门前,铺子上悬着“徐家糖肆”的牌匾,旁边是一家粥铺,挂着蓝底白字的旗幡,旗幡啪啪啪拍着,孩子们在糖水铺里钻来钻去,笑着、闹着,趴在柜台上流着口水,不远处,就是厚载门货运码头,船夫们扛着重重的麻袋、箩筐和木箱,有节奏地喊着号子“喂啰诶——哦——啰——”。
一个包着头巾、背着包袱的妇人领着三个毛头小子从糖水铺里出来,三个男娃大约五六岁,穿着露脚指头的破布鞋,正是淘气的时候,一边疯叫一边尖叫,撞到了粥铺外场一个食客身上,妇人连连道歉,食客无所谓摆了摆手,起身付了钱走了。妇人转身招呼三个男娃过来,头巾下的半张脸一闪而逝。
那不是樱桃的脸,眼角有些皱纹,看起来有些年纪,林随安并没有留意,不料就在此时,花一棠突然向前一指,大叫道,“拦住她!”
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掌拍驼峰腾空而起,一个翻跃落在了妇人对面,千净刀鞘横住了妇人的脖颈,原本在妇人身边的三个男娃立时撒丫子跑了,毫无半分流连。
天枢、方刻、木夏和伊塔跳下骆驼,围了过来,方刻皱眉瞅着那妇人的脸片刻,倏然面色大变。
林随安这才看清,这个妇人的身形与樱桃十分相似,整张脸都颇为怪异,额头和眼角满是皱纹,但皱纹的走向很奇怪,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像是皱巴巴的果皮,颧骨处黑乎乎的一团,好像发了霉一般。两个下眼角处,有两颗颇为明显的泪痣。
“眼角有泪痣,瓜子脸,樱桃嘴,”花一棠走到林随安身边,风吹起的衣袂如霜雪般冰寒,“这是真正的柔千儿的脸。”
随着他的声音,万分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妇人的脸皮仿佛一张烂了的猪皮,缓缓剥离、下滑,堆到了妇人的脖颈处,翻出腐烂长毛的内里。
下面,是樱桃年轻饱满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