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这一问,惊得朱达常一蹦三尺高,连连大叫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龙神湖乃是诚县的圣地,绝不可造次!除了龙神祭之日,万万不可靠近龙神湖三里之内,若是冒犯了龙威,定遭天谴!”
“这也是龙神观观主说的?”花一棠问。
“这是诚县上千年的规矩,万不可破!”朱达常正色道,“诸位一定要谨记于心!”
朱达常离开之时,已过酉正,木夏匆匆备了晚膳,后院还未收拾出来,条件简陋,只能先在前堂凑合一顿。
当然,这个“凑合”是木夏的标准,八个菜,两个汤,三种主食,还有饭后点心四盘,雕花的新鲜瓜果两盘,靳若吃得肚皮圆滚滚,连打饱嗝,很是满足。
伊塔翻出茶釜居然没煮茶,而是煮了一釜白开水,又在众人的茶盏里放了碾碎的茶沫,小心浇上开水,盯着茶叶变化,一只手在他的香料匣子里抓啊抓,抓得林随安百爪挠心,忙端了一盏跑了,生怕伊塔又想出什么可怕的散茶冲泡配方。
花一棠依着凭几,半眯着眼皮,“诸位以为龙神观的符水如何?”
方刻也眯着眼,双手捧着茶盏,看起来快睡着了,“天底下不会有能治百病的药,要么是那符水不对,要么是朱主簿的病不对。”
靳若:“那符水太赚钱了,我听着都眼红!”
伊塔抓了两颗花椒扔到茶水里,搅了搅,“肯定不好喝。”
木夏:“能见到实物最好。”
花一棠:“要不谁装个病,咱们去观里求点尝尝?”
除了林随安,其余人都默默用死鱼眼瞪着花一棠。
这是什么馊主意,那符水听起来就不对劲儿,若是有毒,岂不是以身犯险,没病找病,没事儿找死?
花一棠干咳一声,“后日就是四月初一,全县百姓都要去龙神观送供奉,咱们正好去会会那位玄明散人。”
众人正色颔首。
花一棠:“既然如此——”
林随安:“散会,收工。”
“诶?”
众人一哄而散,欢乐地奔向各自厢房的软被窝,林随安跑得最快。
只有木夏尽忠职守,留在了原地。
花一棠沉默片刻,“木夏,她是不是有点躲着我?”
木夏想了想:“四郎今日得罪了林娘子吗?”
“……我哪敢啊。”
“那是为何?”
花一棠没吭声。
木夏摇头,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嘀咕,“俗话说的好,搭档没有隔夜仇,桌头打架桌尾合……”吧嗒吧嗒走了。
花一棠静坐半晌,猛地起身,快步走向了后宅。
林随安当然没有躲着花一棠,她只是有些累了。
今天见到朱达常,让她想起了南浦县的案子,想起了苏城先、罗石川、罗蔻、孟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她穿越之前的世界,和那个名为父亲的人。
厢房是伊塔精心收拾过的,床铺上铺着崭新的被褥,床边的衣柜擦得锃亮,窗户开了一条缝,能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屋里光线暗暗的,床头案上只有一盏小油灯。
林随安坐在床边,深深深深呼吸着,她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应该是天气的问题,这里的雨水太多了,害得人多愁善感起来,想起不该想的事儿,睡一觉就好了。
她软软倒在床上,脑袋埋在被子里,闻到了新棉花的味道,像暖烘烘的阳光,像花一棠留在伞柄上的温度,像花一棠——
林随安腾一下坐起身,胸口更闷了,血液中泛起久违的躁动感,这太反常了,出了广都之后,并未进行过什么激烈的战斗,自然也没机会产生什么负能量,为什么会产生心绪紊乱的症状——突然,林随安心头一跳,飞速算了一下千净的养护时间,心头的躁动渐渐弱了下去。
果然,距离上次养护已经过了六日,千净该喝酒了。
从广都城南下诚县,木夏装了个两个大货车,有半车都是十年的满碧酒,占了不少地方。因为满碧,花一棠含泪舍弃了三大箱衣衫。
三十坛满碧整整齐齐码在墙根处,酒坛上贴着红纸,写着“特供”二字,是花氏酒窖从东都快马加鞭送到广都城的。
木夏说,白嵘与花氏达成了合作协议,花氏提出的第一项合作项目,就是在广都城建一所新的满碧酿酒行,以后千净的满碧可由广都城直供。
林随安提起一坛满碧坐在茶案边,小心倒出一盏,细细浇上千净,刀刃泛起醉人的涟漪,层层荡开,又层层弱下。千净的颜色似乎比以前更纯粹了,也更诡异了,转动刀柄时,刀色闪烁变幻,整间屋子都充满了鬼火般的绿光。
就在此时,窗外闪过一道影子,头顶长了长长的犄角,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千净的绿光中呼一下飘了过去,林随安大惊,第一反应就是龙,提着千净一把拉开门板,大喝,“哪里跑——妈耶!”
花一棠怔怔站在门外,双手高举着胡凳,嘴里叼着一卷轴书,轴书绑带散开了,轴页随风飘荡,感情那犄角是胡凳腿,大尾巴是轴书的影子。
林随安:“……大晚上的你搞什么鬼?”
花一棠咬着轴书:“啾啾啾!”
“你要进来说?”
“啾啾!”
林随安翻了个白眼,侧身让花一棠进屋,反手拉上门,想了想,又敞开半扇。
花一棠将胡凳安置在茶案旁边,胡凳腿长,茶案腿短,胡凳比茶案高了大半截,摆在一处,十分突兀。
“果然不太搭啊,”花一棠一屁股坐在茶案边,慢悠悠整理轴书,嘴里嘀咕,“果然还是要配套才行。”
林随安坐在对面,“你还真把胡凳从广都带过来了啊?”
花一棠头也不抬,“你喜欢嘛。”
“噗通!”林随安心跳乱了一拍,发现自己又胸闷了。
怎么会,千净不是刚刚养护过吗?
花一棠似乎并未发现林随安的异常,埋头整理好轴书,从后背抽出画画用的小四宝,抬眼问,“你想要什么样的胡凳?”
花一棠的眼睛很漂亮,长长密密的睫毛像扇子,眼瞳像水洗过的黑玉,望过来的时候,仿佛盛满了璀璨琳琅的深情。
林随安心里又“噗通”一声,胸闷加重了。
“什、什么?”
“我觉得这胡凳设计的不好,四条腿角度不对,坐着不稳,容易摔倒,座面太窄,硌屁股,还有这后面的凭几,一不小心就会磕到尾巴骨,不合适。”花一棠抚平轴书上的龙鳞页,林随安这才注意到,轴书里的页面都是空白的,“所以,我想重新做几个,来问问你的意见。”
林随安喉头有些发紧,“为什么?”
花一棠皱眉:“什么为什么?”
“建议花家主在广都建满碧酒酿酒行的是你吧?”
“嗯啊。”
“为什么?”
“广都城是唐国第二大港口,在广都建酿酒行,无需再从东都运送满碧,省了一大笔人工路费,无论怎么算,都是大赚。”
“就因为这个?”
花一棠嘿嘿一笑,“顺便咱们也捡点便宜,给千净囤酒方便些嘛。要不然运酒的费用都从我的月钱里扣,时间长了,我也有些吃不消啊。”
林随安胸口的窒闷松开了一些。
“胡凳呢?”
花一棠用毛笔挠了挠额头,“你觉不觉得,咱们唐国的坐姿特别费腿?”
“……”
“尤其是正坐的时候,时间一长,脚麻腿麻屁股麻,膝盖又酸又疼,每次站起来都要缓半天。”
“……的确。”
“上次上元节参天楼夜宴,我跪坐太久,起来的时候腿抽筋,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毁了容!”
“的确。”
“我在南乡赌坊见到这胡凳的时候,简直惊为天人!咱们若是能将胡凳改良一下,再配上同样高度桌案,那岂不是再也不用坐到脚抽筋了?”
林随安重重点头。
花一棠身体前凑,握紧毛笔,“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林随安将脑海里的凳子、椅子的造型回忆了个遍,郑重提出来自未来先知的建议,“首先,坐下的位置宽大些,最好坐下后边缘位置正好在腿弯处,腿的高度要和大多数人的小腿长度差不多……”
“后背要更高,到脖颈下方,两侧要有扶手,嗯,就是放手的地方,座位上可以放厚厚的软垫,后腰处要有靠腰垫,如果能有个脚踏就更好了……”
“桌案只要延长桌腿就行了,坐下的时候,双臂能平行放在桌面的高度就正好……”
花一棠半敛着眼睫,将林随安口中各种奇思妙想一一绘制在纸上,一张、两张……五张、六张……十张,十五张……嘴角含着的笑意越来越深,待全部画完,看着林随安闪闪发亮的眼睛,强忍着没笑出声。
她一定不知道,她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
“甚好,明日就让木夏试着做几个样品。我先回房歇息了。”花一棠干净利落卷起轴书,迈步出门,“啪”一声合上了门板。
来的时候风风火火,走的时候干净利落,还真是花家四郎的风格。
林随安看着漆黑的门板半晌,又看了看花一棠刚坐过的位置,手掌压住胸口,静静感受着,笑了。
她的心悸和胸闷不药而愈了!
果然是因为千净没喝酒的原因。
厢房外,花一棠单手握着卷轴,背靠着外墙,嘴角的笑意渐渐变成了落寞。
夜雨声好似一面湿漉漉的布巾,将他紧紧裹在了里面,轴书绑带静静地垂着,尾端落在了雨里,风吹不动。
果然,只要被她发现他过了那条线,她就会偷偷地躲起来……
小剧场:
木夏掀开窗缝,观察半晌,收回目光,无奈摇头。
他家四郎平日里挺聪明的啊,林娘子平日里看着也挺精明的啊,怎么搞成这样……
一个明明不傻,偏要装傻。
另一个,哎呦天哪,搞不好是真傻。
木·十四岁的身体操着四十岁的心·花家四郎贴身侍从·未来花氏大总管·夏,捏紧了小拳头:
木夏,你任重而道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