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一片死寂。
诚县百姓仰着头,定定看着那两幅轴书良久,突然,有人哇一声哭了出来,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蹲身跪地,抱头痛哭,哭着哭着,又有人开始笑,百姓们又哭又笑,又喊又叫,似乎想把这长久的憋屈和恐惧都发泄出来。
林随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信仰崩塌,痛入骨髓,可这痛,却是不得不受的。
花一棠摇着扇子凑到凌芝颜身侧,表情甚是不满,“只是让你来做个证,有必要这般抢风头吗?”
凌芝颜:“凌某可是花神大人请来的,自然要郑重些,才不会折了花神的面子。”
堂堂大理寺司直为官廉正,容貌端俊,表情又是这般一本正经,说服力十足,花一棠怔住了,眨了眨眼,“有道理。”
凌芝颜扭头,强忍着没笑出声。
“狗屁龙神,狗屁龙神观,玄明,你骗得我们好惨啊!”人群中爆出一声高喝,竟是秋三娘冲了出来,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了龙神观众人,这个动作瞬间变成了一个导火索,众百姓清醒过来,沉重痛苦变成了滔天怒火,纷纷涌过来扔石咒骂,一时间,骂声哭声震天,石头好像暴雨一般砸向了玄明散人。
面对怒气汹涌的百姓,众道士哪里还敢应战,只能抱着头蹲下身连连告饶,玄明散人顿时变成了众矢之的,被砸得鼻青脸肿,额角蹿血,可他不但不躲,反倒仰首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随安神色一动,亮出千净,“小心,退后!”
玄明散人边笑边看过来,眼白漫上了水波般青蓝色,瞬间就占据了整颗眼球,额角和脖颈处跳出骇人青筋,仿佛蛆虫般扭动着。
众人大惊,哗然后撤,唯有林随安泰山压境般稳稳立在人群前方,千净碧绿清澈的刀光映着她勾起的嘴角。
“玄明观主,药吃多了可是会有副作用的哦。”
玄明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嘶吼,那几乎不是人能发出声音,异常凄厉,仿佛五脏六腑在他体内沸腾腐烂,顺着咽喉挤出来的声音,下一瞬,一跃而起,手中拂尘银丝炸开千万道明光,朝着林随安劈头盖脸罩下。
林随安瞳孔一缩,足尖一点迎上,手腕狂摇,将千净舞成了螺旋桨,割麦子一般收割着拂尘,拂尘被搅得粉碎,仿佛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四处散播,落在了龙神观的弟子身上,龙神观弟子发出凄厉的惨叫,扭曲着身体满地打滚,脸上跳出一条一条丑恶狰狞的青筋。
不好,玄明散人的拂尘上果然有毒,林随安额角微跳,刀势骤变,凌空劈出五招刀釜断殇,激烈的刀压形成龙卷,将拂尘碎片卷上了半空,反手又是三招割喉血十丈逼退玄明,回首大喝,“花一棠,解药!”
“来了!”花一棠一脚踹翻祭祀长案,木夏和伊塔拖出最后一个大木箱,朱达常率众不良人取出木箱里的皮水袋,咚咚咚灌入口中,奔下祭台朝着那些道士狂喷:“噗噗噗噗——”
方刻惨不忍睹扶额,凌芝颜默默移开了目光。
口水混着解药喷了龙神观弟子满头满脸,个个都变成了落汤鸡,青筋消失了,惨叫弱了下去,道士们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往外呕蓝水,也不知的中毒的副作用,还是单纯被解毒的方式恶心的。
围观百姓一看了乐了,也学着不良人的动作纷纷啐起了吐沫,边啐边骂,两不耽误,好不热闹。
玄明被如此清奇的解毒方式惊呆了,一晃神的功夫,只觉眼前绿光狂闪,电光火石间,千净已经横住了咽喉。
林随安的笑脸近在咫尺,大气都没多喘一口,“玄明兄,你的这点小伎俩我们早就猜到了。”
玄明脸皮疯狂抽动,骨节咔咔作响,心道不愧是传说中的千净之主,即便他用了三倍的符水,也只能在此人手下走十招,差距太大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有龙神果在,他们就能东山再起——
突然,玄明瞳孔剧烈一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看到诚山方向腾起了浓重的烟雾。
林随安回头看了一眼,学着花一棠欠揍的语气笑道,“啊呀,你的龙神果大约都被烧光了,好可惜呀。”
玄明双目暴突,“怎、怎么可能——玄清师弟,你们将我师弟如何了?!”
林随安翻了个白眼,抛出一瓶百花露,单手大拇指拨开瓶塞,将整个瓶子塞进了玄明嘴里,还掐着玄明的脖子摇了摇。
清亮芬芳的液体顺着咽喉流入胃袋,玄明全身的力气流水般泄去,身体一软,跪在了地上,顿时悲从心来,痛哭不止,“玄清师弟……师弟,是师兄害了你的性命啊——”
林随安几乎笑出了声,“玄清师弟,你师兄很是担心你呢。”
“别了,被这种人惦记可不是什么好事。”
玄清道长说话前还在百步之外,一转眼就到了眼前,青色的道袍甚至幻化出了三重幻影,朝着玄明一抱拳,“师弟不负所托,已将龙神果尽数收割烧毁,师兄再也不用寝食难安,夙夜难寐了。”
玄明只觉一桶凉水从头浇到了脚,玄清不可能有这般出神入化的轻功,此人根本不是玄清,而是、而是——
“你才是云中月!”
玄清很是受用,“还是这个名字听着顺耳。”
玄明面如金纸,呆愣许久,缓缓伏地身体,以头抢地,双拳狂砸,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啊啊啊啊啊!”
花一棠摇着扇子走过来,冷眼看着他,“玄明,你将龙神果制成的符水和绣品卖到了何处?售卖路线是如何规划的?买家是谁?可有账簿名单?!”
凌芝颜:“若能坦白交待,我可以替你向大理寺求情,给你留个全尸。”
玄明的叫声渐渐停了,抬起头,直勾勾盯着花一棠,“你到底是谁?”
花一棠挑眉:“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玄明几乎咬碎牙关,目光又移向林随安,“千净之主林随安,你这个叛徒!”
林随安:“哈?”
玄明眼中迸出刺骨的恨意,突然啐出一口血,仰天长啸道:“韩泰平,你还在等什么?!”
这一嗓子把众人都喊蒙了。
林随安:“韩泰平,谁啊?”
花一棠:“听着耳熟。”
就在此时,朱达常突然发出一声厉喝:“什么人?!”
林随安、花一棠和凌芝颜回头,同时瞪大了眼睛,城楼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黑衣人,带着枯树皮制成的面具,手上提着高仿版的千净,数量近百,还有一个领头站在城门正前方,用手里的树皮面具扇着风,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此人身形敦实,模样还算周正,的确有些眼熟,朱达常率先想起来,“你是——蓬莱坊的里正韩泰平!你想做什么?!”
韩泰平笑了,“果然不出三爷所料,玄明你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丢了龙神果,诚县是断断不能留了。”
林随安也想起来了,他们来诚县的第二日,这位韩里正曾来医馆“指点”过一番,还收了花一棠一吊钱的小费。
花一棠用扇子敲着额头,一副颇为懊恼的表情,“真是万万没料到,区区一个路人甲也来抢本神的风头。”
林随安和凌芝颜侧目:这纨绔还装神弄鬼装上瘾了。
云中月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师兄所谓的后招啊。”
玄明似是根本没听到云中月的声音,泪流满面连连叩首道,“玄明有负三爷所托,自知罪孽深重,甘愿受罚!”
说着,就要咬舌自尽,云中月眼疾手快一把卸掉了他的下巴,将玄明敲晕了。
韩泰平大笑三声,反手扣上树皮面具,猛一挥手,城楼上的黑衣人仿佛一只只黑色的纸鸢飘落,抽刀出鞘,一步一步逼向龙神湖,狂风骤起,黑衣狂舞,一百多张面具煞气四溢,气势甚是骇人。
众百姓面色惊惧,步步后退。
朱达常迅速退到花一棠身边,急声问道,“花县尉,这些是什么人?”
花一棠:“自然是坏人。”
朱达常险些没哭了,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纨绔还有闲心开玩笑。
可瞧花一棠表情,眉眼凌厉,又不像说笑的模样。
凌芝颜:“黑衣人共有一百一十六人,我们这边加上云中月和李尼里带过来的衙吏和不良人,只有三十八人,林娘子,此一战可有胜算?”
朱达常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他竟是忘了,花氏林随安素有以一敌百之名,再加上县衙的不良人和衙吏,定然——
“看他们的装扮,应该和云水河上的黑衣人是一伙的,”林随安单手挽了个剑花,“这帮人功夫犀利,还会阵法,估计够呛。”
朱达常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凌芝颜叹了口气,抽出腰间的横刀,“林娘子,请了。”
林随安挑眉一笑,“凌司直,请了。”
话音未落,二人已如离弦之箭杀向了黑衣人群,李尼里发出一声长啸,率众衙吏不良人紧随而上,韩泰平厉喝下令,黑衣人携着震天动地的杀气涌了上来。
林随安将身体的重心压得极低,仿若一只贴着水面滑行的飞鸟,足不沾地,身披厉风,右手反握千净,左手反攥刀鞘,随着身形的飞速移动,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爆出攻击,电光火石,一击必杀,仿若一根尖刺狠狠扎入敌阵,所到之处,血光飞溅,却是半点也没落到她的身上,只是染红了身后掀起的烟尘。
林随安的速度竟然又变快了!
凌芝颜心中骇然,他用尽全力也仅能堪堪跟在后面捡漏,不知不觉也砍翻了十几名黑衣人,李尼里等人杀红了眼,大笑着说从未杀得这般爽快过,可杀着杀着,众人就觉出不对劲儿了,前方的林随安左转右转,竟是跟丢了,四面八方不知何时都变成了黑衣人。
不好!凌芝颜惊出一身冷汗,大喝,“有诈,撤!”
已经来不及了,黑衣人的攻击海浪般扑了上来,砍了这个,换了那个,他们都是统一的服装和面具,根本无法判断到底砍了哪个,眼看众人就要被碾压至死,左前方的黑衣人突然被绿色刀光撕开了一道口子,林随安又杀了回来,身形狂旋轰出两招,撂翻了八名黑衣人。
黑衣人刀光涌动,瞬间填补空缺,再次涌了上来。
“是阵法。”林随安道。
凌芝颜心头一沉:果然。
李尼里和不良人频频后退,他们只是小小的县衙官吏,何曾见过这般惨烈的战场,个个脸色吓得惨白。
韩泰平的声音远远穿了进来,“千净之主,不要做无畏的抗争了,整个诚县都被包围了,你们逃不掉了。”
林随安抬头一瞧,城楼上又出现了一批黑衣人,好像下饺子似得跳了下来,好家伙,竟然还有伏兵!这般源源不断砍下去,就算她是铁打的也撑不住啊!
为今之计,只有——
林随安抡起千净再次杀入敌阵,扯开嗓门召唤外援:“花一棠!”
就仿佛和她的声音相呼应一般,祭台上的花一棠发出了震天的骂声,“啖狗屎!你们都傻了吗?!”
这一声骂,不是对着黑衣人,而是对着诚县百姓,那些吓呆的百姓此时竟是齐刷刷跪在祭台之下,对着花一棠顶礼膜拜,口中高呼“花神保佑!”
花一棠白衫狂舞,容色凝霜,“啖狗屎的花神!我乃诚县县尉花一棠,奉圣人之命,特来调查诚县龙神观假借龙神之名作乱一案!如今罪首玄明伏法,诚县之光明就在眼前,你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诚县被贼人毁于一旦?!”
众百姓怔怔看着花一棠,目光茫然。
“花神大人,原来也不是神吗?”
“花神也是假的,那我们又该信谁呢?”
花一棠双眼涌上红光,激烈的声线响彻天地,“龙神是假的,花神也是假的,真正的神不在天地,而是生于万民之心,诚县的神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站起来,靠我们手和拳头,保卫我们的家!”
说着,花一棠从地上捡起一柄横刀,挥舞着冲向了黑衣人,朱达常不甘示弱,大吼着紧随而上,后面,是木夏和伊塔——云中月和方刻没动,二人坚定守着裘良和玄明——裘老八抡起狼牙棒追上了朱达常,朱母、小鱼、裘三十二、庄稼汉子,朱氏家主,秋三娘……越来越多人如梦初醒,抓起了手边的武器,锄头、扁担、石头、甚至有人赤手空拳就冲了上去。
“花神大人说的对,我们的家,我们自己保护!”
“冲啊!”
“干他娘的!谁怕谁!”
“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几个杂碎!”
“滚!滚出诚县!”
困在阵中的林随安露出了笑脸,“兄弟们,随我一起往外冲!”
事实证明,无论是多么牛逼的阵法,在压倒性的人数面前皆是不堪一击,近千人的外围冲击,加上林随安等人的内应,区区百人之阵不消片刻便溃不成军。
随风狂舞的花神旗幡之下,杀声震天,骂声撼地,碧蓝的龙神湖染上了一层血色。
*
靳若催促着胯|下的骏马,心急如焚,按计划,他们本该今日辰时抵达诚县,可偏偏上游暴雨,冲塌了必经之路的桥梁,不得不绕行山路,足足浪费了三个时辰。
他身后是广都城车太守派出的三百守城援军,领头的正是广都司法参军任兵,带的都是广都城的精兵,骑术过硬,狂奔数个时辰,一句抱怨都没有。
茂密的树林和野花几乎将山路吞噬,马蹄碾过泥泞,龙神湖的水光在林叶间若隐若现,快了,就快了,穿过这片山林就到了!
师父,姓花的,方大夫,木夏,伊塔,你们千万要平安无事啊!
突然,前方豁然开朗,宽阔无垠的龙神湖仿若一面镜子展开,靳若看到了龙神湖畔高大的祭台,迎风飞扬的花神旗幡,整个湖畔静得吓人,竟是一点人声都没有。
靳若脑中“嗡”一声,马鞭狂催,身后马嘶长鸣,众人以极限速度冲进了祭台范围之内,靳若猛地一拉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又狠狠踏下。
靳若呆了,任参军和三百骑兵也傻了。
祭台下横七竖八坐着许多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看穿着打扮,都诚县的百姓,皆是气喘吁吁,满身泥泞,发髻凌乱,鼻青脸肿,甚是狼狈,可他们的脸上却喜气洋洋,双眼发亮,仿佛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人群中有朱达常、裘老八、李尼里、小鱼、不良人、朱母、裘伯……看到靳若还热情打了个招呼。
靳若翻身下马,再往前走,发现在这些百姓中央,还趴着一大堆黑衣人,枯木制成的面具被踩成了稀巴烂,刀卷了刃,衣衫破烂,几乎衣不遮体,这个头顶冒血,那个屁|股喷红,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离奈何桥只有一指头的距离。
角落里还有几十个道士,皆是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状似受到了什么惊吓,已经精神恍惚了。
任参军瞪大眼睛,“这些是——”
“啊呀,小靳若,你来迟了啊。”
祭台上传来悠哉悠哉的嗓音,花一棠伸长双腿坐在祭台上,双臂软软挂在肩膀上,似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一张俊脸沾满了血污,漂亮华贵的衣衫也破成了抹布,唯有一双眼睛清澈透亮,令整座龙神湖黯然失色。
靳若看到了林随安,她坐在花一棠身后,额头的发梢还在滴血,后背倚着花一棠的背,姿态慵懒舒适,仰头望着天际的流云。
靳若大喜:“师父!”
林随安转过头,亮出大大的笑脸,“好徒儿,我们赢了!”
百姓中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响遏行云。
“哈哈哈哈,我们赢了!”
“赢了,哈哈哈哈哈,赢了!”
“我们赢啦!!”
*
小剧场
任参军:我的戏份呢?这么快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