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5月21日]
[季成阳]
“我爱你,特别爱。”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纪忆的声音。
他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顿住。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不是在伊拉克,而是在北京,在北三环的家中。小姑娘无比认真地弹完一曲Angel,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过头,看着他说:“我爱你,特别爱。”
然后,一定有个可爱的蛋糕,插着足够数量的蜡烛。
烛火会映着小姑娘的脸,和那双让他魂牵梦绕的眼镜。
忽然有人叩门,“Yang.”
室友在叫他的名字,也就此打断了他的短暂走神。
他匆匆挂断电话前,告诉纪忆:“我可能会越来越少给你电话,方便的时候,会通过邮件和你联系。”
很快,他听见她的回答:“恩,生日快乐。”
“挂了。”他说。
因为来不及了,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房间,去工作。
他们来了这里很久,却始终没有机会采访到美方的人,这是让人很沮丧的现状。虽然五月一日布什已经宣布对伊拉克的主要作战任务结束,季成阳及他的室友却清楚,这场战争刚刚开始。
而他们要做的还很多。
季成阳随手拿了自己扔在床上的外衣,开门走出去,室友很快告诉他,找到了机会采访美方。“今晚,我们连夜去巴格达,那里有我的朋友。”室友说。
他忽然看到室友的外套里竟穿着大学时的衣服,上边还有大学校徽。
“这么恋旧,还留着这衣服?”
室友笑,“是啊,恋旧,保持学生时代的热情嘛。”
季成阳也没多说什么,两个人用五分钟收拾完,背上自己的行李,与另外两个来着英、美的记着离开了这个小酒店。
这里距离巴格达有七个小时路程,路上随时都能遇到武装冲突,很危险。四个人找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一个五十对岁的伊拉克男人肯带他们上路。季成阳迅速和男人谈好价格,众人跳上车,就这么在漆黑的夜晚出了城。
很快,车驶入更加漆黑的城外。
他从车窗看出去,只能看到远近的路、河沟、战争废墟。
身边的两个外籍记着在低声交谈着: “今天还没吃过饭?”
“是啊,胃有点痛,包里备的面包昨天吃完了,等到了地方我要好好吃一顿。”
……
这就是伊拉克战争开始后记者们的状态:时刻跟踪战场动态,一熬就是二十几个小时,再加上为了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始终有绷紧神经,忘了吃饭自然就是常事了。
颠簸中,车子就这么行驶了两个小时,他有些疲惫,在和室友商量了轮流休息的时间后,将自己的衣服拉上来盖住脸,很快进入了睡眠状态。
耳畔骤然传来轰然巨响,机枪扫射声、爆炸声、人的尖叫和恐惧嘶吼声从四面八方。车地刹住。
[纪忆]
她讲钢琴上的白布放下来。
不知道这架钢琴季成阳用了多久,如今看起来依然很新。想来也是,他从开始做战地记者后就一直到处跑,没什么机会长期住在这个家里,即便回来了应该也没什么时间安静地坐下来弹奏一曲。
纪忆想象不出八岁的季成阳是如何弹钢琴的,又是如何在万众瞩目的比赛里折桂。
她站起来,长长呼出一口气。
接下来做什么呢?
真可惜,本来想着能和他多打了一会儿电话,多说几句的。
她来回溜达了两步,拿起手边的书,取出书签,下边刚好压着一句话:
“……战地摄影大师卡帕的经典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靠的不够近……”
[2003年5月23日]
[季成阳]
昨晚,他和几个记者来到这个医院。
因为忽然爆发的局部冲突,那个伊拉克男人退缩了,无论他们出多少钱都不愿再前行。四个人只能下车,徒步走了整整一夜,才找到一家有医生的医院。
在战地,医院是最能让人感觉安全的地方。
“我来着中国。”季成阳一边调整自己的相机,一边笑着和身边几个小孩子聊着。
“我知道,几年前这里来过几个医生,其中一个就是从中国来的。”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回答,笑着哼唱了几句歌,歌词隐约是“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
季成阳不太听流行歌曲,虽然不知道这首歌是谁唱的,但知道唱的的祖国。
“这也是那个医生教你的?”
“是,医生唱得有趣。”
两个人说着,身边另外三个小孩子忽然爆笑起来。原来有一个在学迫击炮的声音,因为模仿得太像,让进来的护士信以为真了,赶忙紧张地让病人们疏散。当护士发现大家都盯着她笑的时候,这才反应过来是被骗了。
正是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整间病房都装满了笑声。
季成阳拍下刚才唱着“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的少年的样子,镜头里,少年的侧颜如此清晰,眼睛里有阳光的印记。
这时候,室友在门口对他招手。
他看到了,拿着相机走出去,两个人走到院子里抽烟。
打火机连续打了七八下都没有火苗出来,看来是油用尽了。“不知道附近哪儿有卖打火机的,”他将打火机在手心里掂量了两下,用英语说,“顺便买点午饭。”
室友也没反对。
两人就这么走出院子,还没走出两步,季成阳的手臂用尽猛地被室友拽住,拉向新挖的战壕,同一时间,引爆的炸弹碎片用尽落到他们面前五米的地方。
还没等喘过气来,耳边又传来迫击炮的声音。
两个匍匐在战壕里的人慌忙对视一眼,都听出这个声音来自医院,那里还有医生、 护士、很多孩子,还有两个外籍记者在午休……
炮弹接二连三地落下,都在距离两人不远的地方。
不断有沙土被掀起来撒向他们。
季成阳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沙土埋住了,眼睛、衣服,甚至嘴里都有沙土。下一分钟他就有可能葬身此处。
这是他进入伊拉克以来第四次如此接近死神。
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清理着脑中思绪,尽量让自己冷静,整个人在沙土里等待着,不敢挪动身体,怕被当作下一个攻击目标。直到五分钟后,再没有炮弹声响起,身边的室友才终于轻轻挪动了下身体,边不停吐着口水边问他:“Yang,怎么样?”
“没受伤。”他简短回答,牙齿间还有沙粒。
“要是被埋在这儿,连坟墓都省了。”
“免了,”季成阳吐出嘴里的沙子, “就算被埋,也要落叶归根。”
两个人浑身是土,从几乎被沙土填平的战壕里爬出来,视线所及,全都是爆炸后的废墟,竟一时找不到回医院的路。
约莫走了两分钟,转过转角,他肋骨处忽然袭来一阵剧痛,转瞬就没了知觉。
[纪忆]
大课已经结束。
纪忆懒得起身,现在这个花四溅去食堂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如果晚半个小时再过去,虽然菜会少,但人也会少。反正她也不挑食,剩下什么吃什么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