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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蒙家的旅店后院有一棵粗得惊人的巨杉。它高得要刺破天空, 枝干笔直。
如果登到树顶,可以望见边境森林的绿意延伸到地平线。灰烬山脉嵌入深蓝的天穹,日出时, 仿佛整个天空都能被装进眼睛。那是个壮阔而美丽的全新世界。
奥利弗拉蒙很快发现了这个小秘密。
凭借身体结实, 他自小就比其他孩子要活泼闹腾些。派博尔拉蒙就差把“小孩子不可以做的一百件事”抄好了贴他脸上, 只可惜奥利弗更早地学会了假装听话的技能。
那大概是他五岁左右的时候。一次趁老拉蒙张罗旅店后院的宴会时,他悄悄爬上了那棵树。开始是充满兴趣的, 爬到一半开始心惊胆战本着掉下去就会完蛋的念头, 奥利弗浑身冷汗地登到树顶, 四肢像煮软了的面条似的, 整个人糊在了最粗的树枝上。
几只胖乎乎的山雀从空掠下, 它们似乎不敢停在头骨上面。山雀们歪着脑袋, 在头骨附近的树干上啄食甲壳虫。不时鸣叫两声。
一个充满生机的死亡场景。
是龙的骸骨吗他想, 这个大小很像是龙, 但是龙只有两只眼睛。可年幼的奥利弗除了龙之外,脑袋里的第二顺位就是牛那显然也不是正确答案。
他抬头便看到了那个躺在树顶正央的硕大头骨。
它太大了,比他见过的所有生物的头颅都大。头骨的长度接近一个成人,高度和那时的奥利弗差不多。它的形状怪异而扭曲,锋利的牙齿不见腐坏的痕迹,数个空洞的眼眶里爬着小块苔藓和细细的藤蔓。
奥利弗吓了一大跳, 只是他真的没力气站起来逃跑。说实话,那会儿他倒也没有产生什么特殊的恐惧。那颅骨固然吓人,可它躺在一片十分温柔的景色之。阳光从树叶间漏下,光斑投在洁白的骨头上。它的面前放着一束人工扎好的鲜花尽管花瓣边缘变为深色, 已经有了枯萎的迹象, 依旧看得出是谁在不久前特地放在这里的。
他宣布,响亮的声音吓跑了所有正在觅食的山雀。
而现在看来,那似乎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了。
“你怎么知道”他停住了拍尼莫后背的动作。
他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和树皮碎屑,愁眉苦脸地揉了揉擦伤的膝盖,然后绕着那颅骨转悠起来。这是一个秘密,奥利弗激动地想道。他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
奥利弗清楚自己的本事,整个镇子能做到爬上树顶的成年人都未必有几个。只要不被那束花的主人发现,这里可以成为一个绝佳的秘密基地。
“我决定叫你怀特先生。怀特先生,我叫奥利弗拉蒙你可以叫我奥利。”
“哎哟。”女巫提着她的喷水壶走进房间,声音充满戏谑。“虽然我不介意房间,但这位先生现在不适合激烈运动。”
奥利弗刚开始几秒还在努力扶着仿佛睡过去的尼莫,他反应了一阵,随即耳朵开始可疑地发红。
“开个玩笑。”老太太把喷水壶搁在靠门的木架上,小心地擦了擦上面的水珠。“别担心。这是记忆梳理的后遗症,调养个半天,明天就一点事儿都没有啦我想你们该聊的也聊完了,这个小伙子我会照顾,你们可以去做该做的事情。”
“我不清楚。”尼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双臂仍然紧紧地箍着奥利弗,活像一松手对方就会跑了似的。又像是溺水者抱紧最后一块浮木。“可我就是知道。别乱动,奥利,让我抱一会儿。”
“不清楚也没关系,等有机会我们可以偷偷回路标镇。”奥利弗顺从地没有动弹。“相信我,它肯定还在那里。”
“好。”尼莫应道,脚下软了软,体重直接压了过来。
“去吃个饭吧。总不能在老人家这里蹭吃蹭喝,我饿了。”女战士提议道,接着她咂咂嘴。“而且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艾德里安还在打量尼莫,他沉默地点点头。而杰西兴致勃勃地一把薅起灰鹦鹉“我们去吃什么”
事实上他们没有多少选择,整个凯莱布村就那么一家酒馆。
“他”奥利弗把尼莫小心地扶到一边的椅子上,这会儿他很确定,尼莫确实睡着了,还睡得很沉。
“这几个小时他会反复这个过程,清醒一会儿睡一会儿。”女巫将自己挪到工作台边,拿起一只研钵,开始混合药粉。“大家都这样,巨龙都不例外。正常现象。”
她的橘猫则跳到桌子上,对一行人甩着尾巴,看上去心情不佳。
“如果你亲过了。”安严肃地继续道,“那么你或许是地表第一个吻过上级恶魔本体的人类。你得知道,一般的上级恶魔一颗牙都比我们大。教廷应该给你颁发勋章”
“没有那种勋章。”骑士长终于开腔,“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拉蒙先生。”
“我说过了。”奥利弗擦了擦嘴角咳出来的汤,“这和我对尼莫的呃,个人感情无关。我不认为先挑起争端是明智的行为,尤其是在他还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他放下手的餐巾。
四个人绕着方桌坐着,没人说话。艾德里安不出声地嚼着面包,奥利弗专心致志地喝着汤,安则将手指搁在酒杯杯口,心不在焉地转着。只有杰西用勺子啪嗒啪嗒地搅着汤里的土豆块,发出不怎么礼貌的磕碰声。而灰鹦鹉萎靡地趴在汤碗边,仿佛是桌上的食物之一。
“一只完整的上级恶魔,真刺激。”安首先打破了这片尴尬的沉默。“奥利弗,你亲过他了吗”
奥利弗被汤呛了个正着,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艾德里安搁下手的面包,难以忍受地狠捏眉心。
“或许是他还没有来得及那么做。”
“我不会让他那么做我答应过克洛斯先生。”
“而您不一定能办到。”杰西咬着叉子,无所谓地耸耸肩。
“先不说力量本身是不是原罪。就算尼莫现在没有这个意思,但他是个正常人,正常人被无故攻击总要生气的。”他认真地说道,“这不是什么复杂的道理,不是吗因为对方更强大,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率先下手我不喜欢那种做法。”
“您说得轻巧。”杰西嚼着肉块说,“万一他哪天来个爆发,把整个世界的人炸飞一半”
“他现在就可以,但他没有那么做。”
奥利弗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如果他更强一点,再强一点。强大到足以克制“完整的上级恶魔”所带来的恐慌,那么他可以挺直脊背说出那句话。那句他现在还没有资格说出口的话
因为我相信他。
“您笑什么”杰西抬起眉毛,又用叉子戳起一块肉。“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话题。”
“至少我会为此努力。比起现在立刻告发教廷,开始看不清胜负的战斗和确定的牺牲,这样倒还有一线希望。”
而尼莫是他见过最温和的人,奥利弗想。他不相信一个背着弟妹,任他们撒娇的人会想要毁灭一切。可哪怕原来他有立场这么断言,现在看来,他的实力已经被尼莫远远甩在身后。但尼莫莱特确确实实是他的同伴,他的团员,他的责任。
他不想站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立场说些自以为是的天真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