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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烧灼或肢体撕裂的剧痛, 可意外的是,没有任何形式的痛感在第一时间出现。仿佛被吞入巨兽的腹腔,湿热的腥气瞬间包裹了他。
就在奥利弗意识到自己正坠落的那一瞬间, 坚硬的铠甲便砸上了什么湿滑的东西。双脚先一步接触到地面, 他几乎本能地做了个缓冲的滚动, 才不至于让骨头在冲击下折断。
沉重的盔甲眼下无疑是累赘,奥利弗费了好大劲儿才从柔软过头的“地面”上站起, 并对这不正常的平稳报以万分警惕。他的脑子似乎已经在不正常的高热凝固, 思考变成了一件尤为困难的事情。他也不敢张嘴大口呼吸, 生怕这浓稠得仿佛液体的空气会让自己呕吐出来。
他已经到了极限,意志犹如被虫蛀空的枯木,随时都可能崩毁。
某种异样的触感爬上奥利弗的后颈, 脖颈上的汗毛瞬间根根直立,他无视了酸痛到痉挛的肌肉,毫不犹豫地挥剑抵抗带着喷溅的脓血,一根末端尖锐的肉腕缩了回去。它细弱得如同孩童的手臂, 像是几根未发育成型的臂膀交缠而成的。
他还活着, 但这一次奥利弗并不为此感到庆幸。
无穷无尽的疲惫和心酸淹没了他。人可以在某个瞬间鼓足勇气迈出一步,将自己从高处抛下。可当那短暂的一瞬过后,再次放弃会变得尤为艰难。
这里正变得越来越热,他本来就极度缺水的身体正在往外冒着汗液。奥利弗开始感受到窒息,不知道是因为单纯的温度升高还是空气流失。他只觉得自己要被活活烤死在这里。
可不知为什么,温度在某个瞬间突然下降了些许,空气也清爽了几分。仿佛天堂钥匙般的凉气正从某个方向吹来,紧接着迅速消散。
它只来得及刺破他的颈侧, 并刮去浅浅一层皮肉。
烧灼般的疼痛紧接着跟上。奥利弗还没有来得及细想那些是什么, 伴随着意味不明的呓语声, 更多的肉腕从一侧探了过来。他只能机械地砍着那些东西, 尽量无视黑暗传来的细小尖叫。随着肉腕的攻击越来越密集, 他下意识向肉腕稀少的地方退去,差点一脚踩空。
它活像个被戳了无数洞眼的肉质盘子,亦或是某种病变增生的器官。密集的肉腕从深不见底的孔洞伸出,不住地袭击着一切活物。而略微翘起的边缘之外是一片虚空,有令人骨头发酸的咀嚼声和窃窃私语从虚空之传来。
再远一点似乎是这熔炉的炉壁,它隔得实在太远,奥利弗只能在黑暗分辨出一点扭动的纹路。紧接着他的注意力便被光源吸引过去
榨干力气挥开又一波攻击之后,奥利弗才为自己争取到打量所处环境的时间。他警惕地退后,向刚刚吹出生机的方向靠去。
微弱的光亮下,他终于看清了自身所在的空间。或许这就是兰迪所说的“血肉熔炉”半圆形的顶部隐入黑暗,而他正踩在一个布满孔洞,微微颤动的血肉平台上。
是的,这里不止他一个人。奥利弗原以为兰迪那句“在下面等你”指的是尸体,现况却比那糟糕多了曾经和他同处一室的人们,他们都还活着。
不,应该说大部分都还活着。
散发着磷光的肉瘤在布满熔炉上空的细丝上四处滑动,如同顺着蛛丝移动的露水。每个肉瘤都照亮了一张或惊恐或绝望的脸。
这些东西在定位他们。
持续升高的温度再次下降,原本照亮那人的肉瘤陡然熄灭。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炉壁仿佛靠得更近了些。
而人们在下意识往一个方向聚集。
他身边的人正被肉腕缠住,奥利弗下意识想要劈开那些不怀好意的古怪血肉,可他的腿沉得像灌了铅他还没来得及抬起脚来,肉腕便猛然伸长,将那人直接扯离原处,按向炉壁的方向。
他没能救下自己,这一次也没有来得及救下对方。
奥利弗心底一片冰冷,他大概猜到了守门人的打算,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
“尽管你们都是最低级的蝼蚁,你们还有一个机会。”
奥利弗现在靠得足够近,他能看清那个东西布满血管和粘液的肉质擂台正,有个两本书并排那么大的窄小台子。它看起来材质坚硬,闪着白莹莹的光,让人解脱的凉意和新鲜空气正从那里吹来,然后迅速消散。
一个诱惑。
谎言。
奥利弗麻木地想道,这个状况不对劲。如果只是为了用活生生的失败者养护熔炉,他们没有必要专门安排自己和兰迪打一场,更没有必要等着他掉下来再启动这一切。毕竟兰迪一定不像自己那样固执,肯定不会在杀人这方面犹豫,怎么看利用价值都比他高。
遥远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飘来。
“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活下来的人可以直接前往流动军营。我们还是很爱惜人才的,不要相信所谓的无人生还。”
就像是他们笃定他会赢,并且在等着他认输。
为什么要这么做奥利弗艰难地思考着,这怎么看都不是对待所谓“废弃品”的待遇。现在眼下的情况更像是提前布好的舞台。更为险恶,更为残酷。
而在刚刚的情况下自己很可能当场杀了兰迪,可在他准备出手时,守门人并没有特殊的反应。可如果说自己受了特殊待遇,兰迪最开始的那几次攻击绝对有可能杀了自己,守门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反而是当他认输,兰迪再次有机会杀死他的时候,守门人才将他扔进了熔炉。
可另一边,守门人在鼓励人们在绝望互相吞噬。他们认准了人们将为那仅剩的一片安宁相互厮杀,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
如果这就是守门人想要的,那么他们几乎要成功了。他的确感到委屈,感到混乱,感到绝望。眼前的一切都让人厌烦如果环境持续恶化下去,如果那些人再次展开针对他的攻击。他大概真的会提起剑,凭借本能杀出一条血路,然后在相对舒适的环境下等待临终。
可他头脑的运转愈发迟缓。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吗奥利弗瞧向自己手里的剑。他累了,真的非常累。只想安安静静地休息。不想再思考,不想再坚持。
那么或许他真的可以放弃,用最为安静的方式。就像他的父亲那样,在最糟的状况到来之前,自己选择结束。
选择一场堂堂正正的死亡,作为最后的抵抗。
但他想不通对方到底想要从得到什么。
温度越来越高,空气似乎开始沸腾。厚重的盔甲似乎成了刑具,奥利弗体内的水分几乎要被尽数蒸干。年轻的骑士扭扭嘴角,却没有成功笑出来。他不知道守门人是否在注视着这一切,是否在希望他打破一切,希望他杀人或者做其他随便什么。
这的确就是最后了。狼狈的,痛苦的,悄无声息的死亡。视线渐渐模糊,奥利弗索性闭上了双眼。
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来不及做,还有很多想说的话来不及说。可他来得及留下最后的讯息,这让即将到来的死亡也没有多么难捱。
肉腕再次伸向奥利弗的脖颈,这次他没有躲开它。奥利弗放开全部力量,试图冲击项圈可毫不意外的,项圈带来的痛楚使他单膝跪地。
就像他所想的那样,并没有奇迹出现。
肉腕擦过皮肤的痛楚没有袭来。
奥利弗费力地睁开眼睛,努力看向四周。因为衰弱而模糊的视线之,那些亮光依旧在闪烁。他的室友们非常安静,正从黑暗窥视着他。就像最初那一天,他们在耐心地持续观察,仿佛藏身在阴暗缝隙的昆虫。
不对。
既然人们的死亡能带来一瞬的安稳,为什么空气的温度还在升高
使用流星锤的大汉将断掉的肉腕扔在地上,在越发烫人的空气艰难地啐了口。“我仍然讨厌你,小子。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不动手不过无所谓啦。”
“到了现在这步,没意思。”他说。“但我的确有名字,尤里基利安。”
没有人动,没有人冲向那唯一的绿洲,没有人互相残杀。
“尤里基利安。”一个声音说道,那声音很近,意外的耳熟。
大汉一脚踹在奥利弗的膝窝。本来要被肉腕拖离平台的奥利弗踉跄着向前跌去,对方那一脚十分用力,几乎要耗尽他最后的体力。奥利弗双手撑住滑溜溜的血肉,差点晕过去。而那个健壮的男人大大咧咧走到血肉平台翘起的边缘。
然后一跃而下。
“我得比你这个小白脸更像个男人才行。”他仰起头,扯开喉咙。“操你的,守门人想让老子到最后都乖乖听话做他妈的梦”
他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怒笑“我叫尤里基利安我喜欢威拉德酒馆里的大屁股女人”
“萨曼莎格鲁。”长久的沉默后,一个颤抖的女声从黑暗响起,“我只是一个流民,我我没有什么喜欢的,我害怕。我不想被你们杀死,可是我也我也不想杀人,我不喜欢杀人,我不喜欢”
她摇着头,下唇被咬得血肉模糊。神经质的女人向奥利弗这边看了眼。
数秒之后,跟随他的肉瘤熄灭了。
愤怒。
“内勒尼科尔。加兰国民,战俘。我肯定活不到最后可是我想回家。真的很想。”
绝望。
“我不喜欢”她尖叫,随后也一跃而下。
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