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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感觉相当奇妙。
意识仿佛漂浮在半空, 诸多杂乱无章的记忆断片龙卷般环绕着自身旋转。相比较下, 意识所在的心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
说来讽刺,原本他的自我该在有条不紊的记忆之海迅速消失, 如同融入沸水的碎冰。而弗林特·洛佩兹按照尤里瑟斯的授意取走魔王的头颅,直接导致魔王的记忆仍旧混沌一片,让他得以勉强维持住理性。
这还只是单纯的记忆回归, 尼莫苦涩地心想——如果这具身体被破坏, 意识直接回到本体。在去除感情的压力下,自己很可能连一秒的挣扎机会都没有。
尼莫粗暴地排斥脑海不住涌动的记忆,拼命否定着。这些记忆不属于自己。尼莫心想, 他是路标镇的尼莫·莱特。
他拥有短暂的人生, 和一个深爱的恋人。
尼莫拥紧自己的回忆,像溺水的人那样挣扎。他的脚踩不到实地, 无望地扑动手臂, 却能够在这无边的折磨偶尔探出水面, 获得一口宝贵的空气。
抵抗在继续。
【去地表?】记忆的欧罗瑞好奇地回应。
【一个理论, 我记得向你提过。我没有给它取名,地表的智慧种族称它为伍德拉夫定理——跨越空间的双向连接一旦成立,只能按照规律自然消亡。连接本身无法被破坏。】
但正如体力限制下,溺水者无法永恒地挣扎, “尼莫·莱特”也无法永远这样抗拒下去。在几乎被焦灼与绝望撕裂之前,他揪住了这么一个闪烁着点点微光的线索。
如同在缓缓压来的铜墙铁壁上找到了一个薄弱点——
当时的自己十分冷淡地继续。
【我拿我自己的血肉尝试过,下级恶魔完全无法承受我血肉的力量。接下来,我会继续尝试,换成级或许可以得到不同的结果。柯瑞扁蛇就是不错的试验对象。现在回答我,欧罗瑞。你要去吗?】
【我不明白。】
【简单点来说, 如果我的计算没有错误……你可以分出一点血肉, 附上意识。然后趁地表生物召唤时, 随下级或级恶魔一起前往地表。接下来,你需要用这血肉和地表生命达成契约,让他们“固定”住你——你的本体在这一段,血肉被安置在另一端。这样的状态会非常稳固。】
【不是安全的问题,为什么是我?】
那时的尼莫无法理解对方追逐的答案,于是他只能耐心地解释。
【为什么是我?您制造了很多没有思维的游荡者。】
【这样的试验很安全。】
【……另一方面,你可以感受一下自己未曾有过的能力。比如视力,自由活动的能力,诸如此类。你能理解的信息更多些,我们的交流会更加容易。】
那丝委屈不满霎时消失。
【一方面,你拥有神智,可以获得的资料更多。】
接收到他平静的思绪后,那只不怎么能动弹的年轻盲虫蜷起身体,传来一丝委屈不满的情绪。
【不,我是说,如果我不在,只有您自己……】
【有什么问题吗?】
【好。】提灯盲虫的情绪瞬间高昂起来。【但是……但是我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您……】
【你长大了,身体能够本能地进食瘴气,我会定期带来食物。】
之后过了几年呢?
欧罗瑞回来了,回来得很快。对于一个上级恶魔来说,或许速度过快了。
【……没有了,父亲。】
【我不是你的父亲,不过随你喜欢吧。】
【试验早就结束了,欧罗瑞。】尼莫相当理智地表示道,【目前你频繁舍弃地表血肉,回归本体。就算我可以治疗,注入力量的血肉损耗仍会使你变得虚弱。从结果上说,最近两次你给我的情报重复度很高……你可以选择地表或深渊长期停留,不需要继续这种没有意义的行为。】
【您在担心我吗?】
恶魔兴奋地讲述着在地表所见的一切。令人愉快的,令人厌烦的,令人喜爱的,令人憎恨的。以及令人眷恋的。
魔王听不太懂,他在那愈发庞大的提灯盲虫身边平静地倾听,努力地从其提取有用的情报。在百年左右,对方第五次舍弃血肉,回到深渊之底的本体时,尼莫提出了反对。
……
【父亲,您不会憎恨地表吗?上次远征,他们的手段实在是……】
【这不是“担心”,这是合理的建议。】
【我愿意回来……如果您真的觉得这样的行为没有意义,您不会听到最后。现在我要去地表了,父亲。请您将我的血肉送到指定的恶魔身上。】
……
【父亲,您有什么愿望吗?】
【疼痛是无所谓的事情,它只会帮我判断受伤程度。比起疼痛,对方的弱小更让我厌烦。地表最近没有什么新的突破,翻来覆去就是那几种手段,令人失望。】
【我明白了。】
【理论上是这样。地表生物越强大,带来的情报与知识价值越高。我需要更多时间去分析,然后再凝聚新的躯体。】
【我明白了。】
【愿望?我没有愿望。硬要说的话,我想要去地表一趟,不过至今还没有发现有效的做法。目前的远征太过频繁,我没有太多集思考的时间。希望下次地表派来的军队能够强大些。】
【您是说,强大的地表生物可以让您沉睡得更久?】
【怎么了?】
【没什么。】
……
【父亲,我……】
千年的时光流逝,提灯盲虫逐渐衰老。欧罗瑞正在步向生命的终点,而没有必要的血肉消耗加速了这个过程——欧罗瑞在地表生活,活在能够自由活动,能够看到一切的世界。而后他亲自毁去自己在地表的血肉,将意识带回深渊,向自己讲述地表的见闻。
循环往复。
……
现在的尼莫能够理解欧罗瑞没有说出的话。
魔王并不意外。在当时的他看来,哪怕欧罗瑞在第一次登上地表就一去不复返,在理智上也完全能够理解。
深渊之底黑暗而荒芜,并不适合拥有情感的生命久居。
一次又一次讲述,一次又一次对话。随着那只盲虫力量日渐衰竭,欧罗瑞往返的间隔越来越长,同时也越来越沉默。
终于有一天,他喂养的那只恶魔再也没有回来过。
魔王依旧定期喂食欧罗瑞逐渐衰老的本体,几千年下来,这几乎成了某种习惯。偶尔,只是偶尔。一个没有价值的念头偶尔会冒出来——
自己所饲养的那只提灯盲虫,如今怎么样了?
以欧罗瑞从自己这里听来的战斗和魔法理论,他在地表不会有太多敌手。欧罗瑞完全可以凭借最初的血肉持续生活,直到深渊之底的本体死去。
按照正常逻辑,那只恶魔早该这么做了。
独自诞生于虚空,他的生命从未存在“亲人”、“同伴”的概念。感性不利于他的存活,然而“感情”的侵蚀在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只是自己完全无法理解。感情不是简单的“有”或者“无”,只有“产生”和“消逝”。
是的,这就是曾经的他所担心的。尼莫甚至有点想笑。如果必须严守本能存活,那么思考本身都毫无意义,他早该清楚这一点。
明知道对方不会再带来任何情报,自己为什么要继续这种饲喂行为?
不,他知道的。现在的尼莫非常清楚。
这些是他的记忆,而他现在有了一个名字。有个人类用祝福为他命名,希望他活下去。哪怕涌上来的记忆碎片充斥着混乱、杀戮和血腥——
不是失去自我,尼莫冷酷地想道,自始至终他并没有变过。现在的他可以理解,可以从黑暗捻出那一点带有情感的脉络。
尼莫没有犹豫太久,他在意识摊开四肢,放松精神,彻底放弃了抵抗。
没有否定,没有恐慌。
先是与欧罗瑞相关的记忆,而后是尤里瑟斯、上一代、再上一代——记忆不再杂乱无章地冲撞他的理智。理性的压制下,它们乖顺地归位,如同在感情细枝上静止的树叶。
无非是痛苦,尼莫心想,任凭血腥和记忆里无数次“死亡”的疼痛掠过脑海。
然后去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