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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里安率先回过神来, 他退后一步, 结束了那个带有血腥味的吻——或者说噬咬。
“拉蒙先生。”他弯下腰,坦率地伸出一只手, 平素颜色偏淡的嘴唇还带着点血色。
奥利弗又吐了几口沙子,眼神还带着点迷茫,如同刚刚从漫长的睡眠醒来。尽管他用力清了清嗓子, 喉咙听上去仍像是被砂纸磨过。“看来我还活着。”
他没有拉住那只手, 反倒仰面倒回沙子,望向天空。
然后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这在你的计划之内?”杰西用鼻子哼了声。
随即他将那握紧的拳头凑到唇边, 轻轻吻了吻。
海拉姆城附近的大沙漠,奥利弗对这里的印象深刻至极——这是他有记忆以来, 第一次濒死的地点。
也是他爱上尼莫的地方,或者说, 爱上世界之柱本身的地方。
“怎么可能,我以为我死定了。”奥利弗嘟哝道, “我只是, 呃……用尽全力, 刚好成功而已。”
但他的计划的确有其他的结局。
奥利弗继续凝望天空,手里攥住一把沙子。细腻的沙粒从他的指缝间不停流逝, 最终只留下一点点。
就像奥利弗愿意盲目地相信,至少在这里,自己是不死的。就像他愿意凭借直觉坚持,他所知晓的尼莫·莱特仍在深渊深处等待自己。
不是祈祷,只是对于这份愚蠢爱意的一点点坚持。
如果运气不好,他终究没有资格成为世界之柱的敌手,命丧于此。那么这里也是最为合适的地方……他为自己计划的墓场。
传说的魔王,蜷缩于地底的恐怖巨兽。那撑起地表的生命曾在这里轻吻他的额头,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
对于世界之柱来说, 或许只是心血来潮的举手之劳。但从那一刻起, 自己所看到的世界再也回不到过去——令他心动的对象, 从一开始就不止有身为“人类”的尼莫·莱特。他爱着他的恋人,连带对方背后的庞大未知。
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奥利弗长长呼了口气。喉咙还在疼痛,构建回路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虽说还能勉强行动,可现在他哪里都不想去。
发现这位新生神明执着地瘫在原地,假装自己是只晒干的水母。杰西摇了摇头,走上前去,不再掩饰自己复杂的表情。
“安全限度内汲取力量,在世界之柱眼皮子底下创造全新的能量回路。最重要的是,你居然在我面前装成一个拥有常识的人类。”
天气晴朗,附近沙漠虽然被他们搞得乱七糟,但此刻也算得上寂静平和。
世界还在继续,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生命极其平常的一天。
真好。
“是的,按照人类的标准,你完全够格被称为‘神’。”
奥利弗没有回应。
在听到“是的”的那个瞬间,他就干脆利落地睡着了,嘴角还留有笑容的痕迹。
他从牙缝里一个词一个词地挤出来,脸上的假笑几乎要挂不住。
“戴拉莱涅恩都比你循规蹈矩一万倍——你现在感觉如何,嗯?”
“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感觉下一秒就要累死在这里。”奥利弗昏昏欲睡地应道。“我成功了,是吗?”
“拉蒙先生将近一周没合过眼了,让他睡吧。既然他能安稳睡着,一定是对接下来的计划很有自信。”
艾德里安将奥利弗一条胳膊绕上脖颈,小心地将对方从沙拽起。他扫了眼收回手,正不满撇嘴的杰西,无奈地摇摇头。
“……眼下我们必须快点离开这里。两位闹出的动静算不得小,比起世界之柱,加兰的守军会更快到来。”
杰西抽了口气,使劲掰了掰手腕关节。
谮尼大人从来不喜欢惊喜,更不喜欢惊吓——杰西看起来很想动手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抓起来晃醒,最好直接把对方的后续计划全晃出来。
可惜他那两只不怀好意的爪子刚伸出去没一会儿,就被艾德里安果断推开。
他瞪了沉睡的奥利弗一眼,不情不愿地趴下身来。
“尽量不惹人注目,对吧?就拉蒙那种状况,我们还要专门对付传送检查。上来吧,我直接带你们回奥尔本。”杰西不耐烦地说道,“自己抓紧,我可不想在前进的时候费心照顾你俩。”
艾德里安将奥利弗轻轻放在巨兽的背上,施了个固定咒语——酣睡的风滚草团长几乎要被柔软的长毛淹没。
杰西发出一声响亮的“啧”。
他伸出手,暧昧地拍拍艾德里安的脸,将身上裹着的披风系回对方的铠甲。而后那漂亮的金发青年退后几步,再次化作巨大的白色野兽。
血迹早已消失,杰西微微压低身体,颇为不自在地抖抖毛,将最后一点沙尘也甩了下去。
杰西的前进比传送阵平稳许多,速度也毫不逊色。
尽管嘴上说着不想费心,艾德里安还是察觉了巨兽身边看不见的防护罩——那是为了抵御高空太过寒冷的强风,而他不认为杰西·狄伦本人会在意这个。
艾德里安·克洛斯从未在这个高度俯视过地表。
然后他犹豫了几秒,同样跃了上去。只不过前任骑士长没有给自己施加任何咒语,而是牢牢抱住对方的脖颈。
强大的魔法波动在巨兽爪下炸开,一道柔和的白光直冲天穹。
在反应过来的守军终于抵达附近时,空旷的沙漠只剩下碎石与沙子,以及令人心悸的法术残留。人们一无所获。
他所信仰的残酷神明沉睡于此,并在他无法看到的世界扭动着,漂浮着,缓缓伸展身躯。
艾德里安不是完全没有被震惊。在发觉黑暗吞噬天空的那一秒,出于战士的本能,他立即做出了防御姿势。可奇妙的,当那些扭曲的细肢包裹住不远处血淋淋的野兽时,他无法感觉到任何惧意。
甚至恰恰相反,他从未感觉到如此安心。
暗绿色的森林好似石头上的苔藓,河流细到看不太清。稀疏的村庄不比一颗纽扣大,微小的房屋如同洒在干净桌布上的棕黄砂糖。
这是他曾发誓守护的世界。
艾德里安下意识攥紧了手柔软过头的长毛。即使是在高空凛冽的空气,那份淡淡的暖香照旧存在感惊人。在香气和温热体温的包裹,他抬起头,望向清澈的天空。
……但也仅此而已。
那个冷酷、任性却会偶尔心软的奇迹,终于褪去最后一点朦胧的雾气,露出真容。自己的世界不再存有缥缈的海市蜃楼,只余下坚固的城墙,以及充满秩序的堡垒。
还有令人解脱的平静。
就像落雪终于抵达地面,夜幕终于降临,疲惫的旅人合上眼,呼吸变得悠长均匀。这世界正如他所想象的那样,残酷至极,又确确实实留有一丝温柔。
自己该害怕的,艾德里安心想。可他的恐惧似乎早就在不久前的死亡用光了。
对于身为人类的自己来说,那的确是“怪物”,毫无疑问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