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也有欲抢风头的臣子,想替煜王声张,博一个拥戴之功,只是一想起今上对立太子一事讳莫如深,尚在踟蹰。
皇帝自然看出众臣的心思,目光落向朱谦,朱谦身姿英挺立在殿中,一身孤绝的气质与殿内格格不入,泱泱满殿男儿,却是没有一人能及他片角风华,论才情论谋略,几个儿子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江山交在他手里是放心的。
打定主意,皇帝拍了拍身侧木钝的冯英,挤了挤眼色,
“你发什么呆,传旨啊”
“哦哦”冯英反应过来,连忙从袖下将前不久刚拟好的圣旨,徐徐展开,一整神色,立在殿前布告道,
“众臣听旨。”
风声自樨台刮了进来,众人齐齐整整跪了下去。
冯英绵细的嗓音在殿中回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御极三十又三年载,而今年事已高,遂立元储,皇七子朱谦,仁孝忠厚,天资聪颖,英奇拔萃,今立为太子,正位东宫,往后朝政诸务,内阁议事,皆先送太子阅,再禀于朕礼部与钦天监,择吉日行册封大典钦此”
这份诏书不仅仅是立了太子,已相当于让太子监国,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廷怕是会有大变局了。
昌王与朱珂等人心中虽万分不满,可大势所趋,二人只得硬着头皮朝储君行叩拜大礼,
“臣等叩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
岁!”
皇帝心情舒慰,眯着眼笑了笑,又撩袍指了指一侧的沈妆儿,
“怎么?只给太子行礼,忘了太子妃了?”
众臣一愕,自也不意外,当即换了个方向,又冲沈妆儿磕头,
“臣等给太子妃请安,贺殿下荣华无极!”
“哈哈哈”
皇帝便更满意了,漫不经心往沈妆儿瞥了一眼,却见她眼神涣散,仿佛在神游太虚,只觉奇怪,朝她招了招手,
“老七媳妇,你过来”
沈妆儿跪坐在刘瑾身侧不远,脑子还陷入一片混沌中,朱谦被立为太子是情理当中,她也不觉奇怪,心中更是无波无澜,可当众人朝她行跪拜大礼时,她恍惚想起前世被立皇后时,那些人私下对着她指指点点,眼底的不屑不加掩饰。
她心里没由来涌上一股排斥。
不可避免又想起了前世王笙说的话,
“你不配站在他身边”
她是不配,所以岑妃将王笙送了来,一想到马上要与王笙住在同一屋檐下,沈妆儿如同吞了只苍蝇般难受,心中不住地泛恶心。
看来又要走前世的老路了
沈妆儿心念俱灰,昏昏蒙蒙,提不起精神来。
直到皇帝一声轻唤,方才幽幽回神,发木地看着皇帝,皇帝再一次朝她笑眯眯招手,
“傻孩子,愣着做什么,快些过来”
沈妆儿这才挪着膝盖往前,宽袖一抬,伏在皇帝跟前的台阶下,
“儿媳在”语气平平淡淡的,没有半分激动。
皇帝也不在意,只当她吓坏了,还不曾缓过来。
他宽掌扶着龙头把手,高大的身子往前伏低,尽量显得平易近人,
“老七媳妇,你救驾有功,朕许你一个心愿,无论什么要求只管提,朕必定满足你。”
此话一出,珠帘内的女眷们艳羡声此起彼伏。
沈妆儿是走了什么大运,救了皇帝一命,丈夫又被立为太子,赏赐于她的礼单,有整整一册子,真真是全天下的好处让她一个人占全了,结果现在皇帝还额外许她一个心愿。
沈妆儿若替沈家求个爵位,想必皇帝眼睛眨都不会眨。
旁人能想的,皇帝自然也能想到,在沈妆儿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又循循善诱道,
“沈家朕自会赏赐,这个恩典是给你自个儿的,你有没有什么心愿,或需要朕替你撑腰之处?尽管说来。”
皇帝这么做,实则有更深层次的考虑。
这个孩子受了太多委屈,无依无靠,倘若朱谦要欺负她,她毫无招架之力,他想给沈妆儿一道圣旨,只要沈妆儿未犯十恶不赦之罪,朱谦不许宠妾灭妻,更不许废后,若有嫡子,太子必定是沈妆儿的孩子,若无嫡子,也该是沈妆儿的养子,他想用这么一道圣旨确保她终身荣华富贵,回馈她那份义无反顾的勇敢。
只是在提出这个旨意前,他也想听一听沈妆儿自己的想法。
大殿内静若无声。
所有人屏气凝神望着沈妆儿,包括朱谦。
灯芒映在他漆黑的眼底,将那与生俱来的幽黯给挥去,唯余一抹湛湛的柔色,那瘦弱又窈窕的背影,如同一只歇翅的蝴蝶,就那么柔美的铺在地上,太美了。有那么一瞬,他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牵起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骨,将那一寸寸被他逡巡过占有过的昳丽,拥在怀里,再也不撒手。
沈妆儿缓缓抬起眸,眼底苍苍茫茫的,如覆了一层烟氲,不可置信看着皇帝。
他的每一个字清晰可辩,如珠似玉从她脑海,从她心尖滚过,可加起来却如同一团乱麻交织在她脑海,纷繁复杂。
不用替沈家求恩典,是给她自个儿的
她自个儿有什么难以达成的心愿呢
头顶的宫灯洒落一片璀璨的光,却驱不散她瞳仁深处的阴霾。
诸多念头如同潮水在脑海涨涨落落,直到,一个本能的,不知从何时而起,也不知被埋藏了多久的信念,恍惚石破天惊般,从水面,从她所有神识里一跃而出。
她不想当皇后,她不想当这个太子妃
可以吗?
行吗?
心快跳到嗓子眼,所有血液冲到了眉心那一处。
可对上那身明黄的帝王服,灿灿的金光散发着他无与伦比的威严时,不由生出几分迟疑,
她能吗?
沈妆儿猛地吸了一口气,前胸后背已湿了个透,眼中定出一抹光,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往前一步,或许海阔天空
忍不住再往前爬了一寸,离得他更近了一些,以近乎发颤的嗓音,问,
“陛下真的,什么心愿都可以吗?”
纤细的手掌撑在台阶,渗出一层水亮的光芒。
她浑身湿透了,紧张的不可思议。
朱谦稍稍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心中没由来闪过一丝慌乱,她眉眼被灯芒染就,如同歇了春晖,可此刻他竟是觉得那春晖有些刺目。
皇帝看着她眼巴巴的,忐忑又慌张的模样,越发断定沈妆儿定是与他想到了一处,于是郑重颔首,“君无戏言只要不违背道义,不违人伦,朕都应允,且不牵连任何人。”
沈妆儿呼吸急一阵,缓一阵,心咚咚地要膨出胸壁来。
仿佛是下注的赌徒,她把眼一闭,将心一横,字字铿锵,
“陛下,臣媳自嫁太子三年以来,于子嗣无功,不忍再牵绊殿下,遂恳求陛下赐儿媳与太子和离,为太子令聘新妇!”
话落,双手往前猛叩,娇身伏地不起。
咚的一声,所有人脑海如同炸开一道雷。
秋风飒飒呼啸,在大殿内折出几个来回,满殿像是沉入冰窖中,所有意识被冻住似的,谁能料到煜王妃携赫赫功勋在身,提出的竟是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忍不住揉了揉耳郭,应该是听错了。
一定是听错了。
朱谦半刻前刚被立为太子,这煜王妃也当即晋升为太子妃,将来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怎么可能放弃那无上的权势与泼天的富贵,提出和离?
哪怕脑子进水了,也提不出这样荒诞不经的想法来呀。
别人求之不来的福分,她就这么一脚摒弃开,不可能的。
不少大臣差点哭了,恨不得求煜王妃哦,不对,该是求太子妃清醒清醒,莫要再说糊涂话了,省得将好不容易救过来的皇帝,与多年夙愿达成的太子给活生生气死。
首先扑过来阻止的是礼部尚书顾尽忠,这位老臣跟一条半死不活的咸鱼,很努力地拱成虾鱼似的,隔着一段距离,够了够沈妆儿衣角,
“太子妃殿下,您醒一醒”
这道声音极轻地划开了夜的死寂。
朱谦脑海如同雷声过境,轰隆隆的,激起一片乱麻,他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出现了幻觉,妆儿不可能说出这番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