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千万别动怒,更不能起争执,这桩事,只要您坚持,谁也奈何不了您”
沈妆儿也是这么想的,冲他一笑,“我明白的。”
踏上奉天殿廊庑,门口的小内使也没拦着她,而是恭恭敬敬引入御书房。
沈妆儿绕过十二开巨幅座屏进去,瞧见冯英跪在御案后替皇帝整理奏章,扫了一眼,哪有皇帝的身影,她冷笑一声,大大方方迈了进来。
冯英望见沈妆儿,惊得一脸肥肉颤起,连忙绕出行了跪拜大礼,
“老奴给太子妃请安,您怎么来了?”
沈妆儿细细环视一周,御书房内的锦杌被粗粗摆在角落里,御案上的折子也堆得东倒西歪,笔洗搁着未洗的朱笔,显然刚刚有朝臣在,如果没猜错,皇帝定是匆匆带着朝臣躲去侧殿了,既如此,且耗上一耗,逼得皇帝出来见她。
于是提着裙摆,往旁边一坐,
“我闲着无聊,听闻陛下近来睡眠不佳,正好,我学了调香的手艺,便当场调制一些安眠的香给父皇助眠,来人,取香炉和香插来”
冯英听出沈妆儿的言下之意,皇帝不见她,她就赖在御书房。
头大了!
他暗暗掐了自己一把。
沈妆儿无视他为难的神色,吩咐听雨道,
“将香料给我”
听雨将随身携带的小锦盒给摆上,里面装了一盒香粉,稍稍掀开盒子,便有清香溢出,沈妆儿挽起袖子,手执小小的药勺,挖出少许香粉放入棕色香纸里,制成线香,她神态专注,一丝不苟,任谁瞧一眼都不会怀疑她别有用心。
冯英猛咽一口水,遑遑四望。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哪。
内阁大臣还在侧殿呢,此处百官常来常往,这么下去,可不行。
冯英急如热锅蚂蚁,连忙绕身而出,瞥见刘瑾立在廊芜下,招招手示意他凑近,
“快,去侧殿禀报陛下,说是太子妃殿下赖在这里不走了,请陛下拿个主意”
刘瑾应下,转身折往后廊去了。
冯英擦着汗进来,却见听雨已寻小内使要了一个景泰蓝镶八宝的香炉,沈妆儿正将制好的一小节线香插入里面试燃。
冯英哭笑不得,亲自斟了一杯茶递至沈妆儿跟前,“娘娘,您莫要忙活了,别累着自个儿”
沈妆儿含笑道,“没呢,这是我昨日调好的香粉,我熏着不错,正好给陛下试一试,若有成效,我便多做些献给陛下。”
这话倒不假,皇帝受了一番惊吓,夜里必定惊惧难眠,她于制香一道尚几分本事,又寻容容参详,添了些助眠的药粉,是真心实意给皇帝分忧。
冯英闻言越发窘迫,跪在她对面,一面看着她忙活,一面苦口婆心道,
“娘娘,并非陛下不见您,也不是要食言,实则是陛下舍不得您哪。”
沈妆儿面不改色,“哪里的话,陛下是天下之主,无论我在哪里,孝敬陛下之心永不更改。”
冯英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连沈家的合族利益都摆出来,试图说服沈妆儿,“您当上太子妃,那是光宗耀祖的事”
沈妆儿纹丝不动,前世她都当上了皇后,沈家沾光了吗?
冯英便知软得不行,只能耍赖,“娘娘,陛下那一夜的原话是‘只要不违道义,不违人伦,定帮您达成心愿’,是吧?”
沈妆儿心里咯噔了下,迟疑看着他,“何意?”
冯英终于抓到漏洞,兴奋地抚掌一笑,“您想啊,身为父亲拆散儿子儿媳婚姻,难道不是有违道义,有违人伦吗?所以,太子妃所请,陛下不能答应。”
沈妆儿手中的线香一滑,跌在盘子里,脸色泛青。
这是被他给绕进去了?
“不是这样的,”沈妆儿挺直腰身辩驳,“是我生不出孩子,于社稷无功,不能拖累太子殿下,陛下赐我和离,于私是成全我一片诚心,于公是为江山社稷着想,是大义。”
谁还不会绕了!
珠帘后的皇帝听到这话,默默拂了一把额,扭头见王钦垂首默立,敲了敲他的肩,
“王钦,看到了吗,可有法子劝太子妃回去?”
王钦眸色一顿,余光里,那抹倩影在珠帘后晃动,他垂下眸,淡声道,
“即便回去了又能怎么样,治标不治本,依臣所见,太子妃毅力非比寻常,怕不是三言两语可哄好的。”
皇帝闻言头疼地紧,按着眉心,扭头慢慢往里踱步,“解铃还须系铃人,是太子自个儿犯的错,得他去承受等实在不行了,朕再召太子妃的父亲,请他出面来劝”
忽然想起王钦所求,站在内殿门口觑着他,“王笙的事,朕已交给太子,你寻朕是做无用功”
王钦撩袍跪了下来,“陛下,王笙罪不容恕,是臣管教不周,臣恳请陛下看在臣多年兢兢业业的份上,给她留点微薄的体面,臣已打算将她送去琅琊家庙修行,今后永不入京。”
平心而论,王钦这个处置皇帝很满意,沉默片刻,他道,“等太子回来,朕与他说。”
王钦由衷松了一口气,再拜,“臣谢陛下恩典。”
沈妆儿与冯英磨了半个时辰嘴皮子,绕来绕去,也没个结果,等到刘瑾进来,朝她摇摇头,便知皇帝是铁了心不见她。
外面已候了不少朝臣,她总不能真的赖在御书房,无奈的起身,带着听雨出了门。
刘瑾亲自将她送至奉天殿东侧的台樨下,温声道,“娘娘,想要和离,根源还在太子身上,太子若不肯,陛下绝不会主动拆散这桩婚事。”
沈妆儿小脸一垮,心中多少有些沮丧。
已是午时,秋光炽烈,她那张娇艳的脸陷在明晃晃的光晕里,失落又无助,刘瑾瞧在眼里,心疼极了,咬了咬牙,“您先回去,我会帮忙想法子”
他没法眼睁睁看着她陷在牢笼里出不来。
沈妆儿不忍他担忧,笑逐颜开,“你别送我了,让我自己想一想,快些回去当差吧”
刘瑾正犹豫着,却见台樨下的密道里绕出一道身影,一身仙鹤补子,面容沉稳而清润,正是首辅王钦。
二人同时愣了一下,沈妆儿更是蹙了蹙眉。
王钦看向刘瑾,眼神带着几分威压,“刘公公,可否容本官与太子妃说几句话。”
刘瑾不甘示弱,面如寒冰道,“王大人有什么话当着在下的面说便可,在下奉旨送娘娘出宫,万不能有差池。”
听雨也立即上前,护在沈妆儿身侧,一副防备的姿态。
王钦见状,募的苦笑了一下,他立在丹樨墙垛下的阴影处,阳光从头顶浇泄下来,恰恰将他与沈妆儿隔成两个世界。
她一身明红的宫装,艳丽的不似凡人,恰如那一年,她尚未及笄,梳着两个可爱的双丫髻,一身桃红的马面裙,活泼的如同跌落人间的仙子,窒息的痛漫过心口,王钦低垂着眼,立在阴影处朝她躬身长拜,
“敢问,太子妃是当真想和离吗?”
沈妆儿愣住了,这两日,这句话被人翻来覆去地问,她已不胜其烦。她今日入宫,看似是无用功,实则也是想告诉所有人,她不是一时冲动。朱谦是个骄傲的人,如此再三,为了太子颜面,也该放手。
“没错。”
王钦确认道,“不是因为孩子,也不是因为旁的什么人,只是因为
想踏出这桩婚姻,是吗?”他眼神暗沉沉的,落寞地凝在她脚尖,
沈妆儿捉摸不透王钦的心思,本也不想理会,却见听雨和刘瑾同时朝她看来,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们二人之所以站在她这一头,凭着的是守护她的那份信念,若扪心自问,谁又愿意去拆散这象征着荣华富贵的权婚呢。和离后的路怎么走,谁也没有底。
明湛的长空如一汪碧水罩下来,沈妆儿抬目望着,那浩瀚的湛蓝仿佛能拂去心底的尘埃。
“是啊,”她笑了,像是给刘瑾与听雨吃定心丸似的,眼底的笑容明媚又生动,
“我现在一点都不喜欢他了,我只想离开他,远远的,再也不用看见他”
王钦深深地闭上眼,将内心翻涌的纷乱情绪给强压下去,哑声开了口,
“你回去,剩下的事,我来做。”一字一句,仿佛用尽一生的力气。
沈妆儿募的一震,以为自己听岔了,这才郑重的上上下下打量王钦,
她确信自己与这个人不熟,且对方没有任何理由来帮她。
“为什么”三个字到了嘴边,很快被咽了回去。
明白了,王钦是王笙的兄长,帮着她和离,不是正好给他妹妹铺路么?
王笙虽落入东厂之手,以他首辅的能耐与手段,想必有法子给王笙洗脱罪名,至于能不能嫁给朱谦关她什么事,王钦必定有自己的考量。
眼底的吃惊疑惑很快被冷色所替代。
沈妆儿朝王钦悠悠行了一礼,“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转身带着听雨离开了。
王钦几乎不用猜,便知她心里想什么,他也没打算解释,只朝她背影一揖。
刘瑾没有离开,而是往前一步,隔绝了王钦的视线,深深看他一眼,冷声问,
“王大人,你妹妹还在东厂,太子命我严加看管,而我也不会因为你帮衬太子妃,便饶了你妹妹,你这么做,考虑过后果吗?”
刘瑾远比沈妆儿了解王钦,如今的王笙已是弃子,王钦根本不是在给王笙铺路,一个男人帮一个女人和离,无利可图,还能是什么缘故呢
但朱谦可不是吃素的,王钦敢插手,那王家的前程便堪忧。
王钦的神色很平淡,仿佛没有什么事能牵动他的情绪,
“王笙屡教不改,罪有应得,我已与陛下求情,将她送去家庙,终身不再入京,太子再拽着她不放,又能怎么样,她罪不至死,太子初立,不会因为她落下一个草菅人命的名声,况且就算太子不处置她,我也决意将她送回老家,太子威胁不到我什么”他哪怕现在什么都不做,朱谦也要收拾他,不若掰一掰手腕,替沈妆儿挣得自由,也算是不辜负她当年的救命之恩。
刘瑾微微一愕,原先听闻当朝首辅认理不认亲,如今算是见识了。
他缓吸一气,“那,敢问王大人,打算怎么帮太子妃?”
王钦往光影里迈出一步,眼底漾起一点细碎的光,“太子强悍,硬碰硬,奈何不了他,但有些事情是他不能左右,却又不得不顾忌的”
刘瑾稍稍作想,便猜到王钦要从何处着手,轻声一笑,朝他一揖,
“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请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