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已渐渐泛上一片猩红,视线一点点挪在她脸上,那双眸子一如既往如琉璃般清透干净,却是淡得几乎捕捉不到任何情绪。
自行宫回来,她也时常对他冷淡,可那种冷淡是刻意的,不像现在,仿佛他是真的与她再无任何瓜葛。
怎么可以?
三年的牵绊,她说扔就扔。
他喉咙干得厉害,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妆儿脑筋飞快运转着,她有什么东西落在朱谦手里的?
太多了,他身上的衣裳,鞋袜,靴子,香囊,哪样不是出自她手?
如今一桩桩要回来是不成的,回头让温宁全部扔掉便是。
“殿下,上回您寻我要了一个灯盏,能否还给我?”好像也就这么一个物件了。
沈妆儿问完这句话,朱谦转身就走了,走得极为干脆。
沈妆儿也未放在心上,他要么还来,要么扔掉,她无不可,这一夜朱谦再没来后院,沈妆儿如今也不担心他会做出格的事,爹爹当着陛下的面已说明白,除非朱谦一点脸面都不要了,瞧他今日的脸色,与寻常不同,想必已放弃。
到了次日该收拾的东西,都已齐齐整整的,沈妆儿便觉得日子有些难熬,多待一日都费劲。上午插花煮茶,下午招来女婢打叶子牌,这一日勉勉强强熬过去了。
到了晚边,曲风忽然自前院过来,点头哈腰立在门口,如往常那般笑呵呵道,
“娘娘,殿下请您去靖安阁用膳。”
沈妆儿吃了一惊,第一反应是不想去,可又觉得朱谦此举十分奇怪,莫不是作别?
也对,他这几日不曾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当是死了心。
踟蹰再三,换了一身月白的褙子,罩上一件银鼠皮的披风,扶着听雨的手,匆匆往前院赶。
不久前下了一场秋雨,檐下沾了湿漉漉的落英,游廊次第点了大红宫灯,远远望去,灯芒摇落在秋风里,似被镀了一层萧肃。
沈妆儿微觉疑惑,这是一条从文若阁起,延伸至靖安阁的游廊,平日点的是晕黄的四角宫灯,什么时候换了大红的灯盏?
或许是为册封提前做准备,虽然往后朱谦不用住在煜王府,应应景也无妨。
穿过石径步入靖安阁的廊庑,满目的新色差点耀花了沈妆儿的眼。
门廊皆装饰一新,院中布置了不少金菊,被夜色浸染,反而折射出瑰丽的冷艳,靖安阁的庭院极其开阔,东西墙角均植了两颗高大茂密的槐树,此刻那槐树上亦布置了几盏灯笼,艳艳的红色隐在树梢,绰约诡秘。
这是做什么?
念头很快拂去,她如今已不是府中主母,朱谦爱怎么折腾是他自个儿的事。
沈妆儿带着听雨来到正房门口,温宁笑眯眯侯在此处,往里一指,
“殿下在西次间候着您用膳呢。”
旋即朝听雨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必跟进去。
听雨皱了皱眉。
沈妆儿迟疑了一下,道,“你便侯在这吧。”
看样子朱谦是有话与她说,无论前世今生这场婚姻有多糟糕,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尽量好聚好散。
信步踏入西次间。
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屋子正中,那双眸如聚了墨般浓烈,黑漆漆的,依然辨不出喜怒。
身上穿着太子在郑重
场合所穿的冕服,上玄下纁,唯独未曾着冕冠,腰间玉带在明亮的宫灯下,映出如月光般的温润,衬得整个人挺拔隽秀,清华内敛。
这是,册封大典提前了?
沈妆儿一头雾水,不过还是敛衽朝他施了一礼,
“给殿下请安。”
朱谦目色落在她那身寡淡的月色衣裙,神色微的一滞,一股恼怒涌上心头,
“你怎么着这一身?没鲜艳的衣裳了?”哪怕不着太子妃元服,至少也得喜庆些。
沈妆儿心头异样更甚,不过耐着性子不曾翻脸,只淡声问,“殿下请我来有何事?”
墙角错金景泰蓝炉中熏着淡淡的梨花香,那是他好不容易从书房翻出来的,是她曾替他备在书房的熏香,这半年,她不曾来,他也未用。
香氲绕在他眉眼,他脸色如罩阴云,嗓音低得可怕,“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沈妆儿心泛了下咯噔,什么日子?再瞧朱谦这一身冕服,脱口而出道,
“难道,太子册封大典提前了?”这是好事,意味着她可立即离开了。
一口血腥窜上喉间,他引以为傲的沉稳终究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眼角抽搐着,额尖青筋暴跳,他脸色冷硬地近乎崩裂,
“今日是九月二十八,你想一想,是什么日子?”
九月二十八
三年前的这一日,她嫁入王府。
沈妆儿怔了怔,眉睫微不可见的颤了颤,心口一时涌上诸多复杂情绪,又在一瞬间平复下来。
三年了。
错付一场,终于抵达终点。
也好。
沈妆儿缓缓吸出一气,朝朱谦露出淡淡的笑,
“臣女谢殿下这三年来的照顾和容忍。祝殿下今后万事顺遂,平康喜乐。”
沈妆儿每一字每一句皆发自肺腑。到了要离别的时候,过眼一切已如云烟,仿佛什么都不值得计较了,只求一别两宽。
她的笑过于寡淡,反如冰刀子,一刀刀捅入他心窝子,募的阵痛了下,渐渐抽了一口气,痛意蔓延,渗入五脏六腑。
本以为就算她执意要和离,至少这个日子还是记得的,不成想,她忘得一干二净。手中搁着那枚替她亲自雕刻的玉佩,险些捏碎。
屋子里静如无人,落针可闻。
半晌,朱谦紧抿着薄唇,抽开一把背交椅,木声道,
“用膳。”两个字,言简意赅,不容拒绝。
沈妆儿本也晓得是来吃散席饭的,再次道了谢,提裙落座,朱谦挺直的身子往她旁边一坐,两个人挨得极近,衣袂交织。
这样的距离令沈妆儿十分不适,仿佛周身的空气皆被他侵占,处处都是他的气息。
忍不住想要挪,却见朱谦亲自舀了一碗汤,搁在她面前,不等她反应,又继续替她布菜,姿势很笨拙,神态却十分专注,甚至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
沈妆儿默默地看着他布了五六碟子菜,
“吃吧”
沈妆儿闭了闭眼,勉强支起银箸,捡着面前的茭白豆腐往嘴里塞。
这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沈妆儿还算填了些肚子,身旁的朱谦一双眼阴沉沉地盯着满座繁盛的珍馐,手指捏着酒盏,一杯杯往腹里灌,筷子却不曾动一下。
想着这可能是二人最后一次共膳,沈妆儿轻声劝了一句,
“殿下位居储君,当爱惜着身子,用些吃食吧”
朱谦手里握着那枚玉佩,僵硬地将视线挪至她面颊,这张曾盛满春色的脸,如今眼底只剩冰凉。
他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只注视着那张饱满的菱嘴,一开一合,曾经这张小嘴,日日在他耳边絮
叨,嘱咐他早些睡,叮嘱他路上小心,再依依不舍与他道,夫君,早些回来
过往的每一帧画面如今想起来,皆是历历在目,无比清晰地映在脑海。
他眼角抽的厉害,指尖轻颤着,一点点摊开掌心,将那枚亲手雕刻的永结同心玉佩递与她,“妆儿,这是我亲手所雕,赠与你”
沈妆儿皱了皱眉,已察觉朱谦这举动不太对劲,不曾瞧那玉佩一眼,缓缓起身后退一步,朝他施了一礼,双眸动人却是无情,
“殿下的东西收好,将来自有人收殿下的信物。”言罢,转身便要离开。
朱谦眼眸一跳,身体先于意识而动,不假思索拽住了她胳膊。
沈妆儿被钳得动弹不得,脸色一变,扭头惶惶望着他,“殿下,陛下都已允诺和离,您还纠缠作甚?”
窗棂洞开,冷风一阵阵往他后领灌,却驱不散他心头的燥热,紊乱的呼吸在他胸膛乱窜,朱谦双目灼灼,涩声开了口,
“妆儿,我自知这三年欠你良多,今日是终点,亦是起点,往后我一定尽职尽责做好你的丈夫。”今日他精心布置这一番,是打算与她重新开始。
沈妆儿恍惚明白了些什么,苍茫冷笑,“为什么”为什么揪着她不放
熟悉的清香被风吹散,从他鼻尖一闪而逝,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想我该是喜欢你,心悦你,我说服不了自己放手”
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早在当年赏花宴上惊鸿一瞥,又或许是朝夕相处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抑或是经岁月晕染的一针一线一汤一勺关怀的那抹笑。
他早已习惯这个女人占据着他生活点点滴滴,
他纵容有诸多过错,却无论何时何地,自始至终,从未想过与她分开,她早已是喧嚣红尘路上,唯一的皈依。
沈妆儿愕然了下,只觉可笑。
她已不屑于去与他辩,什么是喜欢,什么爱。
“这些都不重要了,殿下,我已经不喜欢你,也不再爱你,更不想再看到你”
她用最温柔的语气,吐出最决绝的话,每一个字如刀刃一般扎入他眼眸,那片艳艳的红唇,漾得刺目。
血腥漫入眼眶,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强势地堵住了她的嘴。
挺拔的身子带着无与伦比的气场,罩了过来,沈妆儿双目骇然,下意识往后一退,腰间一紧,被他宽大的手掌给牢牢钳住,清冽的气息,带着酒的灼热,强悍地灌入她心神。
沈妆儿被朱谦抵在架格旁边的角落里,半个身子几乎被他提起,强势地按在墙壁上。
恰在这时,一只野猫从后院树梢窜上窗棂,昏懵地往屋内觑了一眼,嗅了嗅,仿佛闻到了熟悉的香气,目光挪至二人身侧不远处的黄花梨透空架格,乌溜溜的眼登时一振,以离箭般的速度朝架格窜去。安置在格架上方的各类器物通通往下滚落,径直往沈妆儿头顶砸来。
朱谦毫不犹豫将那纤弱的身子往怀里一搂,募的转身,错金银壶砰的一声砸在他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