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将落不落, 天幕还残留一片青云,沈妆儿在夜幕中回了沈府。
十几辆马车陆陆续续停入照壁内。下人井然有序将嫁妆衣物卸下, 一并送去沈妆儿闺阁。圣旨虽未大张旗鼓传开, 沈府却是早收到了消息。
留荷与听雨一左一右,将沈妆儿搀下马车。
夜色昏幽,华灯初上。
垂花门内站着乌泱泱一群人, 乍一眼瞧去, 阖家老小竟是无一缺席,父亲沈瑜也在, 就连极少露面的大夫人也穿着素衫迎了出来。
这是沈家的态度。
人人脸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笑,有欣慰, 有忐忑,亦有如释重负,更多的是担忧。和离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一段婚姻以惨淡告终, 沈家人不可能真的高兴,只是与其蹉跎下去, 不如当机立断。
“祖母”
“爹爹”
沈妆儿胸口冒着腾腾热浪, 泪意涌出眼眶, 扑在了老太太的怀里。
老太太最是心疼她,也是最难过的一个, 她担着莫大的压力, 做主让沈家站在沈妆儿这一头, 坚持和离, 这对沈家前程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但她实在不愿用沈妆儿一生的幸福来换沈家前程, 沈家并无功勋, 外戚上位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孩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什么都别想,先安心养身子”至少以后不用再怀着忐忑,日日忧心她在王府过得好不好,人到了眼皮子底下,看得见,摸得着,冷了给她添件衣裳,累了搂着她在怀里睡一场,心安即归处。
众人见老太太落了泪,也跟着唏嘘一场。
二夫人曹氏哽咽着道,“母亲,天冷风大,切莫让太子妃”顿了下,连忙改口,“莫让妆儿着了凉,进屋说话吧”一面吩咐婆子,“快些传膳。”
一行人沿着游廊往正房走。
弟弟沈藤与五妹妹沈秀儿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拥在沈妆儿身侧,
“姐姐,你的屋子是妹妹我收拾的,我给你摆上了一盆剑兰”
沈藤在另一侧拽了拽沈妆儿的袖子,邀功道,“还有我,还有我,姐,你桌案是我擦的,原先你檐下那窝燕子被我赶走了,我给姐姐您捉了一只雀鸟,如今关在后罩房,姐姐若喜欢,回头弄个笼子给您挂去绣楼”
话音未落,被身侧的沈秀儿敲了下脑门,
“三姐又不是小孩,玩什么雀鸟,你自个儿喜欢,借着三姐的由头,捣鼓来的吧?”沈秀儿不愧是亲姐姐,当着沈妆儿与沈瑜的面将弟弟给卖了。
沈藤顿时恼羞成怒,正要辩驳,瞥见沈瑜负手投来淡淡的眼神,吓得缩去沈妆儿怀里,眼巴巴求饶。
将沈妆儿逗得开怀一笑。
众人心头的愁绪也冲淡了些。
一家人齐齐整整到了老太太院子里的明间,下人已将膳食给摆好,热腾腾的菜肴,皆是沈妆儿平日里爱吃的,沈妆儿心中百感交集,瞧一瞧,回了家,她便是长辈娇宠的小女儿,不像在王府,总该她来伺候旁人,在意旁人的喜好,也好,再做一回闺阁女儿。
一顿饭吃得四平八稳,曹氏热情地张罗着,一如既往的干练。
宴罢,阖家坐在东次间的暖阁里,奉上茶盏后,老太太便拉着沈妆儿,神色郑重开了口,
“老婆子先把话放在这里,和离是我的主意,沈家这些年都沾了妆儿的光,太子妃是光鲜,是荣耀,可若妆儿整日以泪洗面,看人脸色过活,再大的荣耀咱们也不稀罕,今后谁也不要怪责妆儿和离,误了沈家前途,咱们权当从来没有这门婚事,也不巴望那些不属于咱们的东西,踏踏实实,体体面面过日子,都明白了吗?”
二夫人曹氏听了这话,脸色
不由躁红,沈瑜一向淡泊名利,压根不在乎国丈之尊,长房大老爷已故,大少爷沈慕指望科举,如今靠着朱谦的也就他们二房,老太太这话就是说给她听的,生怕她因此而埋怨沈妆儿。
曹氏遂连忙站出来,抹着泪跪了下来,“母亲这话是责怪儿媳不懂事,儿媳心里虽是有些遗憾,可儿媳并非不明事理,妆儿此番如此决绝和离,必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咱们当长辈的哪有不顾忌她死活,只图自己光鲜的道理,您的意思儿媳明白,今后定待亲女儿一样待妆儿”
沈妆儿闻言连忙起身将她搀起,“二伯母,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曹氏执帕将泪痕拭去,温和望着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哪里就麻烦过我,是我们二房沾了你的光”
沈妆儿使劲摇着头,待要说什么,坐在左下的沈璋看不下去了,哭笑不得道,
“瞧你们吓得,事情并未如你们想的那般可怕”沈璋与老太太温声笑道,
“母亲,殿下虽未醒,但陛下与内阁王首辅那边都派了人来,说是叫儿子安心,一切照旧。”
老太太并未将这话听进心里,眼下是一切照旧,待新太子妃入主东宫,格局就会变了,军器监的差事不一定保得住,那是朱谦麾下的利剑,他必然要牢牢拽在手中,随着沈妆儿和离,沈家与东宫这条线便断了,朱谦不会再将军器监交给沈璋打理。
老二近来有些春风得意,少了一些官场的敏锐,老太太心中担忧,只是眼下沈妆儿刚回来,老太太也不点破。
“妆儿累了,你们都回去歇着,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各房人丁皆散去,沈妆儿亲自将父亲沈瑜送至门廊,沈瑜立在灯芒下,回首望她,神色十分温和,甚至还有欣慰,“不怕,爹爹养你一辈子。”
晕黄的灯芒将他眉眼渡上一层柔和,沈瑜一贯是个话少的性子,却一诺千金,沈瑜比沈璋看得通透,晓得女儿此番和离,必定不可能再嫁,眼下朱谦是太子,未来便是国君,谁敢娶天子前妻,不要命了。
沈妆儿心头一阵悸动,泪水汪汪在眼眶涌动,“爹爹,您放心,女儿心中有成算,女儿好着呢。”她并未想过在沈家呆一辈子,她不会牵连沈家。
沈瑜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沈藤藏在柱后不想走,却被沈秀儿一把拽起,“爹爹好不容易回来,还要问你功课呢,且让三姐歇一歇”沈藤朝沈妆儿做了个鬼脸,不情不愿跟着离开了。
沈妆儿摇头失笑,回到东次间,老太太已褪去鞋袜歪在塌上,朝她招招手,“明熙苑还在收拾,久不住人,少了些烟火气,你先不急着住进去,这几日睡在祖母的碧纱橱里,那里暖和。”实则是怕沈妆儿多想,想陪着她。
沈妆儿少时便常常宿在那里,她是老太太膝下养大的孙女,情分不一般。
沈妆儿却摇摇头,“院子里日日有婆子料理,哪里就没人气了,孙女还是住过去,省的搅得您睡不踏实。”
老太太年纪大了,睡眠着实不好,也就不强求,
“快些过来,咱们祖孙俩说说话。”
沈妆儿净了手,褪鞋上榻与老太太一同歪在软枕上,将一张小脸凑在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细细瞧了她,眉眼儿生动又活泼,双颊粉嫩娇艳,还跟个未嫁的姑娘似的,看来比她想象中要好,也就放心了。
“我听隽娘说,你私下操持一些买卖,看来是有所打算了?”她坚信自己教养出来的孙女,不打无准备之仗,她既然决心和离,必定是留了后路的。
原先和离一事压在心头,沈妆儿不曾好生思量,如今已脱离困地,便可一心一意来谋划。
“祖母,我在南阳买下了一个邬堡,打算去那住一两
年,待风波过去再回来。”
老太太一听,眉头皱了起来,哪里舍得她独自一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以为沈妆儿是躲朱谦,不由作色道,“你别担心,皇帝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既然做主和离,必定不会让太子干扰你,天底下夫妻不合,各自婚嫁的多的去了,怎么偏偏他不行”
“他是太子,越发要有宽容之心。眼下定是面上抹不开,待回头娶了新妇,哪里还记得你。”在老太太眼里,沈妆儿之所以和离,究其根本是朱谦不喜欢她,自然也不担心朱谦还会纠缠。
沈妆儿也这么想,“我并非躲谁,实则是想去散散心,见一见广阔的天地。”
老太太不同意,“再说吧,先把身子养好。”心里却琢磨,孙女生得如花似玉,这辈子断不能这么荒废了,回头还是得给她张罗一门婚事,太子的前妻就不能嫁了?她还偏要嫁,老太太骨子里是不易服输的人,沈妆儿有救驾之功,待回头有合适的婚事,她便舔着一张老脸入宫求皇帝赐婚,让皇帝替婚事保驾护航,她不信朱谦还敢忤逆他老子。
更多的是,她觉得杞人忧天了,朱谦另娶高门大户之女,于他只有助益,保不准过阵子太子册封大典,便将太子妃人选定下了。
祖孙俩又岔开话题,聊了几句家常,沈妆儿见她神色疲惫,便带着女婢回了明熙苑。
沐浴收拾,穿了家常的裙子,往床榻一躺,本以为这一夜辗转反侧睡不好,不成想竟是堪堪睡了过去,一夜好眠。
老太太所料不错,十月初四晨,顾尽忠前脚将和离一事处置妥当,后脚便揣着一堆贵女画像入了宫,笑眯眯摊在皇帝跟前,
“陛下,臣刚刚遇见太医院院使,他说殿下伤势见好,之所以昏迷不醒,是过于劳累,睡过去了,想必很快就醒了,嘿嘿,陛下,再过数日便是册封大典,依老臣之见,册封太子的同时,将太子妃一并定下来,往后,您高枕无忧,等着抱孙子吧。”
皇帝满脸郁碎盯着顾尽忠,瞅着他那张菊花般的笑脸,气不打一处来。
自刘瑾回禀他,沈妆儿带着嫁妆干脆利落回了沈府,皇帝心里就惴惴的难受,说到底是舍不得这对冤家分开,瞥了一眼那十来卷画轴,皮笑肉不笑道,
“你倒是手脚利索。”
“那可不。”顾尽忠笑呵呵的,“臣得为陛下您分忧哪。”
皇帝稍稍翻了翻那些画轴,并未看画像,而是扫了一眼底下标注的家世,皆是京中名门贵女,这其中便有顾尽忠自家的一位侄女,这些臣子心里揣着什么想法,皇帝门儿清。
将画轴往旁边一撂,指了指旁边坐着的一蹲瘟神,
“想给朕分忧,先把他的婚事解决。”
十王朱献闻言,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皇帝爹,儿子刚刚所说句句肺腑,您不能只疼七哥,也得疼些儿子,儿子不娶宁倩。”
皇帝闻言脸色一板,“你齐王叔已去宁家说项了,只差礼部下聘将婚事定下来,你好端端的,闹什么!”
朱献据理力争,“那宁倩嚣张跋扈,等儿子娶了她,王府还不被她掀了去。”
皇帝一拍御案,“你早干嘛去了!”
朱献一口气憋在胸中,不上不下,昌王府原先有意与宁家结亲,宁家见昌王与王储无缘,转背盯上了他,一再托宗正卿齐王叔来问他的意思。听着齐王叔的言下之意,宁倩喜欢他,想嫁他,宁家打算如她的愿。
齐王叔问他意思时,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打算琢磨两日再给齐王回复,偏偏这位急性子王叔误以他是害羞,径直回禀皇帝说他同意,转背跑宁家喝茶去了。
他气得肺腑冒烟,齐王叔却笃定这门婚事合适,唆使皇帝定下来,原先朱献也没这般反感,近来不知为何,这种
抵触欲盛,昨夜一宿没睡,今日晨起,眼巴巴来御书房,恳求皇帝回绝这门婚事。
“父皇,儿子瞅着七哥与七嫂和离了,心中感触良多,若不娶个合心意的女子,回头再闹和离,岂不耽搁了彼此?儿臣郑重考虑过,儿子与宁倩不合适,您就回绝吧。”
皇帝被他这话堵得反而不知该说什么,瞥了一眼那烫手的画轴,抬了抬下颌示意道,
“呐,这里是京城待嫁贵女,你挑一挑,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顾尽忠闻言心惊肉跳,他侄女端庄贤淑,是太子妃不二人选,可不能被游手好闲的朱献给挑走了,连忙将画轴往怀里一卷,躬着背往后退,“陛下,既然您没心思挑太子妃,那臣过几日再将这些画轴送给太子亲自过目。”
皇帝心里想,巴不得你去,刺激下朱谦也好。
摆摆手示意顾尽忠快滚,冷眼瞥着朱献,
“老十,你实话实说,原先好好的,怎么突然不肯结亲了?”
朱献心中一哽,将脑袋搁在御案上不吭声了。
他也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极是排斥这门婚事。
想了想,抬起眸,“父皇,您为何愁眉不展的?是担心七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