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转而多了三分怒气,高声回他道:“陆校尉编的好故事,很精彩。原来校尉不该去上阵杀人的,倒该去茶肆做个说书先生,定能赚个盆满钵满,也不至于玩到最后,丢了脑袋。”
“怎么,殿下觉得这个故事是我编的?”
“难道不是吗?编个故事,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想着诓我呢?想骗我心软,救你那主子一条性命?陆校尉故事讲得不错,只是可惜,打错了主意,本宫救不了他,也不想救他。”
陆缨又是一笑:“陆缨虽出身微贱,却也不是平白妄想的蠢夫。相识多年,殿下的性情行事,猜得到。我只是为公子不甘心,为他这么多年的心苦和辛劳不甘心!”
“他的辛劳?”
“是,他的辛劳!殿下怎么不想想,当今的天子不过弱主,长江也绝不是不可攻克的天堑,这么多年了,若是没有公子镇守江北、拒北周的铁蹄于域外,殿下扪心自问,能有这建康城的夜夜笙歌吗?”
所以,我倒是该谢谢他?真是谬谈,我就不该来这里。
见我要走,陆缨大抵是着了急,他扯着嗓子,指着我破口大骂:
“怎么,被我说中了,没话说了?我真是替公子不甘。公子这一辈子,尽是辛劳,未有一丝有愧于人。从来都是你姓刘的欺辱他。先哀帝在朝堂上欺压他,你在府第里羞辱他,甚至不惜养面首来践踏他的尊严。刘嫣,你……”
我不再理他,转身退出了牢房。狱卒套上了门锁,陆缨扒着栏杆,却仍不罢休:“你怨公子辜负你刘氏,可你待公子又有几分真情呢?我只替公子可惜,可惜当日没有一剑杀了那个伶人,以至遗祸今日。”
“你说什么?没有杀了谁?”我忽然回转过身,扒住牢房的门,把那狱卒几乎惊了一个踉跄。
“果然,你心里挂念的,到底只有那个伶人。”陆缨冷笑。
“你快说,到底是谁,没杀了谁?”
“我说,那个伶人,玑玉。可惜,公子到了也没有杀了他。当日公子盛怒,可也只是丢过去了一只玉盏划伤了他的脸。后来,他竟使诈以烛火点燃了柴房,趁着人救火混乱逃了出去。我心里有疑,曾瞒着公子暗暗查访,”陆缨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前渝雍都督季昶,就是在那一年收了螟蛉之子,奚玦。”
“不,这怎么可能呢。”
“听说,奚大都督自入建康,夜夜都宿在公主府。你难道就没有察觉?你必定有察觉。你来寿春,不就是因为你心中已然起了疑心,想求个印证吗?”
“竟是,如此,可,”我一时竟哑口,半晌,才问道,“卢泫,他知道吗?”
提到卢泫,陆缨不禁黯然:“我是暗暗查访,并未告诉公子。倘若你心中还记着一丝过去的情谊,就别去打扰公子最后的宁静了。让他像个真正的英雄一样,谢幕这半生辛劳半生荒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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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去寿春校场看那十七个武官受车裂之刑。
行刑的样子很难看。
一声令下,五匹北凉来的肥驹扬蹄怒奔。不过是一个刹那,一个也曾征战沙场的男儿,便成了几片破烂的肉,在校场的黄土间毫无生气地翻滚,紫红的血还不及流,就混作了污泥。
看台离得很远,可我却总觉得,陆缨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不,甚至是在他已经残破成碎片的身体上,他的眼睛,都在瞪着我。
小时候玩游戏,他们都让着我,总让我赢。
这一次,还算我赢吗?可为什么我再也笑不出来了呢?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撕裂,就像是当年,趴在歆庆宫的窗边,看着教养嬷嬷在院子里罚翻墙的陆缨。内官的板子一下又一下,没多久,陆缨就站不住了。
然后,天就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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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张眼的时候,旁边只有银屏。
“可算醒了。”她喜得直念佛。
“我这是……”
“殿下还说呢,好端端的,干嘛去看那个。这一受了惊吓,晕了这么些时日,叫婢子们好一通担心。”
银屏说,我在校场上昏过去了,是奚玦把我抱回来的。银屏还说,我昏睡的时候,奚玦叫来了全营的医官,很是焦急。
她满心欢喜地,在我耳畔悄悄念叨,大都督待殿下,该是真心的爱护。
我不知道她说得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不过,自打我醒来,却一直未曾见过奚玦。
李嗣安说,他去上苑狩猎了。他还说,奚玦走前有个吩咐,我醒来后,若是需要什么、想做什么,都依着我。
我想,他大概是猜到了,我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