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见卢泫那天,天气晴好,可惜他并看不到。
曾经权倾天下的驸马都尉,最终被关在了寿春行在最幽深隐秘的地牢深处。
自己修的牢笼自己坐,还真是讽刺。
地牢昏暗,就着手提的灯也只能瞧见个囫囵。可饶是如此,我依旧一眼就瞧见了蜷缩地坐在干草堆上的卢泫。
上次相见,还是在寿春的大营。不过是短短的半载,他竟像是老过了半辈子。
他听到声响,微闭的眼皮略抬了抬,瞧见是我,眼底似有一瞬的错愕滑过。可转而,他便又闭上了眼,转过了身,索性面对着里面坐着了。
他不愿意见我。
“松溪。”
松溪,是他的字。
这两个字一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一时恍惚不知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上一回这样心平气和地唤驸马的表字,是什么时候呢?我着实是不记得了。
可牢房里的那个人,并没有理会我。
我叫那个狱卒把牢房的门打开。狱卒面露难色,踌躇地望向李嗣安。李嗣安没说话,只是冷着一张脸略点了点头。他看着卒子开了牢门,便退后了两步,默然立在了甬道转角的一片阴影里。
牢房四壁腻着污渍,中间是一片腌臜。
庐江卢氏的嫡长公子,金陵城里衣襟藏香的风流儿郎,竟沦落至此。
这么多年的仇恨和嫌恶,临了竟只是一场荒唐。
我忽然不想恨他了。
我把手里提着的木盒放在石阶上,一层层地抬开。上一层是白瓷碟上四色小菜,是宫里的做法,我隐约记得,小时候他来兰娘娘宫中说过,他最爱吃。
中间一层,是渥得温温的帕子,并梳子、剃刀几样。我转头吩咐卒子去打一盆水来。
我答应过陆缨的,要让他像个真正的英雄一样,谢幕这半生的荒唐。
还记得小时候卢泫很爱漂亮,一头乌发总是很柔顺服帖、束得一丝不苟。那样柔顺的头发,如今却只像枯草,蓬乱无章地披散着。
我伸手抚向他的头发,他并没有躲开。
他一动不动,任我拿梳子打理那团乱草。乱草之中,兀然跳脱出几丝白发,拔了,再一梳,却又跳出更多。
“从前听人说一夜白头,只当是玩笑故事,如今,我倒是有几分相信了。卢松溪,你老了。”
“卢泫是老了,可公主殿下却依旧是光彩照人。看来,那个雍凉之地来的蛮子,倒是很懂得惜玉怜香,”他背对着我,却仍不忘嘲讽我,“怎么,腻了?又想起我这个故人来了?滚吧,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他竟说我可怜他,真是可笑。
我把他的头搬正,拿剃刀一点一点地、小心地剃着他下巴上的乱须。
“可怜?你害死了我的大哥,让我恨了半生,我为什么要可怜你。卢泫,我是这世上最恨你的人,你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我很高兴。”
“是么,那我恭喜你如愿。你大可不必在这儿惺惺作态。你可以走了。”
“我不会走的。卢泫,陆缨已经死了,除了我这个仇人,没有人能为你送行了。”
“陆缨?你去见陆缨了?谁叫你去见他的!你凭什么去见他!”
他忽然发了狂,一扬手打开我的手。我没个防备,剃刀在他脸上一划,刺在了我的掌心。
感觉有些迟钝,半晌才觉着疼。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剃刀,银白的刃上凝着血珠儿,也不知道是谁的。
狱卒听到响动忙赶过来,可是瞧见牢房内我们两只是这样僵持着,也不免心里打鼓不敢妄动,只得望向甬道那头,盼着隐身在阴影中的李嗣安有个示下。
卢泫冷眼瞧着,半晌,眉眼唇间拉扯出一个笑。
他蹒跚起身,站在我面前,看着我。
“好,很好。你看看我,看看我,”他好像在冷笑,又似半癫半狂,吟唱道,“游宴不知厌,杜陵狂少年。花时轻暖酒,春服薄装绵……庐江卢氏的嫡长公子、人人艳羡的驸马都尉……没想到吧,我这一生,不过是个笑话。”
“别说了,都别说了。”
我竟然有些难受。
恍然忆起当年,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年,在太极殿后的御苑,我偷听到阿爹和兰娘娘闲话。他们说,该给小嫣儿选个驸马了,还说看遍建康城的儿郎,却唯有卢太傅家的大公子最合适。
卢松溪,我当年,是真的高兴过的。
梳子沾点水,任是什么样的蓬乱也能梳通。我将他头发束起,发簪一插,终究有了几分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