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择良看着她的背影,沉入了回忆。
他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这么多年,他确实有些记不太清了。是哪一个秋天或者夏天吗?好像他们都还在念高中,到毕业的最后两个学期,父亲为了让他不受家庭因素的干扰,把他送到很远的B城托付给姨妈。
他靠在沙发上,听见她在洗手间里放水洗澡,他的手支着下巴,又想了想。
好像,那一天是校运会的最后一个比赛日。
他们班男生进入了4×100米接力的决赛。他那个时候虽说跑步不错,可惜不太喜欢出风头,哪知那个长得漂亮的班主任老师一直都在试图说服他。最后,他只好上场。没想到因为是最后一次参加校运会的机会,其他人都很拼命,从预赛、复赛一直到了决赛。
自己跑的第几棒,他都不记得了,第二或者第三棒?接力赛一直都是田径的压轴项目,看的人很多。他也拼了全力,和另外一个班的选手几乎并驾齐驱,将其他组的人甩了老远。可是就在快要交接棒的那一刻,一个女生兴奋地大喊:“厉南衍,加油!”然后就万分激动地从外面冲到跑道内。眼看就要撞上她,但是他想收脚已经来不及,于是两人重重地撞在一起,接力棒也飞到别处。
两人一起被搀到医务室之后,不断有同班同学为了他来质问、责骂那个女生。她不停地向人家道歉,然后埋下头一直不敢看他。他看见女生垂着头的时候,眼眶里分明有亮晶晶的泪光,而胳膊肘的衣服已经磨了个洞,里面渗着血丝。他的膝盖和手掌被塑胶跑道擦破了很大的几块皮,全身像散架了一样,所以,他能想象她伤得肯定也不轻。
那么漠然的他居然有些不忍地问了句:“喂,你还好吗?”
没想到只是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问候,居然就让她抬起头来咬住嘴唇,破涕为笑。
“学长,我叫苏写意。”
“哦。”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们以前见过的啊。”她完全忘记了伤痛,兴奋地提醒他。
“嗯。”他没有兴趣。
“我是一年级七班的,教室就在二楼的楼梯口那里。”她叽叽喳喳地说,“你每天都从我们教室门口经过……”
他开始头痛,非常后悔刚才自己为什么要去招惹她,幸好校医及时出现了,打断了写意的骚扰。校医一点一点揭开他伤口上面的布料,他有些抽痛地扯了扯嘴角。
她嘟着嘴,内疚地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激动跳出来了,结果害得你们班没名次。”
“没什么,反正也没意思。”他淡淡地说。
这是他的记忆中能想起来的最早的一次交流。后来她曾说,他们确实在那之前还在别的地方认识过。可惜,他始终记不得还有什么。
那个时候的写意只有十四岁,无论是年龄还是个子,都是全班最小的,完全是没有长开的样儿,就是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儿的小矮子。可是她却很吃得开,什么打抱不平的事情都管,以至于很多男生不太喜欢她。
她学习一直都不怎么努力,上课老和老师唱对台戏,请家长是常有的事。一日,他去办公室交试卷,正巧看到写意站在办公室,旁边坐着的大概是她妈妈。
老师说:“她居然带着班上好几个女生到人家家里面去理论。虽然那个男同学确实不该那样欺负乡下来的女生,可是这些事情,也应该报告给老师,让老师解决吧?”
老师的最后一句话,实际上是转过来对写意说的:“你们这样做,人家家长闹到学校来,说是给他家里的小孩造成了心理阴影,你说怎么办?怎么班里什么坏事都和你苏写意有关?”
苏妈妈闻言,对着老师好脾气地道歉。
可是写意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
他路过的时候,写意察觉了,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她那原本拧在一起的眉毛,舒展开来,还偷偷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他和往常一样,挪开视线无视她,走出办公室。
她个子小小的,也不知道这样的身体里面怎么会爆发那么大的声音。每次他打球,她只要在旁边都会扯着个嗓门喊:“厉南衍,加油哦!加油!”
寒假考完试,学校放了假,他去市图书馆温书,没想到偶然碰到写意。从那以后就一直没有消停过,每日定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妈妈在这里上班。”她乐呵呵地解释。
他没注意听,只是埋下头去看书。
“你好用功,听我们老师说,你要考M大?”她又找话题闲聊。
“你名字真好听,可是大家都这么叫又没意思。”她坐在他对面,下巴搁在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盯着他垂下去的睫毛。
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在自说自话,他就没搭理过她。
“不如我重新想一个。”
她平时最爱给人取绰号。
詹东圳的“冬冬”二字,已经是很客气的名字了,比如同桌毕海湖,她就直接叫人家“Beautiful”,幸好是女的,还算文雅,没啥损失。
不过,还有个同学名字是鄢正华,她给人取了个“胭脂花”,搞得人家一个大个子男孩,有了这么一个绰号。后来,全年级都知道,七班有个面黑的男生叫什么花,而忘记了他的原名。有一次上体育课,这个男生在后排和人聊天,体育老师气极,大声喊:“胭脂花,别讲话!”全班同学同时一愣,然后哄然大笑。
其实他姓厉,惹得她挺想叫他“板栗”的,简单又上口,但是肯定不能取这个,不然他的眼光也许会将她当场碎尸。
她绞尽脑汁地想。
“阿衍,”她说,“我就叫你阿衍吧。”
他在刷刷刷写字的笔尖微微一顿。
“我叫厉南衍。”他申明。
“阿衍真的很好听耶。”她难得想出这么好听又不损人的名字。
他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收拾东西走人。
她追着解释:“人家黄药师的老婆叫冯蘅,本来这么个名字很普通,可是黄老邪称她阿蘅,阿蘅啊,叫起来好揪心,一下子就变成一个大美人儿了。”
写意一边说一边自己沉醉,待回过神时,发现人家已经走了好远了。
后来父亲到B城来看他,顺道请朋友沈志宏吃饭,叫了他一起去,几家人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沈志宏有个小女儿,长得白白净净,虽说嘴巴很甜,仍然能一眼就看得出是被大人宠坏的孩子。
沈志宏知道他念十六中的时候,不禁脱口问道:“你也读那里啊?”
临走那会儿,沈志宏在暗地里忽然对他说:“南衍啊,我的写意也念你们学校,一年级七班,见过没有?”
“见过。”他对长辈都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却是不明白沈志宏和苏写意有什么样的关系。
“那你真的就是她回来跟我提的那个阿衍了?”沈志宏无奈地摇头。
阿衍?阿衍。
他不知道如何回复,只好点点头。
“她跟我说,阿衍要考M大,那么她也要考那所学校。”沈志宏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多教教她。”
就这么一句话,让写意在纠缠他时都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结果,整整一个寒假,都有这么一个女生追在他后面“阿衍、阿衍”地叫。
那天大年初八,这个时间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写意又如往常一样在路边蹲点,准备继续当跟班儿追着他去图书馆。她背着书包,穿了一件短短的桃红色羽绒服,下面配着一条白色的裤子,一副淑女搭配,很难得。头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她一个人在雪地里等他,鼻子和脸蛋都冻得红彤彤的,远远地就在马路对面大声地叫他。
在图书馆里,多遭了他几回冷脸,她也学乖了,不再骚扰他,静静地带了作业去做。遇到不会的题,她拿来问他,他却没什么耐心跟她讲,就将答案算出来扔给她了事。没想到她倒很聪明,也能弄懂个六七成。她认真做了一会儿,三两下就将作业做完,于是多动症又开始发作,唯一治疗自己多动症的方法便是和他说话。
“阿衍。”
她当然是等不到他心甘情愿地答应她,所以继续自说自话道:“我是不是挺烦人的?”
他挑眉,她终于有自知了。
写意有些失落地趴在桌子上,不知怎么的突然看到他放在那里的钢笔。她一时觉得很漂亮,便随手拆开来看,那笔和平常钢笔打墨水的方式有些不一样。她好奇地拧来拧去地琢磨着,没想到一使劲儿,咔嚓,轻轻地响了一声,吸管拧断了。
他闻声抬起头来,看到自己心爱的钢笔在写意手里断成了两截,里面的墨水洒了一桌子不说,还滴到他借给她的参考书上。他这人爱书成痴,连褶子都不折一个,何况是泼上一管墨水。
她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能再忍了,“苏写意,你离我远点。”
“阿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大不了我请你吃冰棍。”那天室外零下八九度,她却老喜欢在这种天气吃冰棍,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种恶趣味。
她从书包里拿出纸巾,将书本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还交给他检查。
“继续做作业。”他说。
“可是做完了。”
“那你就回家去。”
“我要等你。”她怯怯地说。
他瞄了她一眼,翻开课本,将后面容易点的题勾了一些给她做,还说:“做作业的时候不许讲话,不许搞小动作,不懂的地方抄在旁边,集中起来再问我。”
写意笑嘻嘻地点头。就此,这位姓厉的严苛的家庭教师,开始了对写意长达数年的多重教育工作。
他们坐了几个小时,从图书馆出来,走到路上,他一直觉得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他转过头去,那些女生又掩住偷偷笑的嘴,迅速地转身。
总觉得有些蹊跷。
走到十字路口,写意大叫:“阿衍,快点,要红灯了。”说着就拔腿冲过马路。
他却留在了这边。写意跑到马路中间的时候,他才蓦然看见她的裤子上一大片红,那红色被她的白裤子衬得触目惊心。
脑子轰地一下,他明白了。
“喂!”他喊着向她冲过去,没想到跑到一半已经是红灯,两边的汽车飞速地从他前面奔驰而过,差点发生意外,撞到他。
他只好停停走走地左躲右闪才到了对面。
写意浑然不觉地笑说:“呀,原来阿衍你要闯红灯。”
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那个时候已经快成年,对女生的这种事情已经不再陌生,也不会好奇,当然知道裤子上是什么。
“我怎么了?”她侧着头奇怪地看他。
估计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是她的生理卫生老师。
他将大衣解下来,递给她说:“穿上。”
“我一点儿也不冷啊。”她纳闷。
“叫你穿上!”他加重了语气。
写意只好接过,狐疑地穿上。大衣很长,套在她的身上,几乎过了膝盖,当然遮住了尴尬的地方。
“你不冷吗?”写意问,他只穿了一件毛衣走在雪地里,显得有些奇怪。
“快点回家!”他严厉地说。
“怎么了?”她一边走,一边还在问。
“回去就知道了。”他不太耐烦地说,面色却是微微一红。
“对了,我还要请你吃冰棍的。”
“还吃什么冰棍,快回家!”他这次是真的恼了。
那是写意的第一次生理期,自己却大大咧咧地毫无知觉,而且,居然有人念到高中了才开始发育。她年纪小不懂事,也不会体贴人,不知道他将衣服给了她,穿着单薄的毛衣跟她在零下几度的寒风中走了很久。
后来,他考去了M大。他平时和同学相处很和睦,可惜就是有些大少爷的习性,不喜欢宿舍里的生活,便独自住在校外,想过几年清净日子。
元旦那天,他一个人借着假期去了趟C城附近,看冬日里的大海。
第二日回来,宿舍里的老乡侯小东在路上遇见他说:“昨天有人来学校找你,找着了吧?”
他茫然地问:“什么人?”
“一个小女孩儿。”侯小东不怀好意地笑,“厉择良啊,我可是怎么都没想到啊,平时我们的系花都不能入你老人家的法眼,原来搞了半天你是对幼齿有兴趣。”
他回去没见有什么人,于是进了屋子关门做饭看书。到了中午,他准备去超市买东西,穿上大衣打开门的时候却跌进一个人来,是写意。她好像一直靠坐在门前,几乎睡着了,所以一开门便摔了个四脚朝天。
她仰躺在地上,倒着看到他以后,愣了愣,然后突然就瘪着嘴哭了:“阿衍!”
她背着妈妈辗转从B城来,从车站问到学校,从学校问到寝室,再从他室友那儿问到了这里的地址。昨天在这里蹲到天黑,幸好二楼的大婶帮她找到旅馆住了一夜,早上起来买了零食又开始在这里蹲点。哪知他已经回来了。
写意从地上爬起来,手伸到他的大衣里面去,环住他的腰,哇哇大哭。
十五六岁的人独自赶了一千一百公里就为了来看他,一个人千里迢迢走到陌生的城市,除了他以外什么人也不认识,眼看天黑却还没有着落,心里肯定很害怕吧?可是她却一直忍到看见想见的那个人的时候才哭出来。
“饿了没有?”他问。
“不饿,零食都吃撑了。”
“你爸他们知道你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支支吾吾地说东扯西。
“他们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加重语气又问了一次。
写意最后还是老实交代:“他们……不知道。”
他闻言,立刻拉起她,就要送她回去。
“不要。”写意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
她一抹眼泪,仰起倔强的脸蛋,又说:“他们吵架了,还要我叫任姨妈妈,我才不想回去!”
他停下来,回过身,默默地看了看她,才半年不见她就长高了不少,脱了些稚嫩。
他知道她是沈家的私生女,其实他一直比较敬佩沈志宏,只是没想到事业如日中天的他,在感情上却有一笔糊涂账。他一边和沈家那边及时联系,一边照顾她。
白天他去上课还带了个小小的拖油瓶,一进学校大门,他就下令:“我走前面,你在后面跟着我,但是不准跟我讲话,知道吗?”
她像小鸡吃米一样直点头。
她明白要是她有丁点儿不听话,第二天铁定就会被送回家去。幸好当时他们管理系几乎都是上大课,百来号人,同学都认不全。她一个人被他安排在大教室最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埋头做着姓厉的家庭教师布置的作业。
只有那位A城老乡侯小东才知道这个秘密。
“小写意啊,”侯小东说,“我们不做作业了,下午猴子哥哥逃课带你去坐海盗船。”
写意一听,两眼放光,“海盗船吗?我以前……”她本来很兴奋地说到了一半,便看见他扫过来的目光,又垂下头去说:“我……还是喜欢做作业,阿衍也是为了我好,我不能给他添麻烦,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来报答父母。”她非常有觉悟地将这些话倒背如流。
他听见以后,满意地收拾东西,领她回家。却不想,写意中午吃饭不小心将衣服湿了个透心凉。她换上他的衣服,长得不像话,他只好带着写意临时买点衣服,他又不太好意思去逛女装店,就叫上侯小东一起。
侯小东说:“难得学习委员居然也会主动拉我旷课,你跟我说一声,我逃课带她来不就行了?我不会把她给拐去卖的,况且这个小鬼,精着呢。”
这时,写意换好外套出来给他们看,“怎么样?”她问。
他摸了摸面料,“料子不太舒服,估计不暖和,换一件。”
她听话地进去换。
路上有女孩拿着串儿冰糖葫芦,写意瞧得很眼馋,侯小东倒会察言观色,立刻说:“小写意,要吃什么的,猴子哥哥给你买。”
写意却不敢立刻答应,只是怯生生地看了厉择良一眼,“吃串草莓的好不好?”
他说:“你吃了又要叫牙疼。”明显是不同意。
“哦。”
这段对话及时终止。
侯小东站在两人中间,看看写意,再看了看厉择良。
“啧啧啧,厉择良,不仅是今天,我老早就想说你了。”侯小东摇头,“你知不知道你最近就像一只生养儿女的老母鸡,对下一代保护过度啦。”
后来过了几天,好不容易等写意松了口,沈志宏急忙跑来接她回去。上车的时候,她伸了个小脑袋出来,信誓旦旦地说:“阿衍,我明年一定要考到这里来。”
结果,第一年落榜。
她年纪本来就比其他人小,以前不是笨,而是根本没用心学,幸好补习了一年以后,居然真让她考上了。等她好不容易熬到C城来念书,他已经大四了,正在着手准备去德国。她哭丧着脸说:“阿衍,我好累啊。”追他追得好累。
那个时候,她已经长得很高挑了,不再是虎头虎脑的男孩模样。看见侯小东也不会规规矩矩地喊哥哥了,都是“猴子、猴子”地乱叫。
“这谁啊,不是厉择良的拖油瓶吗?怎么长成大姑娘了?哥哥我可还记得当年被人硬拉着陪你去买内衣哦。”侯小东戏耍她。
“呸,这种事还好意思嚷嚷,小孩儿的便宜你也占,要是我告诉你女朋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写意说。
她骨子里就不是吃素的,谁也不怕。可是她每每遇到什么路见不平的事情,正要发作,他只要微微扫她一眼,她就听话地闭嘴噤声。
“简直就是耗子见了猫。”侯小东曾经这样形容,“不该啊,你这人平时待人挺亲和,怎么和写意在一起就跟冷面阎王似的?好像……”他想了想,“好像一个必须黑着脸的古板老爹。不知道做老爹的你要是某天嫁女儿,会不会将女婿嫉妒得要死。”
这样的大学生活是写意梦寐以求的,因为,她又可以做他的跟班了。那套两居室的房子,早因为两年前她离家出走跑到这里的那一次,就被收拾成两间卧室。可是,如今他却不许她继续行使以前屋主的权利。她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面,每次没到天黑就被厉择良撵回学校去。可是,那不是她的初衷,所以她每次都和他找借口拖延时间。
“七点半了。”他看了下表,这是下逐客令之前的开场白。
“我的题还没有做完,做完就回去。”她拖拖拉拉地说。
“回寝室做。”
“可是我有不懂的地方要问你。”她继续和他拉锯。
“我又不是学法律的,你问我做什么?”
“呃……”
这个借口确实过时了。
有那么一次,她确实困得要死,却不想回宿舍。
“该回去了。”他走过来说完,却发现原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写意已经睡着了,也不知她是真睡还是假睡,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写意?”
她纹丝不动。
他只好妥协。
于是狡猾的写意意外地找到了对付他的绝招:一到下逐客令的时间她就闭上眼睛装睡。这是写意第一次战略性地胜利,并且屡试不爽。后来他也由着她,将原先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给她住,但是约法三章,只能周末住在这里,平时必须按时回宿舍。
他平时有些低调,很多人只猜到他家比较宽裕,却不知是那么惊人。大四了,他和同学一起准备毕业设计和论文,少了些独来独往,和分在同组的同学一起做功课。那时候,毕业班很多人都在外面有了小窝,却数他的地方最舒适最宽敞,于是同学都聚在他那儿。
独立生活了将近四年后,厉择良虽说不苟言笑,但是性格开朗了许多,特别擅长讲冷笑话,时常笑得侯小东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全场却只有他这个说笑话的,一本正经地不笑。写意经常坐在一大群学长旁边,侧着头观察他和别的男生说话。男生们窝在屋子里研究课题、讨论论文,每次要买什么东西,都是大家猜拳来解决。
那天,外面寒风萧萧,几个男生一时兴起要喝热奶茶,轮到侯小东去买。
侯小东不情愿地走到客厅,看见窝在沙发上很闲的写意,说道:“小写意,我们渴了。”
“水管里有自来水。”她正看小说起劲儿,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们都想喝热奶茶。”
“下楼出小区大门左转,前行两百米不到就有家热饮店。”她说。
“你好有空间感。”侯小东感叹。
“那是。”她挑眉说。
“可是你的阿衍哥哥也很想喝。”
“呃?”写意立刻抬头。
“你自己猜拳输了就自己去买,这么冷的天,别又扯上她。”他对侯小东说。
“老厉……”侯小东走回去,将椅子转过来对着厉择良,语重心长地说,“你的舐犊之情也太严重了吧,这样子很不利于孩子身心的发展。”
“我去买。”写意却没犹豫,穿上羽绒服就开门出去。
过了两分钟就听到敲门声,侯小东一边开门一边感叹:“瞧这父女之情的力量,腿脚赶得上飞人了。”
打开门,却是一个迟到的男生。
男生解围巾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大声说:“唉,来迟了。刚才坐公交车差点遇见撞车。我们后面一辆别克飞快地擦上来,突然冲到人行道上去,撞到了路灯。司机好像喝醉了,连安全套也没系,碰了一脸血。”
几个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点点头安静地继续做事。
独独是厉择良听了过后翻过一页书,云淡风轻地说:“原来你开车还要系安全套,没想到。”
侯小东笑喷了,大伙儿也同时一起哈哈大笑。哪知,笑完后侯小东一转身,却见写意正好站在那里,正听见这几句话。大家有些尴尬。虽说男生之间这样带颜色地相互调侃是常有的事,却从没在这种小女生面前显露过。侯小东捅了捅厉择良,小声说:“老厉,你惨了,说荤段子被你的拖油瓶听见了,光辉形象咔嚓一下全毁了。”
写意面色如常地走了进来,将热气腾腾的奶茶放在桌子上,“阿衍,你要喝的。”然后又出去看书。
“还有我们的呢?”侯小东眼巴巴地问,“你只买了一杯?”
“自己买去。”写意得意扬扬地瞧了侯小东一眼。
之后,她傻傻地问:“为什么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脾气和跟他们一起不一样?”
这样一个探索内心根源的问题,别指望他能回答。
就连寒假,写意也去A城缠了他好些日子,但在沈志宏的强调下,写意没有住到他家去,而是睡在酒店里。
厉择良无事的时候就爱在屋子里写小楷,她也跟着临摹他的字。他倒没有管她,由着她去,晓得她不出三天,多半就会换新兴趣。
果然才过了两天,写意就说:“不写了,学得我想把毛笔给折成两截。”
他挑挑眉,继续写他的,也不管她。
她不敢吵闹,只好趴在旁边看。后来趁他出书房去没注意,她随手拿了支笔在裁好的雪白熟宣上,歪歪斜斜地写:阿衍啊,阿衍。
翻到第二页又写了几个字:我们出去逛街好不好?
第三页:不写了好不好?
第四页:我好无聊。
见他接了电话进来,她迅速地抽了一沓白纸上来,将那几个恶作剧的字给压在最底下。
夏天是写意最爱买衣服的季节,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只得几百块,苏妈妈虽然温和,却在金钱上很固执,绝对不许她随便用沈志宏的钱。如今一到外地就成了脱缰野马,每每不到十来天,全月的生活费就挥霍光了。所幸,她一直傍着个大款,穷得只剩下钱的大款。
“阿衍,买这个。”
“阿衍,我要买那个。”
“阿衍,我们今天去吃大餐好不好?”
当然,同来混吃混喝的还有侯小东。
这样的生活让他的开支直线飙升。
其实他平时一个人的时候挺节俭的,除了必需品,从不乱花钱,她的到来几乎将他三年内存下来的奖学金一扫而空。
可仅仅是爱花钱还不够,她还爱显摆。
写意班里有个男生家里小富,在班上很拽,每回来上学都开着一辆日本跑车,很拉风的样子,很多女生像采蜂蜜的蜜蜂似的绕着他转悠。写意对这位花花少爷正眼也不瞧一下,倒让他觉得有伤自尊。对方一周换一个女友,这样的行为让将自己视作女性保护神的写意很气愤,哪里还会对他有好感?
“苏写意,上来我载你兜风。”那天,写意、侯小东恰好走在路上,男生突然刹车停在他们面前,有些轻蔑地看着侯小东,对着写意说了这么一句话。
“切!”写意瞥了他一眼,“这种破车,我才不稀罕。”
“破车?这车四十多万一台,你旁边这位姓厉的同学不吃不喝挣几年的话,也不知道买不买得起。”这花花大少听说过写意和管理系一个姓厉的男生的事情,他便误会侯小东就是传说中的厉择良,于是故意挑衅道。
侯小东代人受过,乐呵呵一笑。
哪知,写意却说:“我们阿衍家才没有你这种奇形怪状的破车,人家坐车都只坐一个天使里面有一个字母B的那种,不知道你不吃不喝挣一辈子买不买得起。”她不认识什么车,就只能这样乱七八糟地形容一下,再将那句话回敬过去。
随即还高傲地扭过头说:“猴子,我们走!”
那男生留在原地,“脑子有毛病吧,什么一个天使里面有个B,自己装的自行车还……”他说到这里顿住,“一个天使里有个B,宾利?”
侯小东笑得东倒西歪地将这番情景描述给厉择良听。
“什么破玩意儿,送我都不要的。这种坏人,到处糟蹋姑娘就算了,还敢跟阿衍比。要是比学习和样貌,他给我们阿衍提鞋都不配,可他偏偏还要觉得他很有钱,我们阿衍一根手指头就能……”
厉择良无趣地横扫了她一眼,禁止她再说下去。
“丢人。”他黑着脸说。
“是啊,他这样真丢人。”
“我说的是你。”继续黑脸。
真不知道沈志宏半生英明,怎么生了个这种女儿。
二十岁的写意和现在的模样已经差不多,个子高挑,脸蛋却有些婴儿肥。纯黑的直发留得长长的,总是扎成简单的马尾,一副利索的样子。她怕热,喜欢穿极短的牛仔裤,将一双长腿露出来。不说别人,就连见识过她小时候丑态的侯小东一见她的腿,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只要发现,就会冷冷地对侯小东说:“你往哪儿瞄?”
“你家闺女儿不错啊,要熟了。”
暑假到了,他八月就去德国,却还要在学校处理些事情,就先送写意回家去。
“我不想走。”其实是怕这一走,他就去德国了。
“学校放假了,你留在这里还不是闲逛。”他说。
回B城时,侯小东同来送写意,她坐不惯飞机,只好替她买火车票。
“我要是不在旁边,他会不会被别人抢走?”趁着厉择良去买东西,她问了侯小东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小写意,你放心啦,你死皮赖脸地追了他这么多年都没到手,其他女的更不可能功力比你还深厚。”
“我哪有死皮赖脸?我们是两情相悦,好不好?”
“你这话,敷衍敷衍我或者骗骗你自己还行,你敢在你的阿衍哥哥面前说说?”侯小东故意翻白眼。
“可是……”她词穷了。
“你见过有你们这样‘两情相悦’的?”
“也许有啊。”
“你信不信他一直当你是小屁孩儿?”
侯小东当场打击她。
“这样好了,我举个例子,你们有没有……”他本想问得大胆一点,但是怕吓着小姑娘,于是改了口,“有没有接吻?”
“没有。”
“你们有没有牵过手?”
“没有。”
“他有没有说过喜欢你?”
“没有。”
“有没有送过花和礼物给你,或者讲过甜言蜜语?”
“没有。”
“那你俩一天到晚在一起都干什么了?”
写意想了想,得出一个惨淡的结论:“学习。”
这时厉择良拿着饮料回来,问:“什么学习?”
侯小东连忙拍了拍写意的肩膀,呵呵一笑,“我在教你家小朋友从小要立大志做大事,还要好好学习。”
两人送写意上了车,从月台出来,他问:“你跟她说什么了?”
侯小东嘿嘿笑着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他一个人回到住处,突然觉得屋子异常安静,看了会儿德语教程,总觉得有些累,便倒在床上睡着了,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门突然被钥匙打开了。
他睡眼惺忪地翻过身,却不想一个人三五步跑进来,扔下行李就趴在他身上,让他着实吃了一惊。
“阿衍……”两个字刚一出口,写意就眼睛红红地落下泪来,后来越哭越无法收拾,就只听见嘤嘤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撑起身体,睡意去了大半,坐起来,“你怎么折回来了?”
“阿衍,你不要我了。”她哭得泣不成声地说。
他哭笑不得,“怎么突然就……”
“猴子说你不会喜欢我,可是阿衍,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能不要我。阿衍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无论你当我是小屁孩儿,还是当我是拖油瓶,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你去德国之前是我的,去了德国还是我的。阿衍这辈子只能为我夹丸子,只能给我讲题,只能替我去买衣服,只能带我去看牙,只能给我做饭,只能对我说甜言蜜语,只能牵我的手,只能吻我,只能和我两情相悦,只能说喜欢我,永远永远永远都是我的。”
她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哭腔,把一大段语无伦次的告白用撒娇的方式说完。他听了以后没有回答她,却隐约觉得心里潮乎乎的。
久久之后,他才说:“你还小。”
她已经哭累了,睡在他的怀里,什么也没有听到,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角:“写意,等我回来吧。”
不过,还来不及等他回来,她就到了德国。
她在海德堡见到他,说:“阿衍,这个世界上,原来只有你才是我一个人的。”虽然她面带笑容,可是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却带着泪花。
如今过了多少年,他们又重新躺在这张床上。
屋外淅淅沥沥地下着细雨,打在窗户的玻璃上。
厉择良深夜无眠,看着旁边的睡脸。她脸上的婴儿肥已经褪去,可是睡觉时喜欢微微张着嘴的习惯却一点儿没变。
“写意。”他叫她,“写意。”
“嗯?”她渐渐醒了。
“写意,我疼。”他说。
写意连忙坐起来,焦急地说:“怎么办?腿哪里疼?我帮你揉揉。”
“不是腿。”他说。
“那是哪里?”她有些急。
“这里。”他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口,“这里疼。”
写意皱起眉毛,“你居然捉弄我。”
“真的。”他微微一笑,“真的很疼。”话音一落,就将她拉到胸前。
他看了看她的额头,喃喃自语地说:“那一次亲的这里,这次我就从这里开始。”随即,就落下绵密缠绵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