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宁十二年冬至,百万燕军兵临京师城下。
那是最后一场战役。萧暄卧薪尝胆苦心经营了十数载,燕军全体将士浴血奋战两年余,今天终于同最终的敌人面对面。
赵党居然发动满城未逃脱的百姓以血肉之躯阻挡燕军道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又惊恐交加悲伤绝望的人民被驱赶着拥挤在城门之前。
谁看到这一幕,都会震惊无比。
“当权者应以百姓福祉为谋,以万民生计为己任,这样驱逐鞭挞黎民百姓者,当真猪狗不如……”
萧暄朝着阵前百姓的一番提前了的就职演讲,浅显易懂,声情并茂,诚挚动人,正是喊出了老百姓的心声。
军中不知哪个士兵突然喊了一声,“三叔!是我啊!是柱子啊!”
对面人群里一个老人拨开众人冲出来,“柱子!你还活着!”
“活着!还活着!”那年轻士兵跑到阵前来,“王爷收留了我,让我跟着他打仗!打倒那该死的赵贼!给我爹娘报仇!”
老人被拦着跑不过来,却激动得呜呜地哭,“老天有眼,王爷厚德,让我们张家留了后啊!”
就这期间,呼亲唤友的声音由小变大,此起彼伏。
“爹——”
“大哥,我是四弟啊!”
“二舅——”
“王老二,我是对门的李子啊!”
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转眼成了认亲大会。是不是太夸张了!即使八竿子内皆亲戚,也不至于熟成这样吧?可是老百姓们不论有没有亲戚在军中的,无一不被现场气氛感染。
手里的兵器早就丢弃在地上,不论认识不认识的,统统抱在一起。在一片“好日子来了”的宽慰声中,泪水横流。燕军轻易地将他们缓缓引离开了城门。
我望着宋子敬。
宋先生挺得意地笑,说:“王爷早知道赵老头会来这招,特嘱咐我暗中部署了这么一出戏。”
萧暄坐在马上,意气风发地笑着,一挥马鞭,率领部队逼到城下。
城上已没士兵,却有一个乌紫官袍高且瘦的中年男子,带着几名官员,站在最显眼处。
宋子敬压低了声音,告诉我:“这就是赵谦。”
是赵相。一切纷争战乱的源头?
赵谦朝着萧暄拱手行礼。
“臣,赵谦,特奉吾皇万岁之名,在此等候逆贼萧暄。万岁圣谕在此,逆贼还不下马受擒?”
萧暄身躯挺拔地坐于马上,面容俊朗刚硬,清癯消瘦。他从容不迫,沉稳干练,波澜不惊。他脸上带着讥讽的轻笑,微眯着眼睛望着城楼上的人。
“赵大人,聪明人不打诳语。皇上重病沉疴,被你们软禁起来不见天日,对你们怨愤交加。你们从哪里弄来的圣旨,欺君枉上,愚弄天下。你以为这江山是在你们赵家股掌之间吗?”
隔得太远,看不到赵谦的表情。只见他收回了摆样子的手。
赵谦的身后有人走上前,大声喊道:“萧暄!你与北辽勾结,祸国殃民,升平国土一变而为罪恶渊薮,如此乱臣贼子,当为天地所弃,为神人百姓共愤,你可知罪?”
萧暄的笑意加深了,胸膛震动,甚是愉悦,似乎对方将他赞美了一番似的。
他手一挥,宋子敬离开我,翩翩走至军前,展开手里卷轴,朗朗读了起来。
那是檄文,字字珠玑,铿锵有力,宋子敬不大也不算浑厚的声音回响在空旷战地上,被城墙折射回来,竟然给人振聋发聩的感觉。
“一是贪官污吏遍布国中,欺上惑下,结党营私,搅乱朝纲;二是赋税徭役繁重,中饱私囊,与民夺利,民不堪负担;三是世族豪门,巧取豪夺,大肆兼并,不顾民生苦困……”
宋子敬洋洋洒洒念下去,赵谦在城门上,原先还沉得住气,待念到“党羽暗插各地,行谋杀暗刺之事”时,终于爆发,一掌拍在城墙石砖上。
这赵丞相看上去不像练过功夫之人,不知道这一掌拍下去,手疼不疼。
宋子敬倒很配合地停了下来。
萧暄道:“怎么了,赵大人?可还要我举例?”
赵谦浑身一震,抬头瞪着他。
萧暄说:“把她带上来!”
谁?
我好奇,望向宋子敬。可是宋子敬突然别过了脸去,没有看我。
我看到士兵分开一条道路。两个人被押了出来。
当我看清其中一张脸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住,心脏停止了跳动,周遭的声音瞬间离我远去。
云香?!
那个清秀的女孩,微微低着头,衣服整洁,表情安详,平静得就像等待死亡的天鹅。
云香曾很认真地同我说:“我对不起你。”
我到现在才知道她说的居然是真的。
我踉跄一步,却被一个士兵架住,那是宋子敬的亲兵。
猛然一股怒火烧上我的心头:他们早就计划好的!
“您可认得这位姑娘?”萧暄问,
赵谦面部僵硬,回头同身边人低语。
萧暄的声音就像破碎的坚冰一般刺耳,“赵大人,您手下密探无数,不记得个别小卒也无所谓。只是这姑娘记得你就好了。她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了。”
我双脚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要选择在这个场合把云香押上来?为什么之前都没有人告诉我?
云香终于抬起了头,淡漠地看了萧暄一眼,然后望向城楼。
“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微,却传入了众人耳朵里。
赵谦冷酷残忍的声音传了下来,“事发后不自裁,还出卖主子。这样的奴才,要来何用?”
云香……居然真的……
我胸口有一团气在翻滚,冲得我呼吸不过来。
这场混乱什么时候结束的,我都已经记不清了。
大军就在城下扎营。我冲过去找萧暄。陆颖之这次却没有派人阻拦我。
我冲进帅帐,里面只有萧暄一个人。
他看起来就像专门在等我。
我看着他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我问:“为什么?”
萧暄说:“你先冷静点。”
“你做了这样的事,要我怎么冷静?”
萧暄轻声说:“你同她感情那么好。即使之前发生了那样事,你也依旧相信她。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明白,又怕你伤心。”
我又惊又怒,“那你就挑今天这场合让我知道这一切?”
萧暄带着无奈,“你总该知道。”
“你……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暄轻皱了一下眉,“你还记得你随子敬离开京城,在过江的时候受袭吧?”
“那么早?”我错愕。
“那时候你们分开了。子敬带着她来找我们。路上一些细节,让子敬起了疑心。云香是在你的病好之前不久卖身来的谢家,从来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妥。可是当我们回去找她的亲戚时,那所谓的家人早就不知所踪。”
我愣愣听着,每个字都像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头上。
“不止这些,还有很多蛛丝马迹。以前还在谢家时,她总同院子外的小商贩很熟悉,时常送点心瓜果吧?”
“她那是心肠好。”我急忙说。
“她是在把线报交给接头的人。”萧暄铁着脸更正,“你逃家出去,因为她留了线索,谢家才那么快找到你。”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江遇袭,也是她透露了行踪。子敬干脆将计就计,让你随我走;到了西遥城后,她总是和杂役多有来往。云香得到情报,总是通过那些人传送出去。那日和她一同绑上来的洗衣妇人,正是其中一名。”
我打断他,“可是云香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她从哪里弄来的情报?”
“为她弄情报的那个人,是我帐下一个校尉。此人在狱里咬了舌头。你可要见尸?”萧暄声色俱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