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在华强北攒下第一桶金,坐着绿皮火车回C市。整个人被深圳的夏日晒掉一层皮,掩盖不住兴奋的神色。半年时间,学了一口蹩脚的粤语,反正见人就喊老sai(老板),依然摆脱不了别人看他像蝼蚁的眼神。
深圳是个造梦的城市。
太多人一夜暴富,更多人赔掉底裤。
人人忙忙碌碌,搵食艰难,没人会在意他这样的小角色。
程一鑫指了指飞姐曾经的店铺,1-1033,如今换人了,“我刚来的时候,在她门口睡了两晚。”
晚上有蟑螂老鼠。
一起床满胳膊都是蚊子包。
后来跟人合租,在码头附近,早上成了海鲜市场,终日里满屋子腥味,衣服晒出去两天就长霉。
程一鑫说出来这些,没有吃苦的痕迹,反倒好笑。
他却始终没提他的母亲。
他说不计较,她平安就行的母亲。
金潇试探着问他,“要不要见见她?”
“谁?”
程一鑫反应过来,思索片刻,“你愿意吗?”
金潇反握住他的手,“嗯。”
夜生活是一个城市灵魂。
程一鑫按地址找了半天,带她兜兜转转,停在一家烟火气息浓郁的“丽姐大排档”前面。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在和食客打情骂俏。
几个食客窃窃私语。
说丽姐年轻时候很漂亮。
丽姐很白,很瘦,很勤劳,白天去海鲜市场卖活鱼,晚上卖不完的,搞个小宵夜档做鱼片粥。
几年没见。
这一片小食街上叱咤风云的老板娘,在见到儿子的那一瞬间,简直束手无策,尤其是他身边还有位漂亮有气质的姑娘。
语塞半天。
鱼片粥对春季来说还是过分滚烫。
烟气袅袅。
丽姐红了眼眶,“我当年,是想你别管你奶奶了,谁知道你偏要管。”
她坚信,在深圳能发大财。
不用读大学,不用练短跑。
收走了他浑身上下所有钱。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能干嘛去,饿两天准服软了。
谁知道他主意这么正,跑华强北干起背包客,她跟的包工头劝她,男孩子闯一闯,只要愿意留在深圳,什么都好说。她以为儿子愿意留下的时候,他却坐火车跑了,以年轻瘦削的肩膀去承担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责任。
程一鑫不想看她继续落泪,嬉笑几声,像食客一样调侃她,“丽姐,你男人呢?”
问了她呜呜呜地哭起来。
程一鑫无奈,“妈,还这么爱哭。”
搜刮走他的钱要哭。
不让他管奶奶也哭。
后来奶奶离世,她回过一次C市。
又是拽程一鑫走,他不肯,她骂他白眼狼,哭得稀里哗啦,一气之下,甩手回深圳。没过多久,又换了个男人,又把儿子忘到脑后了。
嘎吱响的油腻餐桌上。
丽姐很幽怨地看着儿子。
卖惨可能是祖传技巧。
金潇对她很同情,问程一鑫,“你为什么不肯跟阿姨走?”
奶奶去世。
再闯华强北这样的地方,程一鑫没理由拒绝啊。
丽姐忽然支支吾吾,替儿子遮掩,“没什么。”
程一鑫瞥她一眼,“说吧,没关系。”
丽姐迷惑地看了看他俩。
她盯着粥,说道,“他说他喜欢一个姑娘,怕走了,再也碰不见她。”
金潇说不出话。
红眼圈似乎能传染,氤氲了她眼眸。
儿子是不是蠢,漂亮的姑娘不好好珍惜,在她面前说这些。
丽姐感到办了坏事,讪讪道,“那个,年轻不懂事,他瞎说的,靓女啊,不要计较。”
程一鑫牵起金潇的手,心如止水,“我那时候说的,就是她。”
金潇轻轻点头。
丽姐害了一声,揉了揉眼眶,“真好。”
“我……今天切的姜丝太辣了。”
她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擦手,“你俩结婚的时候喊我来,我包个大红包。”
金潇诚恳道,“阿姨,再回C市,就别走了吧。”
程一鑫不由得瞥了眼。
金潇顾盼生辉,眸子灵动,说完隐隐期待着他的认同。
她还是这样,理想主义,想兼济天下,不愿独善其身。由衷地希望她身边的人更快乐,她所在的世界更美好。
程一鑫冲母亲一笑,五官里有她年轻时候的影子,俊俏的,勾着异性的目光。
他说,“我听她的。”
第二天清晨。
金潇一睁眼,提出了个大胆的想法,“我要去华强北做一天背包客。”
程一鑫:“……”
金潇看出来了,“你就是瞧不起我。”
程一鑫憋着笑保证,“绝对不是。”
她掏空了程一鑫的灰色书包。
背上以后,对着镜子转了几圈,“你看我像吗?”
金潇是真想了解华强北。
了解的最好方式是参与。
程一鑫认真替她整理了造型,背书包要有松垮感,肩窝进去,不能像要去跳芭蕾舞的天鹅,他说,“比一比?”
“比什么?”
“一天挣的钱。”
“比就比,谁怕谁。”
程一鑫的老本行。
他很轻易就能看出来谁想卖手机,谁想买手机。第一件事,摸清了各种机型的市场报价,黑话行话甩出去,轻轻松松接了单。他还接了几个帮忙修手机的单子,华强北里面的店铺,一台重摔的手机,一般几家组合着修最便宜。肥猫家的屏幕,阿坤家的摄像头,小鸥家的四件套,店里有几位华强北老人,几年没来,他依然门儿清,见人就喊表哥表姐,仿佛认识了好些年。
转眼看见在门口徘徊,不知向谁搭讪的金潇。
郁闷的金潇。
人来人往,有人询问,她还是眼睛一亮,努力推销。
再见到他,金潇一无所获,放下书包,宣布放弃。
“四舍五入,我也算体验过你的生活了。”
程一鑫接过书包,“走吧,哥带你去转转。”
金潇撒娇地笑了笑,递上她自己那部贴着碎钻的手机,“程老板,买二手手机吗,照顾一下生意?”
程一鑫连人带机搂进怀里,“好啊,高价回收。”
他喜欢的姑娘啊。
心有乾坤,犹怜草木。
坚定地向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散发出属于她的柔和光芒。
她是宇宙中心最亮眼的星辰,如果没有她,他不过是一颗普通渺小尘埃。
她说星辰亦尘埃,尘埃亦星辰。
他就厚着脸皮,穿越一整个银河的距离,去拥抱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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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结·于壬寅年小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