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儒,中于道,终于释。
晚年的白居易,经常流连在洛阳的群山中。
看一下唐人康骈笔下晚年的白居易:“白尚书为少傅,分务洛师,情兴高逸,每有云泉胜境,靡不追游。常以诗酒为娱。因著《醉吟先生传》以叙。卢尚书简辞有别墅,近枕伊水,亭榭清峻。方冬,与群从子侄同游,倚栏眺玩嵩洛。俄而霰雪微下,情兴益高,因话廉察金陵,常记江南烟水,每见居人以叶舟浮泛,就食菰米鲈鱼。近来思之,如在心目。良久,忽见二人衣蓑笠,循岸而来,牵引水乡篷艇,船头覆青幕,中有白衣人,与衲僧偶坐。船后有小灶,安桐甑而炊,卯角仆烹鱼煮茗。溯流过于槛前,闻舟中吟啸方甚。卢抚掌惊叹,莫知谁氏。使人从而问之,乃曰:‘白傅与僧佛光,同自建春门往香山精舍。’其后每遇亲友,无不话之,以为高逸之情,莫能及矣。”
说的是,工部尚书卢简辞,在洛阳伊水边有别墅,此年冬天落雪之际,与家人登亭远眺,忽见清寒的水上,有小舟一艘,上有一人着白衣,与高僧闲坐,神姿高逸,或烹鱼煮茗,或吟诗长啸,舟过卢家别墅时,简辞叫人打问是谁,回禀道:是白居易先生,正往香山寺去。
卢简辞追羡良久,以后逢人就说所见的这一幕。这是现场目击者眼里晚年白居易的最真实写照。
作为一个佛教的接受者,白居易喜佛而不妄佛,只是把佛禅(包括老庄之道)作为自己心灵的补充,在这个过程中去获得庄、禅悠然自得之乐,从而开辟了两宋士大夫的心灵之路。中国士人的心灵步伐止于白居易。因为白之后的士人在心灵上没拿出更新的东西。至于被我们认为的士之完人苏轼,在内心轨迹上所追寻的也正是白居易之路。
白居易虽闲居洛阳,但在诗坛上的影响力却越来越大,全面超过了同时代的其他诗人。无论帝国哪个阶层的人,出口都能背诵白居易的诗。作为一个诗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高兴的呢?会昌六年(公元846年,此时武宗死,宣宗即位,还没改年号),七十五岁的白居易病逝于洛阳。朝廷赠尚书右仆射。诗人一去,唐朝诗坛空了半边。白居易作何想法?还好,为他写墓志铭的人叫李商隐。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一首小令。可是,也许就在这短短的行间,包含了他一生的梦想、痛苦、欢愉和叹息。唐宣宗即位之初,有意起用闲居洛阳的白居易为宰相。但诏书还没发出去,白居易去世的消息就传来了。宣宗伤感不已,提笔写下《吊白居易》:“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双鱼座李白,水瓶座杜甫
古代文人成名何其难!在没现代传媒的情况下,靠着毛笔在纸上写诗文的他们,通过口口相传,仍能“名播海内”,可见优秀到什么地步。李白就是这样的人物。当然,杜甫也是。但在生前,跟李白比,他的名气差多了。
唐玄宗天宝三年(公元744年),李白和杜甫相遇于东都洛阳。
后来人们对此有至高的评价,认为这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令人心跳的相遇。一个被称为诗仙,一个马上称为诗圣,一仙一圣的碰撞,太激动人心了。于是就说,李白和杜甫惺惺相惜,从此结下深厚的友谊。
真的是这样吗?
年岁小的杜甫对李白的无限景仰是真的,他一生中写了很多诗献给李白,比如《饮中八仙歌》《赠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春日忆李白》《冬日有怀李白》《梦李白》《天末怀李白》等等。
李白呢?
似心不在焉,写给杜甫的诗寥寥可数:《戏赠杜甫》《沙丘城下寄杜甫》《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戏赠杜甫》中还把杜甫轻嘲一番:“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不过,《酉阳杂俎》独家披露了李白写给杜甫的第四首诗:
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亡万乘之尊,因命纳屦,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白前后三拟词选,不如意,悉焚之,唯留《恨赋》《别赋》。及禄山反,制《胡无人》,言:“太白入月敌可摧。”及禄山死,太白蚀月。众言李白唯戏杜考功“饭颗山头”之句,成式偶见李白祠亭上《宴别杜考功》诗,今录首尾曰:“我觉秋兴逸,谁言秋兴悲?山将落日去,水共晴空宜。”“烟归碧海夕,雁度青天时。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
故事有两个看点:一是放旷不羁的李白叫高力士为他脱靴子;二是李白与杜甫的关系问题。关于高力士为李白脱靴子这件轶闻,只见于《酉阳杂俎》,后被人广泛引用。但最令人关心的还是李杜的关系。
按段成式自述,他偶然在李白祠亭上见到一首《宴别杜考功》,首尾句如下:“我觉秋兴逸,谁言秋兴悲?山将落日去,水共晴空宜。”“烟归碧海夕,雁度青天时。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但即使加上这一首诗,也不过四首而已。何况,南宋学者洪迈认为《戏赠杜甫》一诗并非李白所写,而是好事者为之。他甚至认为《宴别杜考功》中的“杜考功”也不是杜甫。那么,按洪迈的判断,李白只给杜甫写过两首诗。
但无论是四首,还是两首,区别是不大的,都可以说明,李白对杜甫也就那么回事儿,而并非像后世研究者意淫的那样两个人到了挚友的地步。李白很少给杜甫写诗,而且诗中看不出太多的真情,或者说不怎么愿意搭理杜甫,大约有几个原因:一跟杜甫还没有成名有直接关系。但这跟见人下菜碟没什么关系;二跟李白的性格有关。孤傲洒脱如李白,总是不会叽叽歪歪地给一个人写诗玩;三是二人关系真的很一般。在李白心中杜甫也就是个一般人儿,他们的友情远比不上李白和王昌龄。当王昌龄被贬西南时,李白饱含真情地写下“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当然,也有人说,李白还是给杜甫写了不少诗的,但“安史之乱”中遗失了。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关于李白和杜甫关系的真相,不能因为杜甫在《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中写有“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这样的句子,就认定二人情同手足。在很大程度上,这只是杜甫的一厢情愿。
李白和杜甫的关系,说到底是明星和粉丝的关系。
以李白的性格,会真正喜欢上无论是性情还是诗情都比较闷的杜甫吗?可能性不大。也有人说,两个人的性格正好互补啊。我告诉你,无论在友情上,还是在爱情上,这种所谓互补都是貌似有理的扯淡话。对李白来说,他所倾心交往的,更多是王昌龄那样的诗情豪迈之人。
如果稍微八卦一点,可以从星座的角度考察一下两个人的关系。
李白是双鱼座,阳历2月28日生日(公元701年阴历正月十六生于四川江油,所谓出生于中亚碎叶城不实),和白居易、王维是同一天。三个桂冠诗人同一天出生,这本身就是个奇迹。接着说杜甫。老杜生日是唐玄宗先天元年(公元712年)阴历正月初一,也就是当年春节,对照万年历换算,公元712年春节,是阳历的2月12日,也就是水瓶座。
很多人会说,李白像双鱼座,但杜甫实在不像水瓶座啊。按史上记载,综合分析老杜的性格,只能是个土象星座,比如摩羯、处女、金牛啥的,怎么可能是风象的水瓶呢?但别忘了,我们说的星座指太阳星座,但真正决定一个人性格的,往往是上升星座(一个人潜意识里想成为的那种人)。
查上升星座就需要动用星盘。但这也不是很难,知道出生地点和时间就可以了。杜甫原籍湖北襄阳,出生在河南巩县,今天的巩义市。按《本事诗》记载,杜甫出生在午时之初,即临近中午的十一点多。由此去查,会发现杜甫的上升星座恰恰是土象的金牛座。李白呢,不但太阳星座是双鱼,上升星座也是双鱼——当日卯末出生,即早上临近七点。
从诗风上分析一下。
双鱼当然以浪漫为主打,想象力在十二星座里最发达,这也确实是李白的诗风。水瓶以冷静犀利著称,惯于剖析现实,跟杜甫切合。在性格方面,水瓶看似新潮,实则保守。金牛更是如此。这时候,可以看一下双鱼和水瓶(金牛)的关系了。
友谊上,水瓶对双鱼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好比饭后甜点;而双鱼对水瓶来说,更多如主食,认定了会交往一辈子。在某些时候,双鱼也许是欣赏水瓶的,但总的来说在内心并不认同。至于双鱼和金牛就更合不来了。金牛会被双鱼特有的浪漫飘逸的气质所吸引,但接触后双鱼却会厌倦金牛身上的沉闷,从而逐渐地将之疏远。此时的金牛,往往没有察觉,而继续按自己的节奏追寻这段友情。怎么可能呢?对双鱼的疏远,金牛即使发觉后,通常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懂得双鱼需要的是新奇,而这是金牛给不了的。因此,这必然是一对貌合神离的朋友。
而这,正是杜甫和李白关系的真相所在。
当然,后来杜甫玩大了。而李白,虽然在多数情况下被推为古代第一诗人,但真正考察他的诗歌,会发现:真正透入骨髓的佳作并不是很多。当然,这些对李白来说无所谓。因为他即使一首诗都不写,也是个诗人。这是天生的诗人和后天的诗人的区别。这也是李白和杜甫的区别。但不要以为这两类诗人有高下之分。作为后天的诗人,杜甫属于透过时光的利箭而历久弥坚的老家伙。看吧,纵观唐朝乃至整个古代,谁能写出《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样的诗歌一出,曾经的粉丝也就最终从文本上超过了那个时代的偶像和桂冠诗人。
文学青年王勃
有唐一代,诗人们把诗歌推向高潮,每个人都那么出色。所有的感情,被那个年代的人用尽了;所有的好诗,被那个年代的人写尽了。
本故事的主人公王勃,是开大唐风气之人。他力压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而为“初唐四杰”之首。尽管“烽火照西京”的杨炯不服,说耻在王勃之后,但无论如何,王是唐朝的第一个天才诗人。王勃的诗篇当然很好,但文章更好。早年,还不到二十岁,王勃曾为沛王李贤的侍读。其间,因一篇才华初露的戏作《檄英王鸡》而触怒了没有幽默感的高宗皇帝,随后将其逐出王府。
几年后,一篇即席而作的《滕王阁序》,充分展示了青年的无比才华。此赋一出,华盖古今,无出其右者。可以说,几乎到了句句珠玑的地步。
那是唐高宗上元二年(公元675年)秋,王勃去探望身为交趾县令的父亲。
他孤身一人南下:淮阴、楚州、江宁、浔阳,路过洪州也就是南昌时,正赶上重修的滕王阁落成,都督阎伯屿于重阳日大宴宾朋。王勃有幸受邀。开宴前,阎伯屿为向众人推出女婿吴子章,而叫吴提前写了一篇重修滕王阁的序,并叫他反复背诵,为的是在宴会上露一手。
宴会开始,酒过三巡,阎伯屿按事先设计的,请在座诸人现场作序。与会宾朋毫无准备,亦不晓得领导用意,故而皆推辞了。就在阎伯屿准备叫女婿现场“作序”时,看到正在独自饮酒的王勃,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后生。于是,阎伯屿无意地问了一句:“王子安,可否现场作一序?”
他以为小伙子会像其他人那样推辞,但没想到王勃振衣而起,叉手施礼:“敢不从命?!”
阎伯屿一愣。
王勃要过纸笔,沉思片刻,挥笔疾书。阎伯屿很郁闷,确切地说很气恼,但已经如此,又不好发作。就在王勃疾书时,离席去了偏室。但对王勃所写之序又感好奇,故而叫人出去观看,顺便进来禀报。
开始时,阎伯屿听人说,王勃开篇写的是“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阎伯屿冷笑道:“老生常谈,有何新奇?!”
他听到“台隍枕夷夏之郊,宾主尽东南之美”时,开始不语。
最后,当听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老阎不禁拍腿大喝一声:“此真天才也,当垂不朽!”
随后阎都督重返宴席,站在王勃身边,看着小伙子落笔千钧,最后把酒言欢。
王勃写《滕王阁序》,为席间即兴而作,文不加点,浑然天成,满座惊奇。其实,王勃这个本领,是早就具有的,而非盲打误撞。《酉阳杂俎》就记载了他蒙着被子打腹稿的故事:“王勃每为碑颂,先墨磨数升,引被覆面而卧。忽起,一笔书之,初不窜点,时人谓之‘腹藁’……”写作前,王勃先磨墨数升,后用被子盖住脸,躺在床上。灵感所来,忽地坐起,一挥而就,时人称之为“腹藁”。“腹稿”的典故就是这样来的。
对我们来说,“腹稿”是要反复修改的,但对王勃来说却是一挥而就的事,于是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能够在滕王阁上即兴写下那千古名篇了。算起来,《滕王阁序》只有七八百字,但每句皆如珠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高朋满座”“萍水相逢”“时运不济”“物换星移”“俊采星驰”“胜友如云”“腾蛟起凤”“紫电青霜”“云销雨霁”“渔舟唱晚”“雁阵惊寒”“兴尽悲来”“关山难越”“失路之人”“他乡之客”“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老当益壮”“穷且益坚”“青云之志”“桑榆非晚”“胜地不常”“盛筵难再”“临别赠言”……你很难想象,在短短的一篇序里,竟然创造了如此多的成语和熟语,滋润了后世一代代写作者。
《滕王阁序》最后一段是“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每每读到这一段,总令人百般感慨。像很多天才一样,王勃也死于二十七岁。那是一个令人惋惜的意外。否则的话,他必然会写出更多的华章。这是一个极具才华者的不幸结局。但人生如此。在最绚烂的年华里,逼迫一个天才谢幕,只留下雪亮的影像,不时被历史的大浪卷起。
王勃死后,早年不服于他的杨炯为他的《王勃集》写了序言。这样也好。
王勃在交趾探完亲后,于唐高宗仪凤元年(公元676年)秋八月渡南海回返,因风浪而坠入大海……或许,一年前,在滕王阁上,我们的主人公就为自己的命运悄悄地作了注脚:“盛筵难再,兰亭已矣!”
两个失踪的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骆宾王是我们人生中接触到的第一个诗人。“鹅鹅鹅”是他七岁时的作品。作为“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与王勃、杨炯和卢照邻一起打造了大唐诗歌的良好开局。
但当时,给他带来真正知名度的并不是诗歌。
骆宾王是四杰中岁数最大的,比最小的王勃大三十来岁。考察他的一生,是很不得志的,不是在他人幕府做文书,就是在地方当小官儿,好不容易在中央政府做了个侍御史,也不过是“从六品”,而且还没做安稳就被轰走了。到最后,骆宾王只是个县丞,心里有多不爽便可想而知了。
但骆宾王还是有想法的。什么想法?就是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必须在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他需要的只是等待。所以他最终弃官而去,开始了自己的游历生涯。
却说武则天光宅元年(公元684年)秋,年过半百的骆宾王正背着小包,落魄地在江淮也就是扬州一带转悠。一想到五六十岁了,还一事无成,骆宾王就鼻子发酸。哭完了,他继续转悠,也许冥冥中感到这里是改变命运的地方?
还别说,转悠了几圈,命运还真就拐了个弯儿,因为他听到个消息:大唐名将李勣之孙、被贬南下的徐敬业,在扬州造了武则天的反。好啊!机会来了,骆宾王在盘算了三秒钟后,一头扎进徐敬业的大营。随后,有了这样一段对话。
徐敬业:“大爷,您是?”
骆宾王:“传说中的骆宾王就是我。”
徐敬业:“哦。”
骆宾王:“……”
徐敬业:“您来干什么呢?”
骆宾王:“求个官。”
徐敬业:“为什么这么自信?”
骆宾王:“因为你需要我。”
徐敬业不得不上下打量一下骆宾王,不过是个面色偏黑、体型较胖、胡须稀疏且一脸高傲的老头儿。
徐敬业告诉骆宾王,虽然自己现在很需要人手,但诗人什么的就算了吧,而且还那么大岁数。
徐敬业:“打下洛阳后,我也许会请你写一首诗。”
骆宾王:“竖子不足与谋!”
说完他就想走。其实只是转了个身儿。
徐敬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开口:“先生可自比一人。”
骆宾王:“三国陈琳。”
陈琳,“建安七子”之一,初从袁绍讨曹操,写了一篇檄文,把曹操骂了个底儿掉。据说曹操当时正头疼,多日不愈。看完檄文,出了身冷汗,头也不疼了。
听完骆宾王的话,徐敬业蹦到跟前,拉住骆的手,说:我等的就是你啊!你就是我的艺文令,掌管军中文书机要!
在投奔徐敬业反对武则天这个事上,不要以为骆宾王是头脑发热。他不傻。三岁看小,七岁看老。骆宾王七岁时,就写出了“鹅鹅鹅”,肯定有两下子。他的悲剧只在于站错了队,具体地说是错判了形势。按骆宾王估算(实际上也是徐敬业估算),只要这反对武则天的战争一打起来,那么肯定是和者云集,用不着打到洛阳、拿下长安,只要叫军队朝着洛阳进军,武则天的政权就会垮掉。他们甚至相信只要一篇充满鼓动性的讨伐檄文一出,事就妥了。所以,当时徐敬业双手扶住骆宾王的肩膀,说:“拜托了。”
骆宾王说:“客气啥?”
徐敬业亲自给骆宾王铺纸研墨,而后者喝了点酒,一气呵成写出了千古第一檄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写得确实好。这个檄文一出,把各朝各代的檄文都毙了,包括陈琳的那一堆。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千年后,读这样的句子,仍有上马挥刀的欲望。檄文是什么?就是广告,能写到让你产生冲动就是最大的成功。从这个角度说,我们的诗人骆宾王是唐朝最好的文案。
武则天在第一时间看到了檄文,读到最后一个字时,这个除了太宗李世民外谁都不服的女人已汗湿香衫。《酉阳杂俎》中记载了当时的情况,后被各种史料所摘引:“骆宾王为徐敬业作檄,极疏大周过恶,则天览及‘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微笑而已;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不悦曰:‘宰相何得失如此人?’”她问宰相:“像骆宾王这样的人才,为什么没有被朝廷发现和使用?这是宰相的过失啊。”
看到骆宾王写的狂卷自己的檄文后,仍大赏其才。
这是武则天的气度。
她毕竟是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而非印象中那个跟神探狄仁杰眉来眼去的女人。所以,武则天当时虽大杀李唐宗室,但有唐一代包括皇家在内依旧对这个女人保持敬畏与膜拜,即使后来宰相张柬之发动政变逼迫武则天退位,李家新帝和满朝大臣依旧视武为太上皇,对其恭恭敬敬。
但只是徐敬业负了这篇旷世檄文。
徐敬业太自负。这是没办法的事。他的祖父是大唐第一名将英国公徐世勣。徐在军事指挥上不输给李靖;在政治上,又比李靖成熟,建立的功业浩浩荡荡。从隋炀帝杨广开始,帝国就征高丽,一次又一次失败。到唐太宗李世民继续征高丽,但仍是失败。唐高宗继续远征,最后终于成功,统帅就是徐世勣。作为名门之后,徐敬业也不是个平庸之辈:“徐敬业年十余岁,好弹射,英公每曰:‘此儿不善,将赤吾族。’射必溢镝,走马若灭,老骑不能及。英公尝猎,命敬业入林趁兽,因乘风纵火,意欲杀之。敬业知无所避,遂屠马腹,伏其中,火过,浴血而立。英公大奇之。”
扬州兵变后,武则天大怒,重金悬赏:“得徐敬业首级者,授官三品,赏帛五千!”随即出兵三十万赴扬州。起兵前,徐敬业先是矫诏袭杀了扬州长史,告诉大家自己有被武则天废掉的中宗皇帝的密诏,随后打开府库,释放犯人,将他们武装起来。他以魏思温为军师,传檄附近各州县,历数武则天罪过,提出恢复李唐江山,人马也聚集了几万。
喊出造反的口号容易,拉起一批人马也不难,棘手的是随后面临的战斗。当时,摆在徐敬业面前的选择有两个:一是北上直接进攻武则天所在的洛阳;二是南下过长江袭击金陵、镇江、常州等地。为此,他征求了魏思温的意见,魏答:您出兵的理由是武则天废黜幽禁了李家皇帝,所以应率兵直趋洛阳。中原豪杰知道您的勤王行动后,一定会响应,武数月可灭,天下指日即定!
有人提出不同意见,认为渡过长江攻击金陵,扫平后方的镇江、常州等地,然后再行北伐,才是正确方略,且提出:“金陵负江,其地足以为固,且王气尚在……”
得,金陵的所谓王气,又耽误了一个人的前程。
魏思温反对:“取金陵而守之,难道我们要投于死地吗?”
魏的观点完全正确。但徐敬业没听。徐分兵进击江南,一些州县确实在很快的时间内被攻占,但兵力也分散了。此时,朝廷大军已迫近扬州。徐敬业又返回迎战,还没开打,就已很仓皇了。在当年十一月的高邮之战中,徐敬业的士兵崩溃,这位贵公子一摊手:“奈何?!”
是啊,奈何?冲动是魔鬼。今日之域中,到底还是武则天的天下。摊手的还有骆宾王,望着眼前瞬间变幻的风云,他很想写一首诗。
对徐敬业来说,还是志大才疏,没能真正洞察到时局的真相,即使他选择了直接进攻洛阳,也几乎没有取得胜利的可能。
没错,刚刚经历了李世民开创的“贞观盛世”,整个帝国如日中天,一直是上升势头,李家没有失去人心;至于武则天,也确实有很多人反对她。但这并不意味着只要打出反武旗号就能摧枯拉朽。道理很简单:武则天没有朽。李家阵营那边人很多,但老实地执行则天女皇命令的也不少。而且,还都是些有能力有手腕的大臣。在他们当中,虽然有些人内心深处倾向李家,但至少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并不准备反对武则天。很多人的想法是:女皇你就做这一世,死后把皇位还给李家。也就是说,他们更看重女皇的继承人是谁,而不是一味地抓住武则天做皇帝这个事。
但徐敬业没看到这一点,骆宾王也没看到。
骆宾王是浙江义乌人,现在这个地方是中国最著名的小商品批发地。而骆宾王的一生,在仕途上也着实和小商品一样不起眼。最关键的是,他的格局也不大。这注定了最终的命运。
叛乱很快被平定,六十多岁的骆宾王不知所终,结局成了千古谜团:有人说死于乱军,有的人说投水自杀,还有人认为跳河自杀未成,干脆一口气游到了安全地带,最后到杭州灵隐寺出家了……
关于骆宾王在灵隐寺出家这件事,是唐朝另一位诗人宋之问发现的。
宋之问这个人不怎么样,因为他有一个著名的段子:宋有外甥刘希夷,曾作《代悲白头翁》,其中有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宋之问大爱,想叫刘希夷把这首诗给自己。刘当然很不情愿。宋倒也有手段,立马叫人用装土的麻袋把这外甥压死了。武则天时代,宋之问依附于女皇的男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后宰相张柬之发动政变,逼迫武则天退位,宋之问被贬广东。路过杭州时,过灵隐寺,其夜明月高悬,山川秀朗,宋诗人忍不住吟了两句:“鹫岭郁苕峣,龙宫锁寂寥。”但总觉得不满意,可又不知怎么改。这时,有老僧说:何不用“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宋大惊奇。转天,去拜访老僧,后者已不见。问寺中人,有知底细的道:“他就是骆宾王啊!”
按其说法,扬州起事失败后,徐敬业跟骆宾王都脱险了。围剿者恐武则天怪罪,便随便抓了两个人砍头。不过,也有人说骆宾王渡海去了日本。
徐敬业呢?
高邮战后,徐敬业带少数人逃回扬州,欲顺流出海避难高丽,抵达海陵时被一个叫王那相的部将袭杀,当时斩首二十五人,有徐敬业的弟弟、家眷、同僚。这二十五颗人头被飞传洛阳,呈现在武则天面前。但按另一个记载,人头里没徐敬业。说的是徐曾收养一人,面貌跟自己一模一样,行至海陵时,王那相叛变,杀的是徐的替身。徐本人则带着心腹转向西南,潜行至江西鄱阳湖大孤山。大孤山是鄱阳湖中的小岛,千米长,百米高,三面为悬崖。就是在这里,徐敬业削发为僧,法名住括,和心腹隐藏下来。
按传说,唐玄宗天宝初年,九十多岁的徐敬业在弟子们的保护下,来到南岳衡山中的古寺,居住了下来。一个多月后,他突然对寺中众僧进行忏悔,追忆当年杀人之罪。诸僧感到奇怪,问其究竟,答:“你们知道几十年前有一个叫徐敬业的人吗?”
虽然徐敬业志大才疏,但亦做了常人不敢想的事。不以成败论英雄当是一种历史美德。虽然他不是人们印象中的英雄。他只是没有成功而已。可所谓成功,不就是按自己的意愿和方式去度过人生么?
据说,徐敬业离开大孤山去衡山时,精魂已化为山上之鸟,这种鸟到现在还有,被称为“乞食鸟”。生活在大孤山上的这种鸟,最善于用翅膀搏击。千年以来,它们一直在湖面上翱翔,在孤山上筑巢,鸟瞰着沧桑变化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