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月大人。”
“三日月大人”
“三日月大人”
狐之助自监控室的金属传送台上跳下,毛发沾上些许室外的水汽雾蒙蒙的覆上一层,一滴一滴抖落。
房间里寂静无声,半晌不见人影。
“又不见了吗”毛茸茸的爪子在脑袋上轻挠,淡黄毛发上水汽蒸腾,狐狸的脚步声渐渐隐没在房间之外。
天文十年,室町幕府第十二代将军足利义晴嫡男出生,幼名菊童丸。
天文十一年,足利义晴战败,携菊童丸逃亡近江国坂本。
天文十一年,菊童丸与父亲义晴一同返回京都。
这一年,菊童丸不过龆年,稚气未脱的童颜已有几分辗转匆匆之色。
这是个以下克上的时代。
陈旧的秩序在诸雄的棋盘上垂垂老矣,割据的大名们升起战旗,挥散幕府再掌天下的残度寞气。
高眉深眼的葡萄牙人在大洋彼岸擦拭着火器,伝来正欲从东方厚土生生撕下锈迹斑斑的铁器碎片,掀起一张新时代的山河画卷。
而今八岁的吉野城主,被称为尾张大傻瓜的织田信长,正四处寻衅滋事,顽劣成性而不循礼法,他终将是笑着著上人骨浊酒,泼灭一个时代的战火。
生在这动荡的时代,又是将军嫡子的菊童丸龆年之际已渐通晓人性。
她知晓,这是个豪杰辈出的时代。
唯有手中之剑,方可剁碎这乱世。
今日京都的樱花,似与坂本别无二致。
纹理分明的木案上,一枝挂樱独绽其上,墨粉渲熏,枝叶如新芽嫣然抽出,晕出一抹红痕。
菊童丸立于这盏挂画之前,忽而瞧见有蝶舞于蕊上,不由感到惊奇。京都的樱花也是樱花,京都的繁景虽是华美,在菊童丸眼中,却也与坂本无太大差异,皆形体耳。但眼前这只如梦似幻的蝴蝶,他却从不曾见过。整只翅面犹如蔚蓝大海上翻腾的雪白浪花,着色壮丽,不似从前见过的野蝴蝶那般娇艳,像是冰蓝天空镶嵌了一串亮丽的光环,案上嫣然的挂樱也无法与这只无可挑剔的美丽生灵相提并论。
在那只梦幻的生灵背后,
不知何时站着一名青年。
青年有一头深蓝的柔软头发,身着一席蓝色狩衣,静静驻于菊童丸面前。
他用仿佛隔离了几个世纪的眼光似笑非笑的注视着眼前年幼的将军,蔚蓝眼眸中是与案前舞蝶相似的绮丽色彩,优雅而华贵,瞳深之处,皓月当空,千年来亦是如此。
那只蝴蝶着实讨喜,转眼间便飞到菊童丸面前,而青年目不转睛,注视着一脸哂笑的菊童丸。
“嘿嘿,我叫菊童丸,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依然似笑非笑,伸出手,覆在菊童丸小小的脑袋上,菊童丸仿佛浑然未决,而青年微一辗转,像是在思索。
“我的名字让我想想,要再告诉义辉一次吗”
青年握住腰间的刀刃,新月形的刀纹刻于刀身,古老而华美。
这把刀名为三日月宗近,源自平安时代的刀工,后世称其名物中之名物,亦是剑豪足利义辉归离恨天之时,致死都不曾放下的刀刃。
“啊,父亲又叫我了,今日的修行也不能落下”
站在案前的菊童丸忽然记起了自己本来的目的,一时出神,竟是连剑道修行都抛在了脑后,念及此,连忙匆匆向着院落而去,踏出隔间之时,不忘转身朝后挥手。
“嘿嘿,再见希望明日还能看见你”
青年笑了。
宛如海中新月的眼眸含着笑意,凝视着菊童丸离去的背影,良久后,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嗯,我明白了。”
案上的蝴蝶震动翅膀,悠悠飞走了。
天文十四年,春
从京都逃亡坂本,又是两年过去。
坂本的樱花已过了如火如荼的时节。
夜晚,细碎的花瓣在庭院湖岸边的明火中纷纷繁繁,散落漫天,似是空气中都带上一丝甜味。
明樱灯火。
菊童丸在湖边踱步,不远处,隐约传来名士们附庸风雅的悲怆和歌,夜晚飞鸟的翅羽轻振,亦趋亦没,渐渐地,夜深了,庭院里寂静无声,唯有即将逝去的樱花,悄然谢落着生命的终幕,扬了满院花雨。
菊童丸看着其中一棵已秃了一半的樱花树,属下花瓣流转,掀开扑鼻的恬淡香气,一名蓝发青年静静地站在樱花树下,水袖被香风吹得摇摆
,他的脸上是倦逸风雅的淡笑,比之任何名士的文辞墨句更显落樱的哀伤,那份哀伤中,似乎还拙发一缕微光。
“再过一年我该元服了。”
菊童丸毫不在意的一屁股坐在青年身旁,平日端正的坐姿被给他抛在了脑后,夜风吹来,黑长的发丝飞舞,映照着女孩恬淡的面容。
“嗯。”三日月宗近笑着点头,坐在树下细细听着女孩的言语。
“元服过后便算成年了,我与细川晴元之隙定不作好。”菊童丸的脑袋侧靠在身后的树上,“但父亲四处奔走,虽然劳累,又没有建树”
“嗯。”
“我即位之后,必定重振幕府。”
菊童丸往后靠了靠,稚嫩的脸上像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却是只嚼出这一句。
三日月宗近伸过手,厚实的掌心覆着菊童丸的手,如夜风微凉,在女孩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无需趑趄,无论何时,我都会伴随在你左右。”
“”
菊童丸不说话了。
她扭过头,看向漫天凋零的樱花,莫名的觉得好看。
不知为何,脸上竟觉着有些怯红。
院落里静悄悄的,像是空无一人。
暑去春来,白驹过隙。
京都的光景,千年尚存残韵。
三日月宗近始终不曾离过足利义辉左右。他看着不过总角已即位将军的义辉在细川晴元的阴影下元服,目睹室町权势下潜藏的暗流汹涌,故亲逝世,叛变归附,世事辗转,万物皆为因果直至将军府邸的大门嘎吱嘎吱的缓缓合上,门内,酒宴悲壮,门外,叛军围城。
他端坐在将军身旁,神色淡然,脸上那份沉淀千年的优雅不曾消失,对于命运,已有觉悟。
凝视着身旁静自题诗的义辉,从幼年的菊童丸,成长至今日的剑豪,一晃眼,已经过去29年。
于千年而言,漫漫长夜,旦一角耳。
他等待与义辉的再次相遇,已经千年。
但凡是无望在时间的尽头到来之前再一次遇到这个人,那么,永远活在历史中,未尝不可。
作为付丧神,有着比人类更漫长的时间可用于等待,但他畏惧时间,畏惧他还未等到义辉,时间便已匆匆流逝。
义辉放下题词的笔墨,
终于是完成了辞世句的最后一字。
留下遗世的绝笔,她起身离席,拔刀出鞘。
“那么,我也去吧。”三日月宗近收回细细描摹着笔迹的指尖,轻拉水袖,抽出了腰间那把与主人一模一样的佩剑。
足利义辉带着卫士,将生平所藏的名刃尽数插ㄧ在甬ㄧ道之内。
“吾誓要斩杀松永久秀”
马踏的闷响在府外愈发响亮,砰的一声,府邸的大门敞开,带来了弑上的恶人,带走了将军的性命。
据传,义辉一人在室内与叛军相持达三小时,无人得以近身。
然,终寡不敌众。
力尽的足利义辉被叛军的钉在墙上,恍惚间看到一双蔚蓝的眼眸,像是7岁那年,在木案上见过一次的秘蓝蝴蝶,那双眼眸中交织着哀伤与喜悦,两种矛盾的情感,无比自然的融为一体,就像是那只已经被她淡忘的美丽生灵。
三日月宗近抚向义辉的侧脸,义辉的生气正在贯穿胸口的之下飞速流逝,而他的身体,也像是月夜将尽时残存的余晖,愈发透明,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
一个散发荧光的御守从三日月宗近颈上垂下,散出的微光令义辉在弥留之际露出了些许惊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