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的说“静琬,我这一生,只求过你一次,
可是你并没有答应我。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求人了,可是今天我最后再求你一次,离开程信之。”
她凝视着他的双眼,他眼中已经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能答应你,我爱信之,他是我的丈夫。”她声音很轻,但字字句句,说得十分清晰“假若信之有任何意外,我绝不会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他转过脸去,看车窗外茫茫的雨幕,过了许久,他忽然微微的笑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兰花娇弱,只怕在北地养不活。我这十年来试了许多次,终于养活了一株天丽,你想不想看看”
她淡然答“我到美国之后总是过敏,听了医生的建议,家里早就不养任何花了。”他嗯了一声,只听呜咽一声长长的汽笛,在江面上传出老远,隐约的白色水雾里,已经可以见着灰色的岸影绰绰。哗哗的江水从船底流过,翻起滔滔的浪花与急漩的水涡。急湍的江流在风雨中如奔腾的怒马,一去不回。风卷着大雨,刷刷的打在车窗玻璃上,无数的水痕降下去,又有更多的水痕淌下来。
车身微微一震,他的身子也突然轻轻一震,像是从梦中醒来。
这十年来,这样的梦无时无刻都在做着,可是等不及到天明,就会残忍的醒来。
船上的管事走过来,依旧是满脸堆笑“可算是靠了岸,刚才在江心里,船差点打转儿,真叫人捏了一把汗。”
铁质的船板轧轧的降下去,码头上已经有黄包车夫在张望,指挥轮渡车辆的交通警察穿着雨衣,看到轮渡靠岸,连忙拾阶而下。那高高的无数级台阶,仿佛一直通到天上去。她说“我自己上去。”
永江这样深,这样急的湍流,隔开了江北江南,隔开了他的人生。
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没有下车,连轮渡什么时候掉头都不知道,去时那样短暂,每分每秒都那样短暂,而返回,仿佛此生再也抵达不了。
船一分一分的靠近了,他静静的望着码头上,实枪荷弹的大队卫戍,全是何叙安带来的人,轮渡一靠岸,连船板都还没放下来,何叙安带着近戍的侍从就跳上船来,见他坐在那里,因车窗没有摇上来,身上已经半
湿,只叫了一声“总司令。”他充耳未闻一样,太阳穴里像是有极尖极细的一根针,在那里缓缓刺着,总不肯放过,一针一针,狠狠的椎进去。大雨如注,只见那些卫戍的岗哨纹丝不动,站得如钉子一样,他终于跨下车来,卫戍长官一声口令,所有的岗哨立正上枪行礼,那声音轰然如雷,何叙安忙亲自撑过伞,他举手就推开了,大雨浇在身上,彻骨的寒意从头冰凉。
慕容沣已经有二十余年没有生过病,此番受寒之后发起高烧,数日之后转成了肺炎,急得侍从室主任与全体幕僚忧心如焚。何叙安转为文职官员已久,但日常的事务,有许多都是他在安排,所以每日必然要过来数次。病榻之前只能拣要紧的大事报告几句,慕容沣虽然发着高烧,脾气突然的好转,不论他们建议什么,他都肯点头答应。原本慕僚们力主的财政改制,他总不肯点头,这天稍稍一提,他就同意让他们去拟方案,倒令得何叙安更加的不安。过了几日,看着慕容沣的病有了起色,幕僚们散后,何叙安独个留下来,慕容沣虽然依旧在打点滴,但人像是有了点精神。何叙安跟随他时日良久,说话极是直截了当,今天犹豫了半晌,方才问“总司令是有事情交待叙安”
慕容沣脱口答“没有什么事,你别想多了。”
他们相与多年,何叙安对他知之甚深,这样一句话一说,坐实了他心中的猜测,他虽然早就隐约猜到几分,但仍脱口道“总司令,现在不是跟程家翻脸的时机。”
慕容沣不耐烦的道“不会有人知道,有哪一回让人抓到过把柄”
何叙安道“程信之不一样,如果程信之一死,程允之岂肯善罢干休就是夫人那里,只怕也会不依不饶。”
慕容沣脸上并无怒容,可是语气冷淡得可怕“我主意已定,你们谁也别想拦我。”
何叙安急道“尹小姐的性情如何,总司令比我更清楚。”
慕容沣淡然道“她还有女儿,所以不会做傻事,不过就是眼下伤心两天。”
何叙安急切之下口不择言“总司令,恕叙安无礼,此事牵涉甚广,叙安不得不知会同僚。”慕容沣怒极,伸手就将自己
手背上的针头拔下来,回手一掼,针管上的夹子撞得架子啪得一响“难道你们想造反不成”话已经说得如此之重,何叙安十分镇定的道“请总司令三思后行,这样严重的后果,总司令起码事前让我们有个预备,不致事到临头抓忙。”慕容沣忽然一笑“迟了,今天晚上有抚恤安顺水灾的赈灾义卖,程信之是资金会理事,定会前往。顾伯轩的人两个钟头前就布置好了,现在只怕已经得手了。”
何叙安向来镇定,此时也禁不住骤然失色,过了一刹那方回过神来“叙安告辞。”掉头就往外走,慕容沣情急之下不及多想,一手抓起枪畔自己的佩枪,何叙安只闻“砰”一声巨响近在咫尺,身侧的门框之上已经多出一个弹孔来,犹有缕缕青烟未散。他身子一震,犹未回过头去,已经听到慕容沣的声音“我知道你们以为我是发了狂了,我告诉你,今天我就是发了狂了,谁要是敢拦着,我决不答应。”
何叙安回过头,只见他满脸通红,眼神偏执若狂,如同喝醉了一般。他喟然长叹“六少,如今就算杀了程信之,于事何补”自定都乌池以来,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这样称呼他了。这一声六少,便纯以旧情私谊相商,完全是动之以情了。慕容沣见他一双眼睛望着自己,目光中竟然满是了然,他与何叙安私交甚笃,适才那一枪也是一时冲动,几乎失手。但见他并没有惊惶之色,反而显出理解,他手中的枪不由自主颓然垂下去。低声道“我实在忍不了她怎么可以嫁信之”
何叙安道“尹小姐确实过份,但事已至此,六少不如先对夫人明言,给程家施加压力,只要程允之动摇,何愁不逼得程信之放弃这段婚事”见慕容仍旧紧紧抿着嘴,又道“就算到时程信之不肯,咱们再下手不迟。”
慕容沣仍旧不说话,何叙安急得背心里渐渐生出冷汗来,顾伯轩是情报二处的主任,这个机构独立于军政之上,直接受命于慕容沣。顾伯轩为人更是专横,向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若是慕容沣不及时亲自打电话给顾伯轩,他也没有多少把握去阻止顾伯轩。正在此时,门外的温中熙似是有什
么急事,在门外走廊里走了一趟,不一会儿,又打门外走了个来回。何叙安心中焦急万分,欠身道“总司令。”慕容沣这才看到温中熙,叫他进来问“什么事”温中熙陪笑道“侍从室的车子又被卫戍扣下来了。”卫戍与侍从室向来不和,总是互相找麻烦,一有机会就在慕容沣面前告状。慕容沣哪里有心思理会这样的小事,将脸一扬,对何叙安说“去给曾子龠打个电话。”何叙安退了出来,问温中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温中熙道“顾主任急着要见您。”何叙安正愁见不着顾伯轩,此时万万没想到他会急着找自己,不喜反忧,心中突得一沉,忽然有不祥之感笼上来。
黄昏时分又下起雨来,程信之换了衣服预备出门,又进来亲兜兜“爹地要走了,和爹地拜拜。”兜兜恋恋恋不舍“那爹地早些回来陪兜兜玩。”静琬正要伸手去抱女儿,忽听佣人进来说“四太太,亲家太太打电话来了。”静琬听说是母亲有电话,连忙过去接。尹太太问“静琬,今天回家来吃饭吧,雅文表妹来了。”静琬说“信之晚上有事情,我和兜兜回来吧。”忽又想起“啊,兜兜晚上还有美术课。”兜兜是国画大师李决然的关门弟子,年纪虽小,但李决然执教素来严厉。尹太太也知道兜兜不能缺课,于是笑着说“那你回来陪陪雅文吧。”她挂上电话之后,信之道“下雨路滑,你那部小汽车总出毛病,真叫人不放心。不如坐我的车子回去吧。”静琬说“那你呢”信之道“我过一会儿坐大哥的车去好了,反正大哥的车闲在家里。”
静琬换了出门的衣裳,兜兜抱着洋娃娃歪着头瞧着母亲,静琬忍不住逗她“妈妈好看吗”兜兜道“好看”甜甜一笑“妈妈是世上最好看的妈妈。”静琬忍俊不禁,吻了吻她的额头“乖孩子,在家里乖乖的,过会儿上课回来,妈妈奖兜兜一个故事。”兜兜最爱听故事,闻说此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由一亮“那妈妈讲白雪公主的故事。”静琬满口答应了,见她发辫微松,说“又玩得这样疯。”叫保姆取了梳子来,亲自给女儿梳了头,才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