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雪愈下愈大。地面上不知何时已经积了一层雪,坚硬冰冷,像某种生物厚厚的外壳。
穿过风雪,村里最气派的宅邸从黑暗中浮现而出。
四周静悄悄的,如此严寒的夜晚,只有这一座宅邸的灯光还亮着。
在侍女的指引下,我来到内室。
面色愁苦的年轻男人见到我眼中一亮,立刻迎了上来。
“美津子她”
长野信次郎是发自内心地爱着他体弱多病的夫人,明明家境殷实,知道美津子无法生育后,也一直没有娶侧室。
在我煮药的期间,他一直在竹帘外来回走动,听到室内咳嗽声起,每次想要蹿进去,都会被他的夫人虚弱而坚定地制止。
忙到后半夜,美津子的病情总算稳定下来,整个宅邸的人都松了口气。
“谢谢你,谢谢你。”
长野信次郎红着眼眶跟我再三道谢,恳请我留宿一晚。
廊檐下的青铜灯映照出黑暗中的飞雪,撕棉扯絮的雪花不断纷落,像是要埋葬整个世界一般声势浩大。
我犹豫了一下,想到缘一,还是选择了拒绝。
“我还是回”
咚。
那不是敲门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板上,骨碌碌地发出一声闷响。
我背后的汗毛在那一刹那直直竖起。
“快走”我一把掀开竹帘,不顾二人惊异的神色,厉声喝道“现在就从后门离开”
冰冷刺骨的风呼啸而来,廊檐下的青铜灯疯狂摇晃起来,叮
叮咚咚的声音在明灭的光影中连成一片。
侍女的尖叫断在喉咙口,那只鬼的速度极快,四肢着地,如壁虎一般快速爬行,眨眼就来到了内室的主卧。
长野信次郎抱着瑟瑟发抖的美津子,踉踉跄跄往后门跑去。
我抽出短刀,滚烫的鲜血忽然爆射而出,全部溅到了我前面的竹帘上,睁着双眼的仆役被那只鬼往后一抓,尸首像破布袋子一样飞出去,砸落到中庭的碎石地上。
“美津子”慌张的喊声传来,我一转头,美津子跌倒在地上,手腕被碎石划出了几道鲜红的血痕。
在这世上,有一部分人是稀血体质。
对于鬼来说,稀血体质的人类是罕见的补品,吃一人相当于吃百人。没有鬼能拒绝稀血体质的人散发出来的香味。
那只鬼发出一声令人血液倒流的可怕嚎叫,遽然朝美津子扑了过去
赶不上。
我无法奔跑。我的腿落下了终身的残疾,再也不能行动自如。
来不及了。
睁大的视野中,一个身影忽然挡到美津子身前。
长野信次郎,那个男人脸色惨白,仿佛已经在那一刻死去,但他护在美津子身前的动作纹丝不动。
我急剧地喘了一口气,好像忽然无法呼吸。
只有一个办法。
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办法。
对于鬼来说,只有一个名字,是比食人肉噬人血,更加可怕更加不可违逆的本能。
“无惨”
我声嘶力竭,无法呼吸。
“鬼舞辻无惨”
禁忌的名字被呼喊出来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那只鬼忽然冻住。
雪依然在下,纷纷茫茫,从黑暗的尽头飘落。
咯吱
那只鬼扭过头。
毛细血管爆裂,可怖的裂纹像蛛网一般在瞳孔细长的眼珠里扩散。
咕噜咕噜疯狂转动的眼球,在映出我的身影之后忽然凝住。
时间静止,在那短短的一瞬,注视着我的猩红眼目好像忽然变成了别人的视线。
旋即,凝固的眼球再次震动起来,那只鬼的头颅青筋暴鼓。它发出含糊不清的哀嚎,极快的语速仿佛在和颅内的某个声音讨饶,左右闪动的眼球满是惊惧。
“不不不不无
惨大人我没有不不不不”
它蜷起身体,捂着脑袋发出刺耳的嘶鸣。
那只鬼抽搐着,好像体内的细胞在暴动,在将它从内部挖空,吞吃一切可吞吃的血肉和筋骨。
我以为它会像上次的那只鬼那样爆裂开来,碎成血沫和碎肉。
但它没有。
宛若遭受寄生一般的剧烈抽搐过后,那只鬼捂着鲜血淋漓的脸,忽然抬头朝我看来。
我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下一瞬,空气被撕裂,那只鬼几乎是眨眼就来到了我面前。我甚至来不及挥刀,在最后一刻险之又险地避开他朝我抓来的手,猛地往旁边就地一滚。
雪粒簌簌而落,我飞快地爬起来,那只鬼毫不犹豫地再次朝我袭来。
我来不及躲避,一刀刺进它的眼珠,尖利的刀刃噗嗤一声没入眼眶,那只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没有痛觉也没有自我的意识,一下子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鲜红的血从眼眶里汩汩流出,我拔出刀,再次对着它手腕上的经脉割了下去。
我重获自由,骤然落回地面。但只是眨眼间,那只鬼就反应了过来,被我割开的伤口重新愈合如初。
廊檐下的灯火显得那般遥远,在黑暗中如深海的微光闪烁不定。
冰冷的雪地洒着斑斑血迹,我踉跄一步,腿骨传来钻心的剧痛,再次跌进雪里。
那只鬼的动作好像忽然顿了顿,但这短暂的停顿仿若错觉,我睁大眼睛,扑面而来的罡风割得我脸颊生疼。
耀眼的刀光像流火,骤然从黑暗中闪现。
我没有看清楚缘一起手的动作,也没有看到他抵达的瞬间。
只是呼吸错落的一刹那,日轮刀的轨迹分开空气,同时也分开了那只鬼的头颅和身躯。
干净利落的一刀,那只鬼的身躯保持着前倾的动作,伸出的手近到几乎已经握住我的脖颈,肩膀上的头颅忽然后仰,平整截断。
噗通一声,那颗头颅滚落到雪里,如同烧尽的木炭,逐渐化为灰烟。
“阿朝。”
我回过神。
然后我发现,缘一在微微喘气。
他好像冒着风雪奔跑了一夜,又或是刚刚从殊死的搏斗中幸存下来。但他明明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刚才也是利落的一刀
砍下了鬼的首级。
缘一伸出手碰了碰我的脸,好像要确定我的体温。
他的手指很凉。
“我没事。”
我刚想这么说,他忽然将我搂进怀里,手紧紧按着我的背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
失去首级的鬼,仅存的一只手臂抽搐痉挛着,撑起破碎的身躯忽然朝缘一袭来。
缘一抱着我一个闪身,那只鬼凶狠的攻击落了个空,摇摇晃晃的身躯重新栽到雪里,再也没了力气。
我感到有一股视线盯着我。
头颅已经消失了一半的鬼,睁着猩红的眼睛,眼瞳从中央裂开无数碎痕,就那么死死地望着我。
然后化为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