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在医院住了十七天,就出了院。
儿子出院后家里冷得像个冰窟。本来在医院我和董柳还说说一波的病情,现在连这个话题也没有了。董柳沉默着,连儿子也沉默了许多,总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转悠追随着大人的行动。岳母从董卉那边过来照看一波,连她也沉默了许多,也迟钝了许多。我嚷嚷着跟一波说话:“来来来,爸爸给你讲葫芦娃。”可当我的声音一停,就只剩下了一片空寂,显出了这种嚷嚷的做作。为了躲避这种空寂带来的压力,我吃过晚饭就跑到办公室去,把白天看过的报纸再看一遍,然后那么坐着,一连几个小时。寂静中我感到有一只毒虫在噬咬着蚕食着我的心。我想象着那毒虫的形状,满身黏液像蛇一般滑腻,可又披着又硬又厚的甲,还有无数的小脚在蠢蠢而动。
我从心里感谢冥冥之中的那个存在。说真的从一波的裤管剥下来的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作好了会留下后遗症的心理准备。可居然没有留下多少疤痕,只是有左边小腿上有硬币大的那么一块皮肤没有恢复,看上去亮亮的,摸起来十分平滑。如果是夏天呢,如果开水倒在了脸上呢?真不敢想啊。厅里有些人问一波的病情,我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一边感叹着钱的重要性,却不涉及比钱更重要的权。开始还有其它办公室的人跑来听我说事情的前后,说顺口了我也忘了对谁说过没说过,逢人就讲。有一天我在讲的时候,旁边一个人过去说:“大为怎么跟祥林嫂一样,天天我真傻,我真傻的。”我马上住了口,不再讲了。是的,我真傻。
我对董柳说:“这次是不幸中的万幸。”好一会她说:“万幸那你的意思是烫得好?别人的儿子擦破点皮就是天塌下来了,我一波烫成这个样子还是万幸,他就比别人低那么多?”又说:“要低也不是一波他做儿子的低了,他哪点不如别人!”不管我从哪个方面扯出一个话头,都会被董柳冷冷地剪断。一定有什么事情了,她通过儿子来跟我说话:“爸爸洗碗!”“爸爸买豆腐回来!”晚上岳母带一波楼下睡了,我们就整夜地沉默着,用偶尔的叹息回答对方偶尔的叹息。
这天晚上董柳睡下了,我熄了灯睡下,准备度过这个漫长的寒夜。这寒夜无边无际就像人坠入了史前时期的一个黑洞。董柳忽然又坐起来开了灯说:“我怎么就这样傻,别人放弃的东西,总有其中的道理,我怎么就没想想这个道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肯定与我有关。我睡着一动不动,正疑惑着,她又说:“有些人眼光真厉害啊,能把时间看穿,几年以后的事情几十年以后的事情都看透了,当机立断。”她在说屈文琴。我一气爬起来披着衣服说:“你要学聪明人现在还不晚,没人拿链子拴着你。”她说:“谁说来得及,女人的青春有第二次吗?孩子生都生了能够送回去吗?”又把衣服披起来说:“我也要学一学关心自己,他自己就知道爬起来要把衣服披了,我穿件单衣,谁看见了?”我说:“你一边操刀子对我胸窝子猛捅,一边又要我关心你,你干脆把我的心劈开。”她把毛衣扣好,我想着她憋了这么些天,有一篓子话要说了。她说:“一个女人吧,她不知道什么天下大事,也不知道什么万古千秋,屁!她鼻子下面那个世界就是她的世界。她找个男人吧,就是看着鼻子底下那点世界,那你以为她还看什么?我也不相信鼻子下面那点世界看不好的人,他还看天下?”她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是不是又错了,夫妻之间有这么现实主义吗?我说:“这个话是你说的啊!”她马上说:“我说的!那你意思是一个女人不该有这点指望?”我气鼓鼓说:“要出息你也可以出息出息,让我也伴点福。如今男女平等了。”她说:“羞羞羞,放猪油。一个男人,还反过来要靠女人,他讲得出口,我还以为是喝醉了酒呕出来的呢。”我说:“什么叫有出息你懂不懂,扮演一个奴才侧着身子走路,凑上去腆了脸笑那是出息!”说着我鼻子哼哼几声。她鼻子也哼哼几声说:“如今是什么时代,兑现的时代,到了手就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别人好房子住了,钱到手了,一家过得滋润滋润的,儿子也没烫着,你去笑他吧!现在的人只要能把东西抓到手,他还怕别人怎么看他,怕别人心里笑他骂他看轻了他?根本不在乎!聪明人的聪明就在这些地方体现出来,不然还在哪里?在云里雾里?那不是聪明,那是傻,是缺氧,是摔坏了脑袋。我们要是有一套带厨房的房子,我一波也不落到这一步。宋娜她儿子会烫着?现在这个年代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管它怎么走路怎么笑呢!”这话听去实在没有道理,可又实在有道理。世界变了,道理也换了一种讲法。得到了就是胜利者,而且是最后的胜利者,时间后面并没有什么在等待。我几乎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了,我当作精神支撑而引为骄傲的那些东西,其实并没有最后的依据。当终极失去的时候,最后的依据也失去了。我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这不是那种热血涌流的快意的痛,而是针尖在心尖尖上反复扎着的痛。这种刺痛激发了我本能的反抗,我挣扎着说:“董柳不是我说你,你到底少读几年书,有些事你不懂。”她说:“你就是多读了那几年书,陷在里面爬不出来了,爬了这么多年还没爬出来。别人把自己看得高高的,那是他有本钱,你呢?你还要跟领导去提意见,那你的意思是你比领导还高明些?那苦果子尝去吧你,叫你知道什么叫领导!”我说:“其实这几年我没提意见了。”她说:“人一辈子还有摔几跤的机会?***三起三落,你有他那样的命?”我说:“总不能逼,逼,逼我像丁小槐那样走路那样笑吧。”她撅一撅嘴不屑地说:“那你的意思是你比他有尊严?那怎么他只开一句口我一波就能住进院,你说半天没有用?这总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吧?你就站在旁边看着别人玩吧,再看那么几看,一辈子也差不多了。我倒算了,可惜我一波这块好材料,优良品种,没个好环境。过几年他上学了你让他到哪里做作业?”几句话堵得我喘不过气来。其实我觉得她说得也对,可我就是不愿在她面前低这个头。她说:“你那点自尊不值钱,我都看透了。”我没想到她能说出有这么大的杀伤力的话来,可见她这些天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对事情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我硬着头皮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心里怎么舒服就怎么活。要他去争到这个那个,他不舒服,那是得不偿失。”她说:“所以一波烫伤了你就舒服,你不舒服他能烫伤,宋娜她的强强会烫伤?”说着就哭了,“我一波腿上还有疤痕呢。你要舒服干脆明天把我一波送到福利院去算了。”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滴在被子上。我心软了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吧,好吧,好。”
为了儿子妻子,我得挣扎,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活着是硬道理,没有比这个硬道理更硬的道理的了。现实没有诗意的空间,只有真实到残忍的存在,我只能直面不能躲避,这是唯一能够与生活发生有效联系的选择。云里雾里的事,万古千秋的事,实在也是不能再想了,那是一个黑洞,不论有多少人作了多大的牺牲,被吸入了黑洞连一点痕迹也不会有。这样想着我浑身冰冷,感到有一种难以表述的悲哀悄然却无可阻挡地渗入了内心的极深处。不知道陶渊明曹雪芹的妻子儿子是怎样想又是怎样过的。要说清高吧,那要有起码的本钱。梅少军放下文联**不当到乡下隐居去了,他是功成名就之后看淡了一切才去的。他在乡下有别墅式的房子,有车库,有花园,在城里还有房子,有工资,有一切福利,我能跟人家比吗?东施效颦!大隐隐于市?屁话!我思索了很久,沿着任何方向去追问这个世界,都会遇到精神的狙击,并没有一种生存姿态具有绝对的意义。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那种把世俗世界甩到一边去的生活,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这使我发现了自己的精神实际上是极其有限的,被拘禁在一个无形的空间之中,无法超越,而想象中的超越也越来越虚弱而苍白了。想得麻木了我用力地扭着头,想把这种种想法沿着某种椭圆的切线抛出去。那些从来不思索的人也这么活着,还活得好一些,这使思索的意义变得十分暧昧。思索着,这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的劫难。
“这一辈子怎么办呢?人只有一辈子啊。”
这个问题是董柳提出来的,我感到了绝望。人只有一辈子,这一句话把所有的道理都说完了。这个道理最简单,也最深刻,我不敢往细里想,往深处想,一想就不寒而栗。厅里当然也有办事员当到老的,如晏老师。可我,厅里第一个研究生,就这样过了一生吗?时间飞逝,越来越快,它规定了一切的意义,人不能无限等待。科长处长这些我以前不屑一顾的头衔,现在都有了一种神秘的光环,可望而不可及。世界这么大,留给自己的空间却这么小,人就是这么可怜。世上的事,天下宇宙也好,千秋万代也好,说完了还要是回到自我人生这个小小的基点上来,这才是真的。想到底人就是这一辈子,这是一种视野。仰望群星也是一种视野。到今天自己这一辈子越来越真实,而天下千秋越来越虚渺了。董柳说得对,看星星有什么用?还不如给一波冲杯牛奶呢。人就是这么可怜,你看了那么远想了那么远,意识到自己的确太渺小,可因为渺小而不重要的证明并不能成立,至少对自己来说不能成立。人不能站在世界的立场上看自己,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世界。这样我意识到自己的视野大大地缩小了,从天下缩到自身。心有不甘,不甘,不甘,可也只能如此。可怜可悲可耻可恨,可也只能如此。我如果拒绝了这点渺小,就拒绝了整个人生。想想那些老办事员真苦啊,他们几十年如一日,以顺从的微笑听从比自己年轻得多的领导的吩咐。了解了他吧,可能吓你一跳,三十年前的大学生!他们都是好人,可任何一点小小的利益,都不会降临到他们头上。好人越来越难以成为一种对人的评价方式了。在这个世界上,得到就是全部的真实,这是能人的逻辑。想到这种前景,我不由得全身一阵阵发凉,又一阵阵发热。
“这一辈子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像一枝树叉把我的心叉着,悬在空中。我设想了种种出路,可细想下去几乎每一个方向都是最艰难的方向。世界这么大,无限的可能性对我来说一概都不存在。人活就活一线光,可我连方向都找不到。卫生厅没什么了不起,这样的单位不说全国,全省都有几百上千个吧!明天一场地震塌下去了地球照样转,别人照样活。事情重要是假的,自己的重要才是真的。这是底牌,我简直不敢揭开这张底牌。这太没有意思了,人把自己当作终极就没有终极。这么多年来,我在半醒半梦之间活着,醒来了,却发现自己站在悬崖上,前面一片空茫,无路可走。
想来想去,唯一的亮点还是在单位。这点亮光虽然微弱,可要真正靠近它,还十分艰难,人就是这样可怜。我不能再说不屑于的话,那是大人物说的话。喝一肚子水把腹部腆起来装阔佬,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我必须找到进入的途径。六年前我刚来厅里时,我有一个很好的位子,也因此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可现在的起点,比那时候还倒退了。确定了目标之后我急得心里发痛,这六七年我都干什么去了!一开始我的自我定位就错了,屈原啊李白啊,他们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学的人吗?我已经三十四岁,眼见着就要过气了。
我去找晏老师,想跟他谈一谈,敞开来谈一谈。进了门他在看电视,说:“小池好久没来下棋了。”我说:“儿子病了,天天守儿子去了。”他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把事情说了,晏师母在一旁不断惊叹说:“真的?真的?”这种惊讶使我受到鼓励,就讲得更详细些,比划着剪开裤子,董柳扎针的动作。讲到一半忽然想起祥林嫂,就打住了,开始下棋。很久没下了,下起棋来我觉得感觉很好,很舒服,舍不得离开这种气氛,就把来的目的放在一边,拖延着,下了一盘,再下一盘。几盘下来了已经晚了,晏师母说:“老晏你明天早上还要起早点,给阿雅送衣服去。”我马上告辞出来。走到外面天上下起了大雪,雪花在脸上融化的感觉使我非常清醒,像生命的蓝精灵在给我一种提醒。我为什么要拖延,没有勇气开口谈正事?我意识到自己在逃避,哪怕是面对晏老师吧,认真讨论自己怎么才能爬上去,这实在太伤自尊心了。我往家里走,走到楼下我想着又拖了一天,心里急得痛。我在进门的一刹那对自己说了声:“停!”一只脚伸出去悬着,没落下去。我用这样一种姿态站在那里,想着自己如此没有勇气,更严峻的挑战还在后面呢。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天地不限隔人,人自限隔于天地。这么多年来证明了,自己按心愿去做的事,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只有使自己难受了,别扭了,才是希望所在。得到才是真的,可天上会掉馅饼吗?
我现在绊脚石不是别的,就是我自己。这个念头从我心中掠过的一刹那,我想也没想,就抬起右脚踢在左腿的小腿上,腿一软,身子往前一窜,差点摔倒,跨出一步,才站稳了。我骂自己说:“它妈的,下毒手啊!”不容自己再想就往回走。到晏老师家门口我马上按了门铃,怕自己犹豫。晏师母开了门说:“忘记什么了?”我坚定地说:“还想找晏老师说个事。”她马上夸张地露出惊讶地神色,又看一看手表。我进了屋说:“又来打搅师母您了,我经常来打搅,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不高兴了。”她脸上缓和了一点说:“没关系。”我说:“厅里谁不知道您是贤内助,不然这么晚了我也不敢来了。”她笑了问:“谁说过这样的话?”我顺口说:“人人都这么说。”晏老师披了衣服出来,师母给我倒了一杯茶,这是头一次。又把电暖炉推过来开了,这也是头一次。我没料到信口开河说句话有这么好的效果。她关上门去睡了,晏老师说:“人人都喜欢听几句好话,大为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套了?”我说:“本来就是嘛。”他笑一笑。晏老师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叨了一根,我说:“晏老师知道我今天想抽根烟?”他说:“看人还是看得懂的。”我说:“您帮我看一个人。”他把烟举了举说:“是看你自己吧?”我一拍腿说:“您是真人不露相啊,我觉得那几间厅长办公室,怎么样也应该有一间是你的。”他自嘲地一笑说:“等明白过来,已经过了气了。”我鼓起勇气抓住这个话头说:“那您看看我过了气没有?”说完这句话我如释重负,话题已经打开,也并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难堪。他吸着烟,不做声,我紧张地望着他。他说:“三十多了吧?”我说:“三十四。”我右手比划了一个三,又一个四。他说:“也可以说没过气。”我心里一跳说:“那就是说,也可以说过了气了。”他点点头说:“也可以说。”我说:“没希望了?”他叹气说:“小池啊,早干什么去了?”我垂了眼不说话,叹一口气。他望着我,要在我脸上看出什么似的,半天说:“小池你吧,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不解说:“我一官半职都没有,怎么把自己看得太重?”他笑了说:“正因为把自己看得太重,才一官半职都没有。你想硬着那口气甚至还要挑战,又想从中得到一切,那不合逻辑。大丈夫以屈求伸,伸着的人,谁不是屈过来的?做个大丈夫不容易啊,不然怎么叫做大丈夫?一个中国人,他把屈伸这两个字放在心里反复揣摩透了,他就有办法了。”他说着双手捏了拳缩到腋下,猛地打出来说:“屈就是蓄势,不蓄势能有力?把自己看得太金贵就金贵不起来,这是生活的辩证法。不把自己看成什么,才可能成为一点什么,一开始就把自己看成什么,那到头来什么也不是,这也是生活的辩证法。把自己看那么金贵,总想上面慧眼识英雄,可能吗?不合乎人性吧!屈原是你佩服的吧,还有李白,他们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怎么样?这是几百年一遇的天才,才没被浪花淘去,淘去的就不知几何了。”我说:“把那些大人物一路数下来,就没有几个命好的,莫不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跟他们过不去?”他又接上一根烟说:“小池还是想事情的人吧。他们才气冲天,不可拘于斗室之内,性情独异,不肯垂首低眉伏小。他们是为社会不容的人,官场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他们必须出局。这成就了他们,又祸害了他们,他们的一生无不悲凉凄惨。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但他们在一种状态中,一个局中,他们面对的不是哪个人,状态是不可反抗的,因此连他们也无可奈何。他们是传统,但置他们于绝地的也是传统。”我点头说:“一想起这些名字吧,叫我屈我就屈不下去,有些话说不出口,说了就对不起他们。”他笑了说:“你刚才说师母不是说得挺好吗?顺着势去说,又不要你凭空捏一朵花出来说。”又说:“对不起?天下就没有对得起这些名字,又对得起自己这一生的好事!”他指头点了我说:“连曹雪芹都做不到的事,你池大为想做到?那你比他还聪明?”我说:“做人真难啊!”他说:“想想吧你想想吧,把屈和伸这两个字想透了,咱们再往下说。”
晏老师又给我一支烟,我抓起打火机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上。他吸了一半把烟灭了,我赶紧也灭了。他嘴角含着笑,微微点头说:“小池你缺的不是悟性,是意志。”我说:“意志慢慢培养吧。”他说:“慢慢培养?挨河之清,人寿几何?机会往往只露个尾巴给你,你那一刻没抓住,就一去不复返了。”又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舍不得屈一屈,先是聂厅长,再是施厅长,我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说出来,忍都忍不住。你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好心,就会得到理解,绝无此事。当年施厅长一个想法出来,九牛拉不回。我听到不少议论,想着自己是秘书,要为领导着想,找到了适当的机会,把这层意思说了,本也是希望他的形象更高大,工作做得更好。谁知我当场就被顶到墙上,他说,那些议论都是别有用心。我从此就走下坡了。人把自己这一辈子玩完,只要一句话,一句话!**来了,当了造反派,**去了,一清算,这一辈子就完了。中国的事情,能说吗?总之你不该说,你说就是你的错!我看了几十年,就看清了一个人字。人有偏见,人永远站在自己利益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所以人从来不讲道理,因为他只从自己的角度去讲道理。没有谁整你,没有谁说你一句不是,甚至一个难看的脸色都没有,可是你出了局,你完了,他不给你机会,你跑到哪里去叫屈?从来就是以柔克刚。你就是不能去设想谁天然就能代表公正,别说他是凡人,他是孔夫子都不行啊。”我说:“只是人在那个份上最喜欢扮演公正的化身。”他说:“你说对了,但只对了一半,不是他们自己喜欢不喜欢,那是一种角色需要,给你到那个份上,你也要那么演着。”我说:“有偏见有冲动又要做出公正化身的姿态,总是双重人格,这么做着也不容易呢。”他说:“你说对了,但只对了一半。进入角色了就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了。”
我沉默了一会,内心看不清楚的黑暗之处像有一把刀冲出来,横冲直撞,把自己留恋的趣味统统砍断。我说:“做个人真不易容,你想清高点,一大堆问题等在那里,你躲到哪里去?怪不得有人逃去做和尚,连跌在花园里的贾宝玉都要去做和尚,他没办法让自己与游戏规则合拍,就逃避了。”他说:“事情说复杂也复杂,一直问下去就没个尽头,哲学家挖一辈子也挖不到底。说简单也简单,该干什么干什么,山沟里的农民伯伯也明白。你说你该干什么吧。”我用手在眼前盘旋着说:“人转了多少弯,还是为了一个活字,活得好点,有自尊点,人就是这一辈子,眼前就那点东西。痛快点了结了这一辈子,就算了。”他说:“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挂在嘴巴上,还不如不明白,你总不能像我一样办事员到老吧。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么写写是很有诗意的,真落地成了泥,谁会来闻?没人闻,香也是不香。”他的话震得我心里怦怦地响,我说:“我想着自己也应该动一动了。憋了这几年,人都憋病了,心里直发虚,人好像是悬着的。经过儿子这一回事,我的想法也变了。权和钱,这两个俗物,硬梆梆的挡在路上,你绕得过去?人活着要解决问题,解决问题要靠这两个俗物啊!世上的事你看得越是清楚,就越是无可奈何。”
晏师母从房里探出头来望一眼,我马上说:“我这就走。”晏老师说:“今天跟小池谈出点味道来了。”他送我下了楼,这是头一次。外面飘着大雪,我请他回去。他抬头望着雪花飞舞若有所感说:“又一年了。”听了这话我急得心痛,说:“不知道过去几年怎么过去的,都忘记了。”他说:“回去想想吧,要打倒自己心中的不倒翁,容易吗?”我说:“我已经打倒了。”我知道我已经挖了很深的洞穴,把过去的自我理葬,这也是历史埋葬的,人拗不过时代。很多人在不觉之中就完成了这个过程,甚至连过程也没有,我却经历了这么多反抗,最后还是举起了锄头。
回到家中董柳已经睡了。我没开灯,摸到床上睡下。董柳惊醒了说:“太晚了。”我说:“下棋去了。”她说:“你还有心下棋,世界上还有这样没心的人。”赌气地一拉被子,我的身子全露在外面了。我把被子拉回来说:“其实我是跟老晏说话去了。我想换一种活法,老晏他也支持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董柳说:“早该这么想了,到今天!”又说:“我看一个人他是那个样子他还是那个样子,改也改不到哪里去,狗它改不了——我不说了。”我说:“你这张嘴跟鸡**一样。”又说:“这次你看我的表现。”她说:“那我们明天晚上到马厅长家去,你敢不敢去?”我说:“去干什么,又没有事,没有事怎么好去?”她说:“老晏支持你有什么用,要老马支持你才有劲呢。老晏是谁,老马是谁?”我说:“没有事总不好意思去。”她冷笑说:“这就是你的表现?我说狗它——算了吧。”我下了决心说:“那我们就去。不过进那张门是要有点心理承受能力才行。”她说:“怎么没有事,别人都让你用车送我一波去医院了,你去谢谢也是应该的。送得不及时,一波还好不这么快呢。”我说:“这就跑到人家家里去?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个借口。”她说:“你有借口还不敢去,人家连借口都没有还要钻进去,那你还有什么戏?没戏!还没开始就被别人拉下了!你说要重新做人,那你是哄自己玩的,我第一个就不相信。我陪你一辈子倒没什么,我就是不甘心我一波也这么陪着。”我一听儿子的名字,马上说:“去!咱们完全去彻底去。去谢谢也是应该的,本来就该谢,不谢就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这样说着我觉得有了充分的理由。会来事的人能够无中生有,我有中生有还怕什么?怕什么!
天很早就黑了。昨夜下了很大的雪,积雪已经被铲到街道两边。在冷空气中,霓红灯下晃动的人影给人一种虚飘之感。我和董柳在裕华商城买了两袋雀巢奶粉,两瓶百花牌蜂蜜,乘公共汽车去中医研究院。到了中医研究院我说:“东西进门的时候你提着,我是不提的。”她说:“到门口你给我。我太了解你了,深入骨头,还说什么重新做人呢。”我不记得哪一栋了,就要董柳提了东西站到黑暗中去,拦住一个人问了,才知道已经搬了新房子。上楼时董柳叫我先走一步,把楼道的灯都关了,她提着东西跟在后面。到门口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扯了董柳下来。下了楼我感到一阵轻松,进门时的难堪又往后推了。我们站在一棵树下等着,一会看见一个男人提了东西过来,在单元门口一闪就进去了。那种一闪的动作提醒了我,我说:“我去侦察一下。”那人果然在马厅长门口停下了。我装着是楼上的住户,一直往上去,在转弯处停下,探了头看,看见沈姨开了门让那人进去了。我溜了下来,对董柳说:“我们今天回去算了。”她吃惊说:“东西都买了,回去?”我说:“你知道人家送什么,开门时里面灯光一晃,我看清了是西洋参。”我这么一说董柳就沉默了,好一会说:“雀巢奶粉不要说我们自己,一波也没吃过几次,现在送给别人都不够格,人和人怎么就差这么远!”我说:“还有这个蜂蜜,中老年蜂蜜,这个老字太不好听了,你把谁看成老人?还不如不送。”董柳把提袋往地上一丢说:“知道你不敢去,找出这么多话来说!”扭头就走。我追上去,快到大门口才追上,她不停,我说:“东西还丢在那边了。”她才停了,口里说:“不要了,不要了。”我跑回去,刚走到树下,那个人出来了,手中还提着那盒西洋参。我提了东西跟在后面,走了不远一个女人从黑暗闪出来,对那男人说:“东西怎么又提回来了?不成?不会把东西丢下出来!”男人说:“人家不吃这个。还得摸索摸索。”两人叹着气去了。这时我对马厅长又有了一种好感,人家可不是见着就捞的人!又庆幸自己没这么冒失撞进去,不然提进门难,提出门更难啊!
董柳坐在车上一声不吭,把脸沉着。我心中却感到轻松。我明白这种本能的轻快是非常危险的信号,实际上指示着一种失败的方向,我的轻快感总是指示着这个方向。我痛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是太弱了,还要面子,还把自己设想成一个君子,还怕别人心里会怎么想。素质不行,素质不行啊!逃得了今天,明天呢?逃得了一辈子吗?挑战迟早要来的,已经拖延了太久太久了。特别是我,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年,要迎头赶上去,非得比别人用更深的心思不可。车到半路我对董柳说:“你先回去,我到刘跃进那里去看看。”把提袋递给董柳。她把头一扭,我说:“你不拿着我就提到刘跃进家里去了。”她一把扯了过去。到刘跃进家他开了门说:“不速之客?”我说:“那我只好向后转了。”他把我扯进去说:“这几天昏了头了。”我看了他房里还坐了一个女孩,挺漂亮的,文静地朝我欠一欠身子。我说:“我还以为你写书昏了头呢。”他指了桌上说:“是在写,在写。”说了一会话我就告辞说:“我就不耽误你们的正事了。”他也不留我,送我下楼。到楼下我说:“你也三十三了,就别拖了。”他说:“这是我家乡地方剧团的演员。今年评了副教授可以调家属了,我才敢在家乡找,不然两地分居可怎么办?”我说:“你也该尝尝人生滋味了。”就去了。出了校门离家两站路,我决定走回去。我沿着东风大街走着,一边故意地踩着路边积雪。我忽然感到世界有点陌生了,似乎在一夜之间繁华起来,无数的霓红灯广告在冷的夜闪烁,一直往前伸延。街上的各种车辆川流不息,街边行人来来往往。走过一家商店门口看见两棵圣诞树,充气的圣诞老人摆在圣诞树旁,才知道今天是平安夜。一个妈妈指着圣诞老人要小女孩叫“爷爷”,小女孩亲切地叫了。经过一张豪华的大门,我刚想看清楚里面是怎么回事,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声音:“欢迎光临。”吓了我一跳,门边两位穿红色旗袍的迎宾小姐挑开门帘做出手势把我让进去。我转身就走,口里说:“欢迎光临,我还以为你们说造反有理呢。”退下来才知道是金箭夜总会,新开张的。快到随园宾馆了,一个影子闪到我面前,我身子一让,是个姑娘。她看了我的动作笑了说:“先生,休息吗?”我说:“休息?休息什么?”她有点羞涩地笑一笑说:“休息我。”我吃了一惊说:“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是中国。”她说:“先生放松一下吧,中国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男人也应该开放一下自己。”我说:“不不。”她说:“why not(为什么不)?”她居然冒出一句英语,我马上想着她可能跟外国人打过交道,我说:“我家里有人,有人。”她说:“换换口味吧,别人我还看不上呢。”我拍拍衣服说:“忘记带钱了,下次吧,下次。”她就退了下去,对旁边另一个女孩说:“我说了不像个打鸡的,你还要我去。”到随园宾馆门口,很多少男少女围在那里,每人手中拿着一个本子。我问了一个女孩,才知道是某某歌星今晚在这里下榻,没买到票的崇拜者正等着他演出归来。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再问一遍,女孩奇怪地望着我,好像在看一个外星人。
城市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气息,令人微醺的气息。在不知不觉之中,它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人。当你意识到这是一种潜在的征服而想反抗的时候,却失去了反抗的理由。一切都是那样自然平和却不可逆转地展开着,展开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瓦解性极强的力量,使一切深刻性都变得苍白,甚至滑稽。最深刻的思索也改变不了最简单的事实,因此最简单的事实有着最深刻的内涵。我意识到了自己是这个时代的堂吉诃德,比堂吉诃德还不如。堂先生把滑稽当神圣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历史的依据,不合潮流,而我意识到了却还是不合潮流,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地不合潮流。的确,潮流不是从天上凭空流下来的,它的形成有其深刻的原因,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历史的依据,一个人不可能凭着匹夫之勇去对抗这种必然性,对抗历史。这是宿命,是那些还愿意相信和坚守一点什么的人最大的悲哀,他们甚至不能给自己找到一种依据,一种理由。
在默想中我猛然发现转向家中的路口早已过了,就往回走。这时听到一阵钟声,是若斯教堂在敲钟。我在前面一个路口向西转,想去教堂看看平安夜的场面。在大门口停下来,看到里面人并不多,都是中老年人。我走到后排,坐下了。台上是耶稣像,在烛光中不甚分明。弥撒已经结束,教徒们在传递着一只盘子,上面是一杯红酒,一块面包,那就是耶稣的血和肉了。教徒们把嘴唇在酒杯上碰一下,象征性地领受了主的恩泽。当钟声又敲起来的时候,我感到了那声音中有着一种磁性的力量,那是一种呼吁,一种召唤,一种对人生的理解。这时我意识到了用无神论来证明宗教的虚妄,是没有最后的说服力的,人们需要归宿,需要终极,需要最后的依据。如果人间没有,就在天国创造出来。上帝的问题其实是人间的问题,永恒的问题其实是现实的问题。这些人虚构了自己的上帝,就像我虚构了天下千秋一样,孔子实际上是一位教主。这时我注意到教徒中有一位男青年,唯一的青年。我正揣摩着是什么力量将他召唤到了这里,他站了起来,马上有人扶住了他,是一个瘸子。我明白了。宗教是弱者的安慰,是走投无路中的道路。而且,人总是要死去的,宗教是通往永恒的唯一道路。因此,神圣性不是从上帝开始的,而是从人们对上帝的需要开始的,人们需要一个神话。可我还是宁可忍受没有终极的沉重与虚无,而不愿为自己虚设终极,我可悲地失去了欺骗自己的能力。哲人说,有了死亡,人们向往的一切东西,名声,金钱,都成了渺小的事情。这曾是我在清贫中的安慰。这实在太不对了,正因为有了死亡,那一切才如此重要,甚至神圣,否则人们可以无限等待。我们是时间之中的小人物,在这之前或之后,就什么也不是了。这时有个教徒注意到了我,向牧师说了什么,牧师就向我走来。虽然披着法衣,但他走路的步态使我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人,上帝的使者不能这样走路。法衣把人的步态遮住了,但这仍然是一个人。我马上站了起来,跑了出去。跑到街口我回过头望着教堂,十字架在微光中耸立着,指向天空。可是,在它的后面,新开张的立华商厦耸入云天,灯光从下面一直打上去,将大厦笼罩在金黄的光辉之中。我忍不住闭上了眼,这种景像在我心中变成了一幅剪影。
回到大街上,人声鼎沸。我马上明白教堂中的人为什么那么少了。我回到了那种微醺的气息之中,感到了自己置身于这种气息之中更加自在。身边不时走过描眉抹粉的姑娘,我也没有了那种反感,她们有权利按自己的方式理解幸福,而且,自己跟她们的差别,也并不像平时设想的那么大。我觉得自己看透了世界,没有来世,没有终极,没有时间后面的本质,因此没有牺牲的理由。难道自己的骨灰对世界会有一种期待?时间之中的历史因素是无法抗拒的,展开着的市场不承认理想主义英雄主义。人需要一个神话,但这个神话却被永远地击碎了。于是,自己就是终极,就是唯一的意义之源。在这个时代,过程与终极已经合流。这是破译,这是底牌,这是真相,这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觉醒,也是最大的悲哀。在今天,生存已经成为生存的唯一依据,这太可怜也太可悲了。人不是猪狗,人需要在自我生存之外去寻找活着的依据。可今天,当人们把自己当作意义之源,他就切断了自己通向无限的可能性。觉醒的人是可悲的,他承受着残忍的悲哀,横下心剪断了对世界的任何念想,舍弃了道义人格和良知,顺从了可亲可近可悲可鄙的现世主义。我曾认为如果一个人仅仅只凭着生活经验活着,那他一定是个狭隘的人,只看见自己的人。世界上一定还有另外一种声音,从神秘的虚无之中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无法驾驭,也无法证实无法描述,却是那样确凿地存在。这是更高的真实。这个真实不是上帝,而是深心那种无法说明的冲动和渴望。这种声音只有少数人能够听到,并受到感召,使他有抗拒生活经验的力量。那些圣人们,就是一些抗拒者。我仍崇拜他们,但我再也不能跟着他们走下去了。对世界我无能为力,我有权利放弃,我只能如此。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这是我的理由,也是我的解脱,我感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那些猪人,还有狗人,其实是聪明的人,幸福的人啊。人这一辈子,只能面对鼻子下的那一点点东西,人其实就是这么可怜,可悲。但只有在可怜可悲之中,才可能与现实发生有效联系,才可能萌生出一点点希望的萌芽,可怜可悲的希望萌芽。
我发誓要重新做人,把过去的自己杀死。决心很大,做起来可不容易。
目标已经确定,第一步就是要在厅里占到一个位子。世界这么大,无限的可能性对我来说只剩下这么一点。哪怕是为了儿子吧,眼前即使是一潭臭水,也要跳下去扑腾一番。过去设想自己站在一座山峰上,俯瞰山脚下名利场中那些可怜可悲可笑可鄙的人在蠕动,蛆一般地蠕动。当自己终于决定了要进入的时候,才感到这种蠕动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我对董柳说:“这雀巢奶粉,就自己吃了?”董柳说:“我想好了,给丁处长送去。”我还以为她说她们医院哪个处长,她手往那边一指,才知道是丁小槐。送给谁我咬咬牙也上门去了,去拜丁小槐的码头,这太伤我的心了。我说:“那你今天晚上给宋娜送去,就说谢谢丁小槐那个电话。”董柳望了我嘲笑地说:“就把我推到第一线?”要不是心怀着鬼胎,哪怕是丁小槐,去谢谢他也是应该的,可现在生怕才进了门,就被别人把五脏六肺看了个透。我想起了自己的誓言,连声说:“我去,一起去,坚决去,完全去,彻底去。”别人无生中有还会来事,我有一个由头在这里没勇气来事吗?答应下来了晚饭吃得不痛快,心中凝了一个结。我对自己说:“还能把自己看得那么金贵吗?要把自己看小,看小,像粪坑里的一条——蛆。你一条蛆你还想有尊严?”这种想象太恶心,也太残忍,可我还是不放过自己,逼着自己反复想了好几遍,盯着那种蠕动的样子,不让自己逃开。这样想着,饭嚼在嘴里都要吐出来了,又强迫自己吞了下去。可这样想了还是没有冲开心中那个结。吃完饭董柳在洗碗,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心里忽地冲出一句话来:“老子毙了你!”我马上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意义,就站住了,身体中似乎被冲开一条透明的通道,从头到脚。我把右手缓缓举了起来,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把虚幻的枪,左手贴近了,做了一个上子弹的动作,食指又弯了弯,体会着扳动扳机的感觉,然后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心里说:“老子以儿子的名义毙了你,你还没死!”马上感到了窒息的紧张,像有一把真枪逼住了自己,心跳也加快了。我对这种效果感到满意,把手放了下来。去的时候董柳想把蜂蜜拿出来,我说:“一起送去,丁小槐他娘不是老人吗?”就带一波去了。走在路上我说:“人他妈的总是很庸俗地存在,连美国总统竞选时都说自己好,别人不好,他竟敢在电视里对全国人民这么说。连他在电视上都敢说,我脸皮要那么薄干什么?”走到楼下我想千万别被晏老师看见了,我从来没送过什么给他呢,就加快了步伐。上了五楼,我用左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想象着给自己戴上了面具,右手又比划出那把枪,在太阳穴上戳了一下。董柳奇怪地望着我说:“干什么,神经病一样。”我说:“干什么?就干那个什么。”董柳敲了门,我对自己说:“你就是来谢谢人家的,难道他还潜入到你心里来搞侦察?”我心里镇静了一点,手中提着东西,心中幻想着那把枪正顶着自己的太阳穴。
宋娜开了门,一面对里面说:“董柳来了,还有池……池……他也来了。”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发慌了,也不怪她,自己没有头衔,人家是不好叫啊。丁小槐系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说:“稀客稀客!”又摊着一双手说:“在外面领导别人,在家里被别人领导。”又钻到厨房去了。董柳把提袋放在沙发上,宋娜说:“来就来,还送什么东西?”董柳把一波拉过来说:“来谢谢丁处长。”又提高了声音对厨房里说:“上次要不是丁处长一个电话,我一波也好不这么快。”强强要拉着一波到房间里玩,董柳说:“一波你别跟弟弟打架啊!”宋娜叫住儿子说:“强强表演一个给董阿姨看。”强强说:“哪一个?”宋娜说:“小鸭子。”强强就表演起来:“小黄狗,汪汪汪,小花猫,喵喵喵,小青蛙,呱呱呱,小鸭子,呷呷呷。”一波挣扎着也要表演,被董柳用双腿夹住了。强强演到小山羊不记得动作了,望着宋娜。这时一波把两只手放在头上,大拇指翘起来,说:“小山羊,咩咩咩。”董柳用力把他的手扯下来说:“你现在是观众。”一波望着她,疑惑而委屈。这时丁小槐从厨房出来,两个小孩子到房子里玩去了。董柳叫一声“丁处长”,就站起来,我也站了起来,却喊不出口。丁小槐示意我们坐下,说:“宋娜比我学医的还爱卫生些,洗了碗还要一只只擦干了放到消毒柜去。”我找话说:“你们房子还不错吧,有模有样的。”宋娜马上说:“这是卫生厅最差的呢,到隔壁化工厅去看看,人家处级干部住的是什么?”董柳说:“那我看过,一百多平方,四室两厅,结构真的好呢。”跟宋娜把那房子的结构描绘了一番,“卫生厅还要努力。什么时候丁处长搬到新房子去了,我们就争取分到你们这一套。”董柳的话像打我一个耳光一样,我脸上一阵发烧。丁小槐身子往沙发靠着,翘起二郎腿,脚尖不时地踮一踮。我看着他真的进入角色了,以这种形体语言分出了层次,确定了相互的位置关系,就像他在马厅长面前侧着身子走路一样。我心里想:“你比老子还小一岁,在我面前派什么派!”身子却仍前倾着,面带微笑说:“上次一波烫伤了,多亏了你那个电话。”我说着感到自己脸上的笑很别扭,面部肌肉也没有调整到最佳状态。越是想调整,就越是找不到感觉。在圈子里呆着,要训练有素,把形体语言面部语言调整到得心应手的状态,这可不是一样容易的事。丁小槐悠悠地踮着脚,望着我微微地笑,让我心里发虚。其实我心里明白,他不过就是丁小槐罢了,我还不了解他?可我心里还是发虚。人在精神上的优势和劣势,并不是由这个人怎样决定的,而完全是由他头上那顶帽子决定的。在这个身份社会你不得不把帽子看得比人格还重要。我心里想,到那一天了我也表演给你看看,你乖乖跟我看着。这种位置的感觉实在也是一种巨大的价值,一种上进的动力啊。董柳说:“丁处长,那天的事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等会叫一波出来给丁叔叔磕个头。”我说:“那是那是,是应该的。”董柳说:“连我一波也沾了丁处长名声的光了,走到哪里,谁不知道,什么事办不成?”我觉得董柳说得太过了,丁小槐可能会承受不了要谦虚几句,谁知他说:“我到下面医院跑得比较多,经常去检查工作,下面的人都还认识我。不是吹嘘,这点面子他们还是要给的,再大的面子也是要给的。”我口里说:“那是那是。”心想,人性的盲点竟会盲到这种程度,以后有肉麻的话只管说,对方听着并不肉麻。丁小槐的人物感使我觉得可笑,但我必须忍受。又想到那些大人物长期被包围着,习惯了恭顺之言谦卑之态,失去了判断,不是这样反而感到不正常不习惯。他们以为周围的人个个面带羞涩,这种趾高气扬的姿态,他们是一辈子也看不到的,他们生活在一种虚构的真实和真诚之中。董柳说:“丁处长,我们医院很多人谈起来都知道你的名字。”丁小槐掩饰不住得意说:“真的?”董柳一口一个“丁处长”,叫和脆生生的,我很不舒服。又意识到自己还没叫过一声,丁小槐肯定很敏感,就想着找个机会把“丁处长”三字个叫了出来。一波的事说完了,我想找些话来说,竟找不到。厅里的事不能谈,我们之间没有默契。同事之间不但要设防,还必须设得十分严密,谁知道谁跟谁真实的关系是怎样的?随口一句话,就可能被别人卖了你,去加强与他人的感情联系。幸好董柳又说到房子,宋娜说:“化工厅的房子是大套间带小套间,互不干扰,那房子才叫房子呢。卫生厅跟人家就不能比呀!人比人嘛……”丁小槐用力咳一声,宋娜就停住了。丁小槐说:“有这样的房子还要怎么样?还是马厅长看得远,先把几大医院的硬件搞上去,医院都升了级,再申请拨款就容易了。”我说:“那是那是。”又坐一会,董柳到房间里找一波出来,就告辞了。出了门我记起“丁处长”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不知他会怎么想,恐怕今天这一趟不来还好些。
下了楼董柳说:“我心里闷。”就出了大院来到街上。董柳说:“你抱着我一波。”我说:“这么大了让他自己走。”她说:“叫你抱着你就抱着,自己的儿子,累死了你吧。”又说:“我沤了一肚子气。刚才我进去看一波,强强骑在他身上,我要拉开他还不让,说一波当马,他当骑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强霸,我恨不得一个耳光打他在地上变朵花。”我说:“真的?”下意识地把拳头捏了捏,“它妈的。”又明白骂没有用,捏拳手也没有用,捏什么骂什么都没有用,只有到更高的份上才是真的。董柳说:“一波你怎么这么没有用,你比他还大些,他要骑你,你不会骑他!你怕他?”一波委屈着不做声。我说:“一波你从来不怕爸爸,什么时候你谁也不怕了,爸爸就高兴了。”说着这话我的鼻子直发酸。董柳说:“有其父必有其子,遗传就这么厉害!我一波不知道还能扳过来不,不然我这一辈子就黑到头了。反正有一条,他爸爸有什么,他就不能有什么,他爸爸没什么,他就一定得有什么。你看丁小槐的脚那一踮一踮的派头,我口里喊他丁处长,心里喊他丁小鬼。”又说:“自己住在简子楼里,还要替人家住二室一厅套间的人着急抱委屈,我气饱了。一波你也不跟我争口气,他要学骑你,你偏不肯,还要骑你就咬他一口,让他知道你是老虎,他敢骑老虎!”一波说:“咬人老师会批评的。”我把一波放下来牵着走说:“他太小了你别灌输这样的思想。”董柳说:“反正你不咬他他就要咬你,没办法。”又说:“你这个人,既然已经进去了,脸上就放生动点,嘴巴也便利点,走人家也走出一点效果来。从头到尾那是那是,那是什么,那是个屁!是屁也要放两个不同的呀!”我说:“董柳你什么时候学得张牙舞爪的?”她说:“那是那是,那是逼出来的,不是跟了你,也不会这样。”我说:“要我对别人点头哈腰,装个奴才,我还不如去抱八十岁的老太婆。”她笑了说:“谁也没叫你点头哈腰。”我做出点头哈腰的动作说:“一定要这样才叫点头哈腰?老是察颜观色顺着别人的意思讲话,比点头哈腰还点头哈腰。”她说:“按你这个想法,我看你一辈子就吹灯拨蜡了,我们一家都跌到黑井里了。这点委屈也算委屈?人家端尿盆屎盆的都有,天天来送皮蛋稀饭的就更不用说了,医院里我看得多了。我看你重新做人是在嘴巴两片皮上,心里没服气,更没融到血液中去。要融到血液中骨髓中去了,那才叫脱胎换骨。不变就不变,要变就变到底,悬在中间,算怎么回事?幸亏前天还没进马厅长的门,不然按你这个样子,一次就玩完了。东山再起,哪年哪月?”我笑了说:“没听说老婆叫丈夫脱胎换骨做小人的。”她说:“那你要看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我不怕你做小人,不怕你不是个人才,只怕你不是个奴才。说真的!反正一句话,无论如何不管怎样总不能窝窝囊囊别别扭扭糊糊涂涂凑凑合合活了这一辈子。”
我必须彻底臣服,半吊子的臣服不伦不类,什么也不是。想到这并不是对哪个人低下了头,我心里才稍稍安心了一点。“人只有这一辈子”这话从董柳口中说出来,更令我感到了特别的份量。我想到从这句话中能够向四面八方得出很多结论,比如说做个君子,你低眉伏小捞到很多东西还能够带到坟墓中去吗?又比如做个小人,难道还会有人在你不存在的岁月中去追索你的德行?比如说及时行乐,又比如克己复礼,等等。世界上的事总是由人来命名的。这天下班后我和晏老师在图书室下棋。输了一盘我说:“今天没心思下。”他说:“那就说点什么话。”我说:“想进入角色,真付诸行动了,才发现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把这几天的事情况说了,“没想到一潭臭水,想扑腾几下还跳不进去,里面赤条条站满了人。”他说:“我不这样想,下了决心了,放下架子了,总找得到机会吧,事情总是人在做。”我说:“要说决心,我脱胎换骨的决心也有了,可事情到了眼前,八十岁的老女人要你抱,怎么下得了手?”我把双手摊开,不停地颤抖着。他笑了说:“有那么痛苦?那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你把事情看成正常现象,就没什么苦了。说来说去还是太爱自己了。太爱自己就是不爱自己,圈子里的事就是这样。想进入又把爱恨都写在脸上,那怎么行?圈子里的关系说到底是利益关系,爱也好恨也好左也好右也好,都是由这种关系决定的,谁管他好人坏人?”我摇头叹气说:“都把自己扭成一个炸麻花了。”他说:“那你学学陶渊明,五斗米折腰?八斗也不折!”我连连摇头说:“不敢学,学不了。”
晏老师随意地摸了一下茶杯,我马上拿起热水瓶给他倒了水。他说:“小池你眼色还是有的,也不比谁少了悟性。”我说:“我看还是看得懂的,就是做不出。要是面对坐的是丁小槐我就装作不懂了。”他说:“说来说去你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没有行动,看懂了有什么用?还不如没有那点悟性。你要把自己看成一个人物,你就不要想再上进的事了。”我心里急得发痛说:“我早就下决心了,我算什么,一只蚂蚁,一条——虫,可事到临头心头就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他把棋子一只只摆好说:“下棋?”我说:“还是说事情吧,说事情。”他说:“还是下棋,下棋。”说着跳了马,“事情说是说不出来的。”我不去应他的棋,固执地说:“还是说事情吧,说事情。我会改的,你看我的吧。”他说:“那就说事情。一个人到了你这个岁数,要变也难。当年我要是能变,也不至于如此潦倒,本性难移啊!可再难移还是要移,要把自己当作反革命镇压下去,毫不手软。”他说着右手举高了用力压下来,“移了第一步,后面的事就顺水漂舟了。”我学着他的手势也比划了几下说:“镇压,镇压,你以为你是谁,一条——虫,还想反抗?”他吸一口烟,仰起头吐出一个烟圈,圆圆的一圈,升上去渐渐淡了,大了,还是圆圆的一圈。我也点了一支烟,试了几次,吐不出个圈儿。他说:“吐个烟圈也要技巧,任何做人?那些年我怎么过来的,看着别人发达了自己无路可走,躺在床上一吐就是几个小时,给自己找件事做!就这么硬挺着挺过来的,你想想那份零落成泥的心情吧,决定把自己这一辈子放弃算了,你想想那份心情吧。练了几年,就练出这一手功夫。”父亲当年在那些夜晚石雕式的沉默着,也一定是这样的一份心情,决定了放弃自己这一生的那份沉重。现在,轮到我了!想到这一点我心如刀绞,说:“我还想挣扎一下,我佩服您晏老师,但我没勇气学您,我还得挣扎一下。”他说:“现在是什么时代?只讲结果不问过程,你讲气节一边讲去吧你。”我叹息说:“时代是变了,在90年前后,人性都改变了。在这个时代,人生只讲过程不讲结果,所以操作起来只讲结果不讲过程。理想主义者几乎已经死绝,到处是一片溃败的景象,但操作主义者蓬勃生长,到处是一片繁茂的景象。这就是世纪之末的景象。”他哈哈笑了说:“小池你会讲怎么就不会做呢?”我说:“做!”
晏老师用红色棋子在棋盘上摆出一个“人”字,再把绿色棋子垒上去,就成了立体的了。他说:“人吧,既然看到了过程是真实的,结果是虚幻的,谁不知道眼前这几十年重要?因为自己重要,所以自己正确,越是大人物就认为自己越重要也越正确。一个人掌握了几顶帽子,你想想他的威风吧,还能容谁去碰他一下,轻轻碰一指头也不行。对下面他是永远正确,永远不会有错。周围的人盯着他手中那几顶帽子,你想想会对他怎样?这里只有依附,没有独立,除非你什么都不要,无欲则刚。什么都不要也不行,最多只能做一个沉默的局外人。有些人在位子上坐久了,手下都是自己安排的人了,他的想法在院子里就是圣旨,这样他慢慢产生了自己是神人的幻觉,这幻觉非到他下台那天不会破灭。一个人在位子上呆久了,就会成为一个可怕的人。人吧,”他指一指棋子垒成的字,“从来认为自己站在公正的立场上,这个公正立场又百分之百地与自己的利益吻合。这种状态又把人的弱点放大了,极大的放大了。因为是一种状态,进入的人很少有例外,毕竟圣人百年才得一遇。也正因为是一种状态,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你对面不是哪一个人。又因为是一种状态,人们也没有必要去抱怨哪一个人。把那些意见最大的人换了上去,到头来也不会有什么两样。意见最大,就是自己最想得到而得不到,你想想他上去了会怎么样吧。”我点头说:“晏老师您看了这么多年。把事情都看透了,反而有了平静的心态,我想我慢慢也如此了。”他说:“大人物那里有位子有房子有自尊有钱有与生存息息相关的一切。跳出去说吧,那一切也只是一把干草,可你这头牛眼前就这把干草,你吃不吃?吃就把头低下来。”我说:“只是把头这么一低,人又成了什么?”
晏老师笑了说:“你看到马厅长威风吧,可你看过他在牛省长面前的神态?牛省长是最威风的了,前年涨大水,副总理来视察,陪着到农民家去看望,牛省长小学生似的就一直那么站着,电视上都看见了。牛省长都能受委屈,你池大为反而不能!”我一跺脚说:“想一想也是,我他妈的算什么东西?”他说:“想一想彭德怀是怎么下来的,林彪是怎么上去的,我们总不能要求一个大院的掌柜比****还伟大吧。”我说:“这样说起来,我对这个人的世界都灰心了。”他笑了说:“找到这种感觉就有办法了,什么叫做置于死地而后生?”
天色晚了,在昏暗中我们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我说:“我去开灯。”晏老师说:“我们去吃点什么。”他要我先走,到食府面馆等他。我说:“一起去。”他说:“叫你先去你就先去。”我出了大院到了食府面馆,刚坐下他就来了。我说:“还以为您要回去跟师母打个招呼呢。”他说:“要早几天,我就跟你一起走了。可现在你不是有个想法吗?人一有想法,忌讳就来了。我在厅里这么多年,口无遮挡,我对有些人不高兴,有些人对我也不高兴。何必让不高兴我的人心中对你留下一点阴影呢?那点阴影平时看不出,到时候就起作用了。”我听了心里很感动,他竟为我想得这么细。我说:“别人爱想他想去,想断了神经也就这么回事。”他说:“小池你要有所进步,可千万别作出一副不拘小节的名士派头,积累就是从小地方开始的。”我说:“我经常到您家下象棋,我没想过要避讳什么。”他说:“以后小心点好,以后你到门口不要喊,敲两下,再敲两下,我就知道是你来了。”我自嘲地笑了笑说:“这么多忌讳,把自己那么捆着,活着做人又有什么味道?”他马上说:“我现在这样又有什么味道?想得到又怕付出,天下就没那么好的事!人就是不能往进步的方面想,一想麻烦就来了。”我说:“丁小槐住在您楼上,我去您家,他看见过。”他说:“他不把你当作竞争对手,他无所谓,以后就难说了。”又说:“施厅长你少跟他说话,那是马厅长的忌讳。”我说:“以前看他站在那里想找人说话都找不到,挺可怜的。”他说:“他可怜?你没看他以前的威风。权力一脱手,天就塌下来了。他比谁都痛苦,这是还过去欠的债呢。说了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吧。”
服务员端来两碗锅面,吃着面晏老师说:“人一辈子踏中了一步,满盘皆赢,否则满盘皆输。这输赢之间的差别,不是几万块钱可以测量的。人达到了一定的境界,好处直往你身上钻,门板都挡不住。到了那个境界,心想事成有如神助,一切的一切自动发跳到眼前来了,荣华富贵不足表达,不然那顶帽子会魅力无穷?什么叫做踏中一步?就是要跟上一个关键人物。一个小小的科长,处长,省里组织部门不会管吧,全凭掌门人的一个念头。他一个念头,你两重天地,你说这个人有多重要吧。”我说:“不知道厅长任期有个限度没有?”他马上说:“你想他下台干什么?换一个人还不是一样的。”我心中有点慌,口里说:“那不见得,那不见得,总有人是不一样的,总会有人。”他没察觉什么,说:“不见得?你等着瞧好了。我看几十年还没看懂?人总是人。”我仰头叹息说:“人真的是不自由啊,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看法,要把别人的想法当作自己的想法。凡事临头,就去揣摩着掌门人会怎么想?干脆把自己的人格滚在地上当皮球踢着玩吧,反正也不是我一个人在踢。”他笑了说:“凡事总有难处,免费的午餐永远没有。”我说:“别人我不知道,丁小槐是看着他怎么玩起来的。他房子分到了,老婆调来了,弟弟在守传达室,妹妹在食堂卖饭票。才是个副处长呢,一家人都被他从山沟沟里拖出来了,改变了命运。这么看起来,我是非有点进步不可了,不然跟老婆孩子都无法交待。这么多年了董柳还没跟我闹离婚,想起来真的要谢谢她。”又说:“这个世界不讲道理,我把哪些道理跟谁讲去?”他说:“这句话有人不喜欢听,那些最不喜欢听的人恰恰是对这句话领悟得最深的人。而他们每天讲得最多的话,又恰恰是他们自己最不相信的那些话,什么工作第一呀,任人唯贤呀,不要计较个人利益呀,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呀,等等。一个人要有相当阅历了,才听得懂别人的话。”
服务员过来抹桌子,她的动作幅度很大,意思是催我们走。我说:“你们的厨师多少钱一个月?我佩服他怎么能把面的味道做得这么差?”她装着没听见,我点了点桌子说:“再来两碗。”她马上收了抹布去了。晏老师说:“说一千道一万,你首先得把那个掌门人吃透,比别人吃得更透。”我说:“潜入他的潜意识。六七年前我有机会,现在要找条缝钻进去,不容易了,路上有人步了重兵重重封锁着,给机会让你钻?大人物其实也是睡在鼓里,他哪里想到有人要吃透他,还要进入他的潜意识?”他说:“你看有什么话,别人没说过的话,能说到他心坎上?”我想了想摇头说:“真的想不出什么好说的话,能够一枪就中靶心的,要说的话别人都说过了。”他说:“你这几天到别的厅去看看,看那里在搞什么中心活动?提出了什么口号?把别人的东西转到自己这里来卖,用别人的智慧吧。你想想他今年五十四,五十四岁的人在想什么呢?”我说:“我要是省长那就有好说的话了。”他笑了说:“是省长他就反过来琢磨你了,还用你说什么!”我的确得好好琢磨琢磨,找几句有力的话出来说一说。人生只看过程不看结果,谁的结果都是一个永恒的死亡,在那之后就一切化为乌有了。我必须赢得过程,因此进入操作我只能看结果而不能考虑过程。我为什么要不好意思?我有了勇气。
从晏老师家回来我一夜没睡着。他说得对,只问结果不论过程,谁对你负责,你就对谁负责。这话听去有点有奶就是娘的意思,完全不合我做人的原则。可要吃奶是人的生存本能,谁还敢说自己不吃那口奶吗?首先是生存,然后才是生命。在还被生存问题困扰着就去谈生命,那太奢侈了,那是圣人的选择。我是凡人,我有欲望,我有一大堆问题要解决。无欲则刚,我刚了这么多年,落到如此地步不说,看不见牺牲的意义更是使人沮丧以至绝望。我必须紧急启动奋起直追。几乎每一个有了进步机会的人都知道自己的机会是谁给的,自己的根本在哪里,是谁在对自己负责,而且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机会。寡妇睡觉上面没人而有了机会,这恐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公事公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个人化的时代也改变了权力的存在方式。于是人们知道自己应该感谢谁报答谁。他们口里说感谢组织培养,心里却洞若观火地知道应该感谢谁报答谁。由于利益过于巨大,甚至大到人们不敢想象,那些有权签发任免书的人就成了神人,还有谁敢对他说三道四吗?他们的神圣感是由手中权力决定的,但却有着自己的智慧高人一筹的感觉,周围的人不断加强着他这种感受。在我们这个大院里吧,除了到马厅长那里去争取资源,就没有第二种选择。马厅长就是组织,组织就是马厅长,从去年贺书记退休以后更是如此。
天蒙蒙亮董柳就起来了,准备搭车去上班。她两头不见天地跑了几年,还要永远跑下去,人生的几分之一就消耗在路上了。谁叫我比丁小槐还不如呢?我躺在床上睁了眼想着要想出一条妙计,出奇制胜,可想不出来。能说的话已经被说完了,能做的事也被做完了。董柳在洗脸,我爬起来给她炒剩饭。我先端了尿盆去倒,走到水房才发现尿已经冻住了,倒不出来,就端了回来,倒了一点开水进去,一股尿骚味随着热气冲了上来。董柳在梳头,瞥一眼说:“是人过的日子不呢?”那边的套房都有暖气,我们没有,行政科的人不会想到住筒子楼的人也怕冷。世界上就是这样分配的,你没有办法。我端着尿盆又到水房去,心想着爱情就是不能结婚,一结婚就太过熟悉,没了神秘感和想象空间,连半夜起来屙尿,听着声音就想着那尿的粗细和状态,还有什么诗意什么情绪。倒了尿回来董柳望我一眼,我就觉得气短,不由自主地把脖子缩了一下。男人做到这个份上,还不如把头扎到尿盆里浸死算了。自从一波出事以后,我就不再在家中进行自尊心保卫战了。赌气出去了,还得回来。要展开保卫战,得到外面去冲锋陷阵。外面的问题解决了,家中的问题自然平息。为了赢得自尊,我首先必须放弃自尊,以柔若无骨的姿态进入那个弯曲的空间,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人就像海洋中的软体动物,寄生在螺壳中,久而久之就长成了海螺的形状。
上午九点钟我对尹玉娥说:“有点小事。”就离开了。我先到隔壁化工厅去看了看,楼楼下跑了个遍,把各种宣传刊仔细看了,没有找到什么灵感。又到农业厅教育厅看了,想找一个人聊一聊,又没有熟人。路过公安厅想进去看看,大门口站着两个警卫。我看那些没穿警服的人出出进进,并没人拦住他们问什么,就越过马路往里面走。在门口心有点虚,斜着瞟了警卫一眼,就被拦住了:“你找谁?”我心里直跳,好像认定了自己就是来干什么坏事的,说:“我……我找……”另一个走了过来说:“哪个单位的?”我说:“进去看看嘛。”他马上沉下脸说:“问你哪个单位的,听不懂?”我掏出工作证,他看了说:“看看到马路上看看去!”我转身就走,心里在骂自己。“你不做贼怎么也像个贼样?太没有素质了,一眼就被别人看了个透,这怎么能够进步?”过了马路看见警察换了岗,就在心里对自己赌了个咒:“这一次老子又进去,如果再缩手缩脚,就证明了老子一点素质都没有,老子这一世人就算了,放弃了,专心专意培养一波,长大了给老子争一口气。”这时没人拿武器逼着我,可比有人逼我压力还大。于是又越过马路,心跳着,却漫不经心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转了弯我举起胳膊做了V字的造塑,又把两手的食指中指分开,做出两个小V字,庆贺自己的胜利。我希望这种胜利具有一种象征的意义,嘴中喃喃着:“别小看了老子,老子还是有点素质的吧。”
就是这么在冷风中跑了几天,没有找到什么灵感。想一想卫生厅这几年政绩也实在不错,下面的医院该二甲的二甲了,该三甲的三甲了,新的门诊大楼住院大楼也盖了那么多,马厅长的确不简单。那些大楼,就像一幢幢纪念碑,再过几十年也得承认这都是在马厅长马垂章同志手中建起来的。心中又盘算着今年春节时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也要去拜一次年,到时候说不出几句有力量的话来,岂不浪费一次机会?下一次机会还不知到哪里去寻找。想想过年不到一个月了,心里急得发痛。又咬牙切齿地恨着那些人,他们把该想的事都想尽了,也不给后面的人留个缝儿,让我也钻一钻。不去细想不知道,细想了才知道事情真不那么简单。这天晚上我去找晏老师,刚走到二楼丁小槐下来了,我马上转了身子往上走。丁小槐说:“咦,你找谁?”我说:“董柳在你家吗?”我想也没想居然随口就这么转了一个弯,我自己都感到惊异。他说:“不在。”我跟他一起下楼,一边说:“吃过晚饭就带一波出去了,我以为她带儿子找强强玩呢,一波就是喜欢跟你家强强玩。”我见鬼讲鬼话讲得像这么回事,连自己都没想到,我还是有点素质的吧。他说:“没来,没来。”我拍着自己的头说:“哪里去了!又冷又黑到哪里去了嘛!”往家里方向走去,看见丁小槐出了大院,又转了回来,在门口敲了两下,再两下,晏老师把门开了。我把这几天的情况给他讲了,叹气说:“事情真的不简单呢,拿放大镜都找不出一条缝来,让我也钻一钻。”他说:“简单了还等你来献计献策,别人的脖子上也不是结的葫芦瓜。”讨论了好久,还是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切入口。我想到尹玉娥因丈夫当计财处副处长很多年了还不见新的动静,经常拐弯抹角说些怪话,是不是可以拿她开刀?想讲出来又怕晏老师看小了我,一开始就把同办公室的人给卖了,也实在太那个了。可是不卖别人自己哪里会有机会?急了就不管那么多了。犹豫着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我说:“化工厅是扭亏为盈,煤炭厅是安全生产,公安厅是降低发案率,都有具体的指标。如今数字时代是数字说话,卫生厅几大数字都摆在那里,再也想不出什么新花招来。”他说:“慢慢想想,实在不行了我给你提供几发炮弹,拿着可以轰倒几个人。”想不到他也走到这条思路上来了。我说:“万不得已再说。”出门时他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头看看,对我努一努嘴。我“嗖”地一下就闪了出去。
刘跃进打电话来说搬了新家,请我和胡一兵去玩玩,去了才知道他结婚了。我说:“前几天你才谈恋爱,这就结婚了!”胡一兵说:“人生的滋味如何?”新娘子凌若云正在端茶,脸上都羞红了,低了头不做声。胡一兵对她说:“刘跃进晚上跟你讲哲学,你卷起铺盖睡到客厅里去,看他还讲不讲。”刘跃进请我们吃糖,我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几粒糖就打发了?”他说:“学院里都这样,婚礼都免了。”胡一兵说:“这么靓的新娘子,你让她两地分居?”刘跃进说:“学校答应调她来我们系当资料员,她还不想呢,想到合资企业去。自己又没有专业,那有什么好去的?”凌若云说:“胡大哥你说去哪里好?”胡一兵闭着眼悠悠地点着头说:“去哪里好,那要看对谁,对跃进他吧,还是当资料员的好。”刘跃进说:“说了吧,说了吧。”凌若云就不做声了。
胡一兵谈起了自己的生意,说得兴奋了,我听出了一线蛛丝马迹。他的一份生意跟汕尾那边有关,大概是走私胶卷香烟之类。我说:“别哪一天被逮住了,我还指望着你三万块钱呢。”他说:“不会,我又不亲自到海上去接货。”又说:“那三万块钱你随时通知我,你跟那边血防部门联系好了,我买了药带记者开车过去,我就当这是个形象广告。”刘跃进说:“企业家就是精,捐献也不吃亏。”胡一兵说:“你现在叫我企业家,我应了要厚着点脸皮,再过三五年,省长都要叫我企业家,你们信相不?现在是原始积累没办法,过了积累期你再聪明都只能给别人打工了。那时候偷鸡摸狗的事我就不干了,正正经经做个正正经经的企业家。”我看见他把一黑疙瘩竖在桌子上,说:“这个东西怎么有点像电话?”他说:“本来就是电话,移动着打的,又叫大哥大。”我说:“大哥大?这么好个东西怎么取个名字跟母鸡叫似的,长得也跟半块砖头似的。”他说:“可惜刘跃进这里没有电话,不然我打一个,就会响铃。”我抚摸着那黑黑的半块砖说:“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巧妙的东西。”他说:“新款式要出来了,只有这一半大,一万多块钱一部,我在电信局的陈列馆里看到了。”我想着要向他讨个主意,反正他自己也没干什么好事,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趁着新娘子到房间里去了,我犹豫之间想起那把虚幻的枪,黑洞洞的枪口直逼着我。我把右手举起来比划了一下,落下来在太阳穴处顶了一下,顺势滑了下来。我脸上堆了笑,心里说:“你还要面子,你有面子吗?老子以儿子的名义毙了你!”于是向胡一兵讨了一根烟,刘跃进也陪我们吸了一根。在烟雾缭绕之中我感到了一种气氛,终于下了决心说:“咱们是多年的朋友,也可以说是兄弟,今天大家掏心窝说句话。”胡一兵说:“说!”我说:“什么叫掏心窝的话,就是自己睁了眼睡不着,在心里结着一个大疙瘩化不开的事,像一把三角尖刀在心上剜啊剜,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滴下来的事。”胡一兵马上收了那种玩世的笑说:“你,你吗?”这使我感到了他是一个真朋友。我说:“我一波烫伤了,唯一来探望的就是你们两个,就凭着这一点,我也把你们看作能掏心窝子说话的人,人在世上有几个这样的朋友?有时候连老婆也只能说一半留一半呢。你们送了花篮来,告诉你们真话,前面那两个花篮不是别人送的,是我自己买了放在那里撑面子的。丑吧!怎么隔壁那个小女孩子动个阑尾手术,花篮摆满了一屋子,床下都塞的是?我看透了这个世界在用怎样的眼光看人,我没办法!可没办法那一辈子就算了?人们有两辈子吗?世事如此,我也只能如此。广播里天天唱好人一生平安,我看好人就平安不了,他要什么没什么他凭什么平安?那些把自己的上下左右前后都设计得滴水漏的人,他们才一生平安呢!我跟不讲道理的世界去讲道理,我不是其蠢如猪?”我轻笑了一下,“其蠢如猪。”胡一兵说:“世界不是不讲道理,而是道理实际上有另外一种讲法,报纸上看不到的讲法。”刘跃进说:“大为几个花篮对你刺激就这么大?”我说:“这只是一种象征,后面还有一系列的内容。”他说:“那也不必这样偏激吧,大为你又走到另一个极端来了。”胡一兵说:“刘跃进你燕尔新婚,心情不一样,我还是挺理解大为的。这个世界宣传的时候讲道理,操作起来讲功利,会上讲道理,会后讲功利,没钱没权的人到哪里都免开尊口。道理讲得最好的人就是功利讲得最多的人,因为他比别人看得透。我早就想通了,不然我也不会往汕尾那边跑了。几年前有人说我干这事,我能跟他把命拼了!”又说:“大为世界到底还是改造了你。有首歌唱是我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他拉起嗓子唱了几句,“你说是谁改变了谁?你改变世界,你是老几?大为你以前总是说不进油盐,我还想着你少点悟性没救了呢,结果还是悟了,坏事变好事吧。浪子回头金不换。”刘跃进说:“一兵你别把大为教唆坏了。”胡一兵抿了嘴笑,一根指头点了他说:“还剩下最后一个坚守者,早晚也要悟的,没有谁能够抗拒历史,这是宿命啊,宿命!”刘跃进说:“我就不相信什么宿命,什么大势所趋无法抗拒这些说辞。他们放弃了,那是他们的选择,战胜不了自己所作出的选择。真正有信念的人,在弹尽粮绝的境地中都能够做点什么,都能够保持从容。”我说:“我真的没有力量保持从容,更要命的是想不出那种从容有什么意义。我自己要变坏的,要不一兵他教唆也教唆不坏。人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变好变坏的。我再不变坏点,一辈子就完了,好多小青年都当科长了,我的脸都没处摆了。我冲着这张脸,我也不打算要脸了,要了这么多年的脸,到最后还是没有要到脸,生活的辩证法就是如此。人家看你脸上是科长处长,不看你脸上是好人坏人,你越要脸就越没有脸。”刘跃进摇头叹气说:“想不到大为都变了,我对世界真的要刮目相看了。”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跟他们说了,又说:“你们见得多,路子广,看看有什么主意,让我找一个切入点,一个入口,我有了靠近的机会也说一两句有力气的话来,大人物拢他一次边不容易!”胡一兵想一想说:“让他上一两次电视怎么样?我还是有办法安排的。”我说:“他经常上电视,除非是中央台那还算回事。省里吧,搞个专访还差不多。”他说:“个人专访要省委宣传部批,几百个厅长,摆不平吧。再说你一开始就表忠心,也太明显了,要不经意地说到他心坎上,让他觉得跟你有默契,那才是水平呢。”这时竖在桌上的大哥大响了,胡一兵抓起来回话。我心想这大哥大不知马厅长有没有,没有了就叫胡一兵献一份爱心,搞个新款式的来。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妥,马厅长可不是什么都搂着的人,如果被回绝了,下面的戏就不好唱了。这时心中忽地一亮,陈列馆,电信局有,卫生厅怎么不能有?谁的丰功伟绩,都在那里陈列着,不就是进入了历史吗?我把这个想法讲了,刘跃进说:“这合适吗?省里有几百个厅级单位,都建一个陈列馆,那要花多少钱又有几个人去看?这个想法太黑色幽默了点。”我一下子泄了气。胡一兵说:“作为一个默契点,我觉得不错。你说黑色幽默也有点黑色幽默,但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不这么想,也感觉不到。到了那个份上的人想法就不同了,什么好事,哪怕代价再大,那也是他该得的。他们为自己考虑得最深最细,什么事站在他们的角度一想,不合理的事也合理了,不然电信局的陈列馆怎么搞起来的?”我说:“我总是把自己当作黑色幽默的最后对象,没想过黑色幽默也可以发生在大人物身上。”刘跃进说:“大为你真的出这样的歪主意?”我说:“我再想想,再想一想。”
吃过午饭我和胡一兵回去,刘跃进摸着胡一兵的皇冠车说:“我们校长也没有这样的车呢。”新娘子摸着车,很有兴趣的样子,问这问那。胡一兵说:“在电视台开车开惯了,出来了没有车开,活着一点感觉都没有。做生意的人,车就是一张脸,没有脸谁相信你?”上了车我说:“想不到连我池大为都堕落了。”他说:“你怎么就不能堕落?你还在想着自己是什么历史人物?要干就不能犹抱琵琶半遮面,不然走了第一步没有第二步。”我叹气说:“我希望还有那么一些人不要像我这样才好,我是没有救了。”他说:“你遇到的问题,别人就没遇到?现在是全国山河一片红,都在一个模子里装着嘛。”我说:“这样说起来就更没有希望了。”他说:“你要抱什么希望才叫希望?我看你还左右摆两年,那就真的没希望了。”我使劲拍自己的头说:“我糊涂了,我又糊涂了。”我把自己的头都拍痛了,不知是想提醒自己,还是想惩罚自己。
车到半路我说下去买点东西,下了车就转车去了电信局。
晚上我溜到晏老师家,把事情讲了。他吸着烟不做声,我以为他要否决这个想法了,谁知他说:“不错,不错。”我说:“是不是有点荒谬?”他说:“一般人可能这样看,但大人物他有自己的想法,他们想着自己的功劳实在太大了,政绩实在太卓越了,不刻一块纪念碑实在太委屈了,而且他这样想了,别人都会顺着他的意思去说,谁会说真话道出那点滑稽。历史上很多可笑的事都活生生这样做出来了,今天也不是历史的终结。”我说:“能不能找个机会,我装作碰上了,把这个建议拿出去?我都等不及了。”他说:“还是送上门去效果好些,也自然些。”又说:“他如果问你陈列什么内容,你怎么说?”我说:“我还真没想过,起码搞七八个系列吧。”他说:“你不能设计那么好,否则意识到你有备而来,反而心生警惕。他有了这个念头他自然会去设计。你点到即可,说出来要漫不经心,好像自己觉得实在有这种必要。”我叹气说:“说起来我心里还是很不安,那么多病人挺着肚子等着药救命,我倒出个主意把大把的钱往几个人脸上贴金,我都成什么了!”晏老师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古往今来都是如此,今天也不是历史的终结。”
晚上我躺在床上反复想着这件事。这是一个走上去说话的入口,好不容易找到了,就不能放弃。因此我得把内心自尊的抵抗击溃,把清高和骄傲放下来,把大人物的想法当作自己的想法,这也是一个入口,一个入口!犹豫之间我用手顺着一波的腿摸下去,摸到了他小腿上的那块伤疤,光滑,平整,圆圆的如硬币那么大一块。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凉意,像一根冰冷的钢针插入了大脑的底部,在那黑暗而密实的地方一下一下扎着。我感到自己有了力量。
半夜里有人在楼道里叫我的名字,我一个冷颤惊醒了,手一摸一波还在,放了心,就应了一声。董柳也醒了,用手来摸一波。外面的人把门拍得直响,叫着:“池大为,董柳,董柳。”我开了灯,外面的人说:“是我呢,是我呢!”我说:“是我是我,我是谁吧!”那人说:“是我呢,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董柳说:“丁处长吧!”我心中有气,怎么别人就该听出你的声音?我披上衣服开了门,丁小槐闯进来说:“董柳董柳,赶快赶快!”董柳吓得钻回到被子里去。丁小槐退到门边说:“马厅长的孙女渺渺在人民医院,叫你去打针。”说了半天才明白,马厅长的孙女呕吐脱了水,在省人民医院输液,第一针走了针,再一针,护士太紧张,又没中。沈姨大发脾气,要耿院长叫最好的护士来,新来的护士看见第一个护士被耿院长骂得流泪,拿起针手就抖起来,又失败了,就没人敢上了。沈姨急得要发疯,耿院长一头大汗。丁小槐在一边说了董柳给一波打针的事,就叫他来喊人了,车在楼下等着。
董柳穿好衣服,丁小槐扯着她就走。董柳暗暗用力拉我一把,我会意了。董柳要把一波送到楼下去,丁小槐急得直跺脚说:“快点,快点,有大为看着呢。”董柳说:“大为你也去。”丁小槐对我说:“你放心放一万个心,我保证董柳完璧归赵。”我说:“那我就不去算了,董柳你打针的时候镇静点,手别发抖。”董柳说:“他去了我安心些,不然我手也抖。”丁小槐说:“他看孩子吧。反正车来车往,很安全的。”丁小槐的心思我明白,他有一种本能的防范意识,就像他们平时尽可能封锁一般人与马厅长接触的渠道,以免在不经意中杀出一匹黑马。倒没想到他对我还有这么高的警惕。我说:“董柳你自己去算了。”董柳撒娇说:“人家就是要你去嘛。”丁小槐没办法说:“那就去吧。”董柳把一波用被子包了,送到楼下岳母那里去。楼道里黑黑的,董柳很小心地走。丁小槐说:“快点快点,脱水了呢。”我在心里骂着:“老子的儿子就不是人,摔着了怎么办?”到了医院,耿院长几个人围着病床。丁小槐先跑过去,呼呼直喘气说:“来了来了,把她叫来了。”耿院长喜得直搓手说:“来了来了。”好像是见了救星。我一看,孩子已经在抽搐了。沈姨一把抓住董柳的手说:“董医生啊,你要救我渺渺的命呀!”又说:“马垂章他在省里开会,已经叫车接去了。”董柳出奇地镇静,看了一会说:“打手上她一痛又走针了,只有打额头。”耿院长说:“拿刀来。”马上有护士拿剃须刀来了。董柳把剃须刀用酒精擦了,把渺渺额头上的头发剃了一圈,仔细看了看说:“血管好细啊!”沈姨急得直抖说:“那怎么得了呢?她爸爸妈妈都在美国,万一有个差错我怎么交待!”董柳说:“试一试吧。”在额头上拍了几下,把针举起来。沈姨把脸转了过去,我紧张得感到了窒息。董柳一针扎下去,我闭上了眼睛,再看时已经有了回血。沈姨举起拇指对耿院长说:“这个,这个。”耿院长说:“谁不知道有名的董一针呢。”又轻声对董柳说:“谢谢你。”董柳真的是救了他,不然一会马厅长来了,他简直无法交待。过一会护士端了盘子来说:“该吃药了。”耿院长说:“怎么不早点喂,刚打了针,又要动。”护士委屈地瞟一眼手表。沈姨说:“药该吃还得吃。”丁小槐抢上去,小心扶着。耿院长接过药说:“我来,我亲自来。”沈姨望着丁小槐说:“大家都辛苦了,叫大徐送你们回去吧。”我们都退了出去。我回头瞥见房间里已经送了好几个花篮,还有一个被踩翻了。沈姨追到门口说:“董医生今晚辛苦你一下可以吧,万一又走了针呢?”耿院长说:“隔壁腾一间房出来了,董一针就在这里睡一晚吧,能者多劳,这是没办法的事。”董柳和我就进去了。丁小槐坐在外面不走,他在等马厅长,让马厅长看看他没有闲着。我从窗帘的缝中瞥见丁小槐双手支了头在那里发呆,说:“你看他还坚守在那里,好可怜的样子,这里还空着一张床,叫他进来吧。”董柳说:“不叫,该杀一杀他的威风。平时别人叫一声丁处长,他就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怎么摆了。他大概在那里后悔不该把董柳这个名字说出来,结果自己被晾在那里了。”我还是开了门出去说:“丁处长到里面休息一下,这里空着一张床。”他一愣醒了似的,站起来说:“我还没走呀,我怎么不走呢,我这就走了。可惜大徐把车开走了。”他这么一说我又后悔不该出来,这不是提醒着他的难堪吗?我是好心,可他会不会在心中恨我?我心太软啊,心太软!正这时邓司机陪着马厅长匆匆来了,丁小槐刚坐下去又一跃而起说:“马厅长。”马厅长点点头,脸却朝着我说:“针打进去了?好,好。不知道池大为你夫人还有这么一手啊!”一直朝病房去了。我和董柳跟了上去,沈姨把我们让了进去,做了个手势说:“轻点,轻点。”丁小槐就在门外站住了,勉强地笑着。我赶紧退到门边,沈姨拍一拍床头的凳子示意我坐下,我犹豫一下,还是退到门边站在丁小槐身边。耿院长匆匆赶来,将渺渺病情向马厅长汇报。
董柳在医院住了几天,每天晚上我都去陪她。她说:“看看人家是怎么活的吧,他孙女病了都是两部车围着转,人比人气死人呢。世界上就有两种人,一种是被别人气死的,另一种是气死别的人,你不做气死别人的人,就肯定是被别人气死的人。”连董柳都对现实中那种残酷的东西有了这么深的领悟。我们每天晚上就讨论着怎么利用这个机会向马厅长靠拢,这真是别人多少年都梦想不到的机会啊。眼下的第一步就是要跟沈姨把关系搞好,这是一个台阶。白天晚上来看望的人不断,每天晚上都要收走几个十几个花篮,把空间腾出来,连我们的房间里也堆不下了。我和董柳在一旁把世界看得清清楚楚,人跟人就是不一样。这种不一样也很简单,就是看一个人处在什么位子上。生活有很多相对独立的圈子,一个人在这个圈子中的地位,还有他能够得到的利益,是按照他与核心人物的关系来确定的。核心人物手中有若干顶帽子,帽子下面有一切。因此他是资源之源,他能够相当随意而又合理合法把资源分配到自己所认可的位置上去。权就是全,其辐射面是那样的广,辐射力又是那样的强,这是一切的一切,是人生的大根本。人家说条条大道通罗马,可有几个人知道罗马通往条条大道?钱做不到的事还是有的,而权做不到的事就没有了。连董柳也沾了光,五医院史院长来探望时,对她都客气得不得了。这个时候我才理解了为什么有人为之豁出一切,甚至拿生命孤注一掷。董柳说:“这么多人来看望,可有一个两个真正关心渺渺的病情?关心祖国的下一代怎么那时候就没人来关心我一波?曲线救国,到底还是为了救自己。现在的人拉关系都不必掩饰了,后面的功利动机都是一清二楚的。”我说:“你整天坐在这里看那些人表演。”沈姨没事就到我们房里来说话,把一袋袋礼物提来说:“带回去给你儿子吃,那边水果都成批地浪费掉了。”董柳要推辞,她说:“帮帮忙吧,都是好东西呢。”交往了几次觉得沈姨倒也不像以前想象的那么难打交道。董柳说:“沈姨我真的没想到您这么容易打交道,一点架子也没有,跟您说话我心里很感动的,也非常舒服,心里本来堵着的也就通了。”我在一旁听着,感到董柳已经掌握了跟上层人物说话的精髓,不能凭空说,凭空说人家会感到别扭,但不妨沿着一个事实的方向作出相当的夸张,人性的弱点使人乐意接受这种夸张。果然沈姨脸上堆了笑说:“那你原来还想着我是什么人吧。不过有些人我真的不想理他们,没有什么真心,还不是看着老马是那么个人嘛。只是人家来了,你总不好沉着个脸对着他吧!”董柳说:“那真的没意思,又没有什么真感情,好像在你面前演戏一样。你想着他在演戏,是个演员,你就没情绪了。”又说:“沈姨您看多了就看出经验来了,真的假的瞟一眼看穿,不要第二眼。”我说:“沈姨跟着马厅长,这些年阅人无数,炼出了一双孙悟空的金睛火眼,看人能看到肺腑里去。”沈姨说:“火眼金睛不敢说,看个把人还是看得出的。这几天来看渺渺的人,就有那么几个是想拆老马的台的。”我想着是不是该把她后面的话套出来,那几个是哪几个?让我以后想发动攻击了也有准确的攻击点。想想不合适,会引起她反感,就忍住了。我说:“马厅长在那个位子上,可能有些人有点情绪。”沈姨说:“情绪大得很呢,眼睛里都能喷出火来。其实没什么意思,一天到晚为别人的事忙。”董柳说:“那真是一个辛苦的事呢,这么大一摊子。”她双手张开来比划着,“有那么多麻烦的事,又有那么多讨厌的人,我想起来都怕。作了多少牺牲别人都不知道,恐怕连个完整的周末都没有。”沈姨说:“他吃了这些亏只有我知道,他几时落过屋?我早就要他别干了,省里一定要把这副担子压在他身上,没有别人能替他啊!他现在是想卸都卸不下来。”我说:“事关全省几千万人的健康,这真的是一副重担啊。世界上有几个国家有几千万人?”董柳说:“马厅长就相当于那些国家的卫生部长了。”我觉得董柳说得有点过了,用脚侧碰了她的脚一下。谁知沈姨说:“很多国家的卫生部长还没管这么宽呢。”她这么一说,我就放了心。
沈姨去了董柳翘起大拇指伸到自己鼻子前面说:“效果还可以吧。”我说:“这是沈姨,马厅长你就别来这一套,他听好话听少了?下次万一有机会跟马厅长说话了,你朴朴素素地说,别玩花架子,点到为止,他自然能领会。在那个份上的人,对人际关系的感受能力是很强的,说得太过,还不如不说。”她说:“别以为你是最聪明的。刚才你拿脚碰我,眼尖的人一下子就看出你在耍心眼了。”我说:“那我们约定了一个暗号,提醒对方的时候用舌子舔一舔上嘴唇。”我把舌子往嘴唇上一卷,“就这样。”她把眼睛轮上去,也舔舔上嘴唇,说:“马厅长这么大的架子,每天都来医院,也不来看看我。”我说:“人家到了那个份上,一举一动都有个意思在里面,先要想想你够不够他特别一看,看了你别人又会怎么想。特别来看你,耿院长有面子吗?省人民医院还要从外面调人来打针!再说打几针也就是打几针,跟开一刀都还不一回事吧。”
第四天董柳可以回去了,沈姨说:“小柳子你回去休息几天再上班,我亲自给你们史院长打了电话,没问题的。”她“小柳子”这么一叫,那种关系的特殊性在不觉之间就建立起来了。我舔一舔上嘴唇,董柳马上抓住这个机会说:“沈姨您为我想得太周到了,我自己都没想着还可以休息两天。沈姨您一喊我小柳子,我心里好亲热的,小时候我妈妈就是这样叫我的,好多年都没人这么叫过了,连我妈妈也不叫了。现在我听有人这样叫我,心中暖烘烘热火火的。”沈姨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随口叫出来了。”我在一边说:“沈姨你以后有什么事叫董柳,随时叫一句马上就来了,你们把她当自己的人看,随便点她就高兴了。”沈姨瞧着董柳说:“你想不想调到这边来工作,我突然就有了这个想法。”我万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这个问题,按我们的设想,还不知道该转多少弯作多少铺垫,才能把这件事稍稍地提一下。董柳马上抓了沈姨的手摇着说:“我都想了那么多那么多年了,我现在每天两边跑,两头不见天。只是我觉得太难太难了,想都不敢想,更别说向沈姨开这个口。沈姨你把我自己没想到的事都想到了,我心里好热好热的,好热好热的。”又说:“这边什么条件都好,一般的人怎么进得来?我真的怕沈姨为难呢。”我说:“为难肯定是为难,不过有人为难了办得成事,有人为难了还办不成,那要看谁办。”沈姨望着我点头微笑。我不懂那微笑的意味,心里发慌,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将她一军,这太过份了,人家也没欠你的。就算打了几针吧,说声“谢谢”就足够了,何况人家还替你请了假呢。凡事得悠着点,急不得的啊!我被她看得心跳耳热,前倾着身子,堆起一脸不自然地笑。沈姨点点头说:“好,我去了。”碰一碰董柳的手,就走了。
我和董柳送她到门外,转身回来,两人的脸都沉了下来。董柳说:“刚摸到一点希望的边边,又砸了!空欢喜一场,还不如不欢喜呢。你还教我怎么讲话,自己讲话一点不到位,我想舔嘴唇都来不及了。”我说:“老子今天才知道自己还会耸着肩笑,那是人的笑不呢,狗才是那样笑的,你看见过狗是怎么笑的没有?”我心里非常沮丧,看起来自己还是没有素质,这又怎么能够进入角色?想一想当领导可真是一门艺术啊,深不可测!平时听到“领导艺术几个字觉得好笑,在那个位子上了说话自然是灵的,还要艺术?这么看起来,还是自己不曾涉河不知水之深浅。”
回到家中,我和董柳把沈姨的表情反复分析了,也没得出个结论。她生气了吗?也不至于吧。可没生气怎么就那么匆匆走了呢?可惜没有一本《表情学》的书,这也是领导艺术的一个分支啊。有朝一日我当了领导,要来它个喜怒无常,不能让周围的人轻易就把握了自己的心理活动。分析来分析去我就烦了,说:“老子一辈子不察颜观色的,不看别人表情自己也不为别人表演表情,这一下倒好,又看了又表演了。老子不来这一套又怎么样!”董柳冷冷地说:“你那一套又来了。又怎么样?”她手指在周围划一圈示意着房子,“就这个样。人热一辈子是一辈子,冷一辈子也是一辈子,人就是这一辈子。”我一肚子气想冲出来,她这么一说我就泄了气。人就是这一辈子,如此简单,明了,粗浅,使太多太深的讨论都意义暧昧。人还能跟自己赌气吗?
董柳从医院回来特别兴奋,说:“史院长对我好客气的,他从来没对我这么客气过。”我说:“是吗,是吗?”她说:“史院长一亲热,我们科主任也亲热起来了,跟着史院长小柳子小柳子地叫。”我知道这是马厅长的能量的辐射,那个位子真是魅力无穷神奇无比。也难怪人就是不能到位子上去坐一坐,不坐不觉得,一坐心态就变了,就上瘾了,终生难戒,比鸦片还容易上瘾,还难戒。看着董柳兴兴头头的样子,我说:“你悠着点,别把得意写在脸上,科主任的亲热是从史院长那里来的,史院长又是从沈姨那里来的。沈姨那里还不知怎么样。可能这亲热几天就完了,到时候你转不过弯也下不了台。”她马上收了笑说:“想一想也是真的啊。”又说:“春节吧,我们还是要到沈姨那里去看看,她可不是什么等闲人物啊。”我说:“去,得去,一定去,能不去吗?哪怕是刀山火海,那也得去啊!”
过几天耿院长打电话给我,要我带董柳去一趟。放下电话我身子籁籁直抖,有这么好的事,又这么快?董柳回来我对她说了,两人兴奋得一夜没睡着,又担心是白高兴一场。第二天一上班就去了省人民医院,走到耿院长办公室门口,刚一推门耿院长就站了起来。他这一站我知道好事来了。耿院长说:“省人民医院是全省卫生系统的重中之重,对人才的需求很迫切啊,编制当然很紧张,但只要是工作需要,真正的人才我们还是要抓住的。小柳子你回去写个报告给史院长请求调动,我们总不好到史院长手中去挖人吧。只要他一批,你马上过来,这边的岗位,到老干科怎么样?老头子们脾气都有那么大,需要你这个董一针啊!来第二针的护士被他们骂得哭也是常有的事,你去了也减轻我一点压力吧。”董柳一个劲点头说:“好,好。”出了医院门,她抬头望着天,眼泪在眼眶中被冬天的太阳照得发亮。突然她用力吸一口气,哭了。
那两天董柳整天念叨着沈姨的好处,连我也觉得沈姨很好很好,说到底,还是马厅长很好很好。我说:“大人物是讲人情的,我们以前误会了他们。”只是我们对他们的好处,实在够不上一个如此之大的回报。这些年来我对马厅长积了一肚子的怨气,毒恶的腹谤不说,怪话在尹玉娥那里也说了不少。奇怪得很,这多年的怨气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人不能没有良心啊!又想起沈姨那天不跟我们多说,并不是生气,而是想给董柳一个惊喜,也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兴奋之中我心中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丢给你一块骨头,你尾巴就摇得欢呀!平时是没有办法才做出一种姿态,现在可是真的从心里摇起来了!”我对自己有些失望,可是人总得活吧,谁愿意拿自己的一生去赌?坚守什么什么,说一说写一写是可以的,真的去实行那玩笑就开得太大了。在这个时代,心灵的理由还能够成为一种充分的依据吗?我苦笑一声,把一口想象出来的唾沫朝自己吐去,叹一声气,又傻嘿嘿地笑了。
董柳无论如何忍不住要去沈姨家一趟,我故意说:“人家是为了自己看病方便才调你的,你以为是真感情吧,还去磕头谢恩吧!”她说:“真感情假感情事情是真的,我就认这个真!磕头磕得上是你的福气。吊两句官腔送你出门,你说事情没办成我不走?”董柳说得实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事情办了就是真!办了就建立了关系,就有了默契,一切都在不言中,无需多说。这也是游戏规则,我们到这个份上自然明白,也按规则办事。我说:“那我们干脆拜年一起去。”董柳说:“那时候人家高朋满座,你插得上话?”我想想也是,我还有几句话要说呢。于是想送点什么东西才好,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一点灵感都没有。去问晏老师,他说:“你要看对面是谁,他要你的东西?他少了什么?提着东西进门,那好看吗?一副动机不纯的神态,动机不纯啊。”我想想也是,这天晚上就空着一双手去了。
走到门口我的心有点跳,董柳牵着一波,倒没一点紧张。我把左手往脸上一抹,算是戴上了面具,心里沉着了些。保姆开了门,沈姨在看电视,连声喊:“小柳子,小柳子。”倒也不提调动的事。董柳走上去拉着她的手,话还没说出来,鼻子就一抽一抽的了。沈姨说:“小柳子高兴的事你还哭什么。”渺渺出来了,很大方地牵了一波的手,带他去看自己的钢琴。我见了马厅长不在家,有点失望,也坐了下来。我说:“沈姨你要是知道董柳她这几天怎么惦念着你就好了,她半夜醒来还要把沈姨沈姨这两个字念几遍,想了好多年的事,做梦一样实现了,她都不相信,刚才走在路上还问我是不是真的。她都哭过好几回了。”我仰起头,学着董柳哭的样子。沈姨说:“我交待耿院长给你安排一个好一点的地方,他把你放哪里了?”董柳说:“老干病室,要再好也没有了。”又说:“下次沈姨有什么事直管叫我,白天叫白天到,半夜叫半夜到,别的不会,打针还是会的。哪怕守三天三夜,五天五夜……”我说:“沈姨家也不能老有人病吧。”我左右瞟了几眼,沈姨说:“老马在书房里审阅什么文件。他一天到晚就是工作工作,我看他有一天会被拖垮的,二甲三甲也不是那么容易甲的。什么时候他把这副重担甩了就好了。”我说:“马厅长是工作第一,你看我们省里卫生系统这几年的变化,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他的事业心不是一般的强。全省卫生系统十几万人,够他操心的。”沈姨抱怨说:“总要留点时间给家里人吧。”董柳说:“全省几千万人的健康,都是操心的对象,哪里只有十几万人。”沈姨说:“省里部里指标压下来,上面的人只知道要数据。哪里知道下面的人要豁出命去拼打?慢一步别的省就抢到前面去了,那他就咽不下这口气。”我说:“有的省我是知道的,我有同学在那里,他的数据怎么出来的,计算机打出来的!像我们省里这样实实在在煮干饭不熬粥的,全国不知也有那么几个省没有?”董柳飞快地把舌尖地嘴唇上一卷,她想着我讲得太过了。经过几次交往,我觉得在沈姨这里不必那么谨慎。果然沈姨说:“是的呢,老马的责任心太重了,太重了。”说了一会董柳又说:“那天我还以为沈姨跟我开玩笑呢,没想到沈姨说的话一句是一句,好像观音口吐莲花。”我说:“一句是一句,结结实实,往墙上一扔,能把墙打个洞。”沈姨很兴奋说:“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下次有什么事,我不一定有这么立杆见影的。”她见我和董柳这么说,以为我们还有什么事要开口,有了一点警觉。我和董柳几乎同时用舌尖在嘴唇上舔了一下。董柳说:“还敢麻烦沈姨,这一次已经是太不好意思了。”我说:“有些人你给他个面子,他还要顺着杆子爬个没完,我们不是那种蛇吞象的人。”沈姨说:“那样的人我见过,你就不敢给他一个笑脸,你开一条缝他就拼了命要挤进来。”我说:“谁想到沈姨还有马厅长会主动为下面的人想一想?我们做梦都想不到!”董柳说:“现在当官的人,有几个还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有这种想法的人都不多,有几个人像马厅长这样?”沈姨叹息说:“真的没几个像老马的呢。”我说:“要是马厅长管的范围再大一些,就是全省人民的福气了。”沈姨望了我很神秘地笑了一笑。那种笑有着特别的意味,我却不能给出一种准确的理解。
这渺渺和一波牵着手出来,董柳说:“看他们一见面就跟老朋友一样。我一波不太合群,怎么见了渺渺就这么投机。”沈姨说:“现在的小孩太单了,真的可怜,以后你多带儿子来玩。”我试探着说:“我们一年来一次都太打搅了,还敢来几次?还让马厅长喘口气不呢?”沈姨说:“他在书房工作,不碍事的,小柳子你只管把儿子带来,我渺渺有个伴,我也有人说话了,我们还谈得来。”渺渺说:“奶奶给我和一波哥哥照一个结婚照。”就把一个纸做的照相机塞到沈姨手中。我说:“一波你还想吃天鹅肉吧。”沈姨说:“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呢。”就找来一部相机,给他们照了两张。沈姨要渺渺背唐诗,她背了两首,董柳说:“你渺渺怕是个天才吧,会背唐诗还会弹钢琴呢。”一波也想表现一下,望着董柳说:“我也背一首好吗,妈妈?”董柳装作没听见说:“去,跟渺渺那边玩去!”
这时马厅长从书房出来,我和董柳马上站了起来。马厅长说:“池大为来了。”手指头那么往下一点,我和董柳通了电似地坐下了。董柳按在家设想好的说:“我特地来谢谢马厅长的,晚上自己来着也不太方便,就让他陪我来了。”说着指一指我,我点点头。董柳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谢谢才好,我跟池大为一结婚就城南城北地跑,想着要跑这一辈子了,没想到还真解决了,做梦一样的,没想到真没想到。”马厅长说:“这次是把董柳作为人才调过去的,好多人家属在外地都调不进来,本市按规定是一律不予照顾的。”我说:“这几天她老念着马厅长还有沈姨,昨天半夜醒来还念了好几次。”马厅长不说这个话题,问董柳:“工作安排得怎样,是不是有人有想法?”董柳说:“耿院长准备把我安排到老干病室,别人可能会觉得我太顺利了。”马厅长说:“做什么事总有一两个人要说一两句话的,怕别人说干脆就不要做了。”又说:“池大为是第一次来吧?”我说:“那年送柚子来过一次,还是那边的老房子。”他说:“工作还好吧?”我说:“挺清闲的。”我差点脱口说出“都清闲几年了”,“一年到头就那几件事,没事就看看业务书,写了几篇文章到北京发表了。”他很有兴趣地问我写了什么文章,发在哪家刊物,说:“跟我研究的方向也相去不远嘛!厅里搞行政还没放下业务的,就那么几个人吧。”沈姨说:“再怎么忙,老马一年也要写几篇文章。”我说:“马厅长研究员早就评了,书早出了,整天忙着工作,还在写文章,这是很难想象的。什么时候马厅长您当上博士导师了,我就来考你的博士。”好在我准备充分,把他的书和文章都找来仔细看过,讨论起来非常熟悉,话都说到了点子上。他显然没料到这一点,有点惊奇地望着我。这时候气氛就活了,我想着怎么把话题转到预定的轨道上去才好。可厅里的事,又岂是我可以妄议的?正想着董柳说:“把池大为调一个科室也好,那个尹玉娥嘴巴太多了,一天到晚都是小道消息。”马厅长看看电视不做声,我想着又卡住了,正在想怎么住深处走,谁知沈姨说:“都有一些什么小道消息?”我把心一横说:“还不是议论厅里的事,她丈夫是计财处的,消息也多,我也弄不清真假。”提到尹玉娥的丈夫马厅长引起了注意,偏过头来说:“有那么多小道消息吗,我怎么没听说过?”我咬了咬牙说:“大好形势在他们看来总是这里那里有毛病。”马厅长说:“有什么毛病?说不定真的有毛病,我们自己看不到。”我就把尹玉娥平时说的那些阴阳怪气的话讲了一些。马厅长说:“有些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啊!”没想到马厅长这么说,我真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我想起晏老师的话,人对自己是有偏见的,大人物也不例外,难道马厅长他竟是个例外不成?这样想了我说:“我觉得她不但是鸡蛋里挑骨头,简直是空气里挑骨头,有些话我真的好气愤的,一个人说话总要实事求是,不能按自己的情绪去说。”沈姨说:“她丈夫就是有情绪。”马厅长望她一眼,她就住了口。马厅长说:“一个国家干部,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实事求是,这是我们党的基本原则。把情绪当作事实,那样是会犯错误的。”他这么一说我就放了心,我说的与他平时的感觉是吻合的。果然大人物也不例外,有人说他的怪话他还高兴,那可能吗?马厅长说:“厅里的工作要改进的地方很多,要靠大家努力,但不是在那些方面。”我抓住这个机会说:“我觉得厅里还可以把自己的声势造大一些,理直气壮!我们太谦虚了,别人不谦虚,那些没下功夫扎实工作的人反而浮到上面去了。还有我们厅里实在有必要设立一个展览厅,一个小型的博物馆,把厅里的发展道路作为历史记载下来,让后面的人看一看创业的艰难。”马厅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做声。我觉得可以走了,但马上就走,就好像是来说这几句话的。于是又跟沈姨说起渺渺,说起小孩子的不同性格。董柳说着说着忘了情,一个劲说一波怎么好。沈姨说了渺渺一件趣事,她马上说一波一件趣事。我几次把舌头卷了上去舔舔嘴唇,她才感觉到了,让沈姨多说。
回家的路董柳说:“本来我是真心真意来感谢他们的,怎么一来你舌子卷一下,我舌子卷一下,真的都变成假的了,我心里很对不起沈姨的。”我说:“只能这样,不这样又还能怎么样呢。”她说:“好像效果还是可以的。”我说:“说真心真意就不能带一点功利性,你要讲效果这两个字,那就没有办法真心真意,那是表演。好在马厅长他们也习惯了,他当厅长那么多年,他不知道周围的人都在表演?问题是他需要这种表演。那么长年累月演着,假的也变成真的了,比起来我们多少还是有一部分真心真意吧,一个人不拢那个边则已,拢了边又拒绝表演,那怎么可能?你跟大家都真心真意实话实说吧,卖了你你还不知道怎么被卖了被谁卖了。”她说:“你今天就把别人卖掉了!”她这样说我心中不舒服,可也是这么回事。我说:“总算我没造谣吧,也没添油加醋,话都是从尹玉娥自己口里吐出来的。”她说:“你自己以后说话小心点,你总是诚实诚实,克制不住要诚实。你诚实你跟胡一兵诚实去,别在这院子里诚什么实。那是诚实?缺氧呢!”我说:“是的,是的,我就是有这么个脾气。我现在也不是个没想法的人了,再也不能嘴上没遮没挡的了。圈子里没有什么个性呀脾气呀那一套的,谁有个性脾气也要磨光滑了服从大局,不然机器转动起来,你就被甩了出了局。”我觉得自己确实还需要修炼,要把自己当作敌人来博斗,扭不过来?那也得扭啊扭啊!
第二天早上我在办公楼碰见马厅长,就叫了一声。他像平时那样点点头就过去了,并没有一点特别的表情。这叫我好生疑惑,厅长的表情绝对不是没有意味的。我原想着在昨晚有了默契之后,马厅长至少会用一种神态对这种默契予以肯定,比如一个微笑,或者一种眼神。想来想去,想着他可能还是记着我几年前的错误。当时我真是昏了头,不知山高水深啊。一个人既要在圈子里求生存,又要对圈子里的人和事说三道四,那怎么可能?这么一想,一个冷颤,背上一线凉意电一般一闪,传到了脚跟,全身布满了鸡皮疙瘩。我觉得自己一下掉进了深渊,那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耸立着冰柱,泛着一点幽微的光,寒气袭人。我双手向前伸着,摸索前进,触手之处皆是寒冰,却不知道哪里才是光亮所在。我又回过头去揣想马厅长的表情,也许自己的判断不那么真切,也许与平时还是有一点点不同,不那么公事公办,只是与自己的期望还有距离罢了。这样想着我又宽心了一点,打算下午下班时等在门口碰一碰马厅长,把那种表情再体会准确一点。说来说去,只怪自己察颜观色的素质还不到火候。这样想着我上了楼,尹玉娥说:“小池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说:“我们贫下中农的脸色再不难看,那还有谁的脸色难看?地主富农吃饱了撑着会难看?”她连连点头说:“大为还是屈了才呢。”她这么一说提醒了我,我这个话好听吗?也属于阴阳怪气之类!喜怒形于色,这是大忌,还是修炼不到火候啊!她说:“有病到医务室去看看。”她的话使我感到了温暖,看着这个在我对面坐了这几年,四十岁了还作妹妹打扮的人,心里挺抱歉的。共事这么几年了,她嘴巴是碎了点,但人总算还不坏吧,这年头不害人的人就是好人,就不容易了。她知道自己被卖掉了吗?这样想起来,是不是有人也叫我吃了亏,我却浑然不觉呢?我在这张椅子上清闲了几年,难道是被谁卖了?我这么冷坐着,肯定有人是高兴的。我马上想到了丁小槐,我被他卖过没有?那张脸浮现在眼前,我恨不得就这么一拳砸过去。又想到卖一个人也不是没有前提的,大人物对那个人并无芥蒂,你也卖不了他,不会有回应的。怪只怪我自己让领导有了芥蒂,别人顺溜着就把我卖了。我跟尹玉娥扯着家常,比平时亲热一点。她说到自己上初中的女儿,我由衷地赞叹了几声,她的情绪马上被调动起来,兴奋得克制不住。这个人不坏,可也不是当个人物的材料。她没得到提拔,一肚子牢骚,痛心疾首,实在是没有自知之明。像这样把喜怒都写在脸上,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这样想了我又去想象自己的表情,调整着微笑的分寸,把自己的脸放在心上欣赏。欣赏一会又醒了似的,狗屁你!你还有表演表情的机会?还不如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痛痛快快做个人算了。可是,一无所有的人能痛快起来?尹玉娥说得兴奋,忽然住了口,望着我显出欲言欲止的神态。我望着她,她又低头看报去了。我到外面溜了一趟回来,听见她正在给谁打电话,听了一句“还是你说好,你说管用”,就挂了机。我坐下来,看到她一眼一眼地瞟着电话。好像接到了她的指示似的,电话铃响了。她并不像平时抢着去接,而是对我努一努嘴。我接了是中医研究院舒少华打来的,约我晚上去他家。他原是研究院的院长,全国有名的骨科专家。放下电话我觉得奇怪,舒少华找我干什么?我去看尹玉娥,她低头看报,用一种反常的沉默掩饰着什么。晚上我去了舒少华家,刚一敲门,门就开了,好像他站在门后等着似的。他很热情地跟我握手,我说:“舒教授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我可以效点犬马之劳的?”他说:“坐下说,慢慢说。”亲自给我倒了茶。他说:“小池哪年分到厅里来的?”我说:“八五年。”他感叹说:“唉呀呀,一个抗战都快打完了。还是研究生分来的吧。”我点点头,他说:“你还发了不少文章吧!”想不到他对我这么了解,难道想要我跟他一块做什么课题?我说:“也发了那么几篇。”他很有兴趣地问我都写了些什么,答应下次有文章了由他推荐,那是灵的。我疑惑着,难道无缘无故有人会送一个好处给我?世上哪有这样的事!他话题一转说:“人才啊,小池你!可惜我们厅里不重视人才,只看谁跟得紧。”我说:“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想法总不同一点,人家有人家的标准。”他说:“这就是问题,严重的问题!中央说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我们厅表现在哪里?空炮倒是放了不少!轰隆隆震得山响,还是一个空炮!你看小池你研究生毕业都这么多年了,还被放在这么一个位子上,那些提上去的都是什么人?”这话倒撞在我心上了,我含糊地点点头。他说:“水利厅的事你听说没有?”我说:“听尹玉娥讲了几句,不太清楚。”他说:“大家齐心协力,硬是把吴厅长掰倒了,开创出一番新局面。”他把水利厅的情况说了一番,暗示着那些参与的人都得到了回报。他说:“我们卫生厅是不是也要来这么一下子?现在什么年代了,讲民主讲法制的年代,还搞一言堂,搞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那一套?卫生厅不是谁的家天下。”我点着头,心里想着:“我怎么相信你舒少华上台了不搞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呢?你儿子是怎么评的职称得的奖?也看不出你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见我点头,就从公文包中拿出一封打印好的信给我看。信是写给省委的,列了马厅长七罪状,第一条是专制独裁一言堂,第二条是好大喜功,第三条是以权谋私任人唯亲,一共七条。舒少华说:“条条都有杀伤力的,说第一条吧,谁有不同意见都要被整下去,我就是被整下来的,你也算一个,上台七年多,弄下去的副厅长是五六个。说第二条,这几年盖了不少住院大楼,外面漂亮了,亏空是多少?这是一个火药桶,早晚有一天要爆炸的。第三条,以权谋私,省人民医院那么多医生,偏偏是他儿子出国!省卫生系统那么多专家,偏偏是他自己得了何利何梁奖金!五万港币呢。我有一点不同的看法,就把我撤了。”我看了这封信背上出了汗,一共七条,条条都不虚。我把信还给他,他说:“没造谣吧。”我说:“是那么回事,那么回事。”他说:“我们找你有两个目的,一是请你说说中医学会这几年评奖的背景,再就是看你愿不愿意在信上签个名,人多力量大嘛。”他又拿出一张纸,上面有五十多个人的签名,好几个都是大名鼎鼎的专家,舒少华是第一名。还有尹玉娥丈夫的名字。我心跳得很快,不知道该往哪边倒才好。犹豫着我瞥见研究院人事科郑科长的名字,早几个月我想调进来竟碰了那样的壁,那时舒少华还是院长呢。一瞬间我就决定了不跟他们走,我说:“评奖的事,我只管收论文,怎么评的,我也不太清楚。舒教授您是评委,比我清楚。”评奖当然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是一次利益分配,但他自己是评委,也从来没亏待过自己。他说:“清楚我当然清楚,可全盘的情况我不太了解。”我说:“大概您是怎么回事,其它评委也是怎么回事。”他点点头说:“如果你有勇气站在公正这一边,我们欢迎你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到时候我们会考虑这一点的。”我说:“大家都知道我胆子小,我还要回去跟老婆商量一下,不然她会骂我的。”他笑了说:“怕老婆,你尽快吧,最迟明天下午打个电话给我,就可以了,我们等你。”我马上就点头答应了。
告辞出来我浑身都汗湿了,冷风一吹,我头脑清楚了。我现在夹在中间算个什么?政变成功了,我不是主力,也讨不着好。没成功我就有罪了,我这就算参与了!我一急就顾不上要省钱,叫了的士回到大院,把事情跟晏老师说了。晏老师听了,微闭着眼,头悠悠晃了几下说:“好事,好事。”我说:“那我应该签个名?”他一笑说:“凭这几条罪状,想倒掉一个厅长?今天倒得了马厅长,明天就倒得了龙厅长,接下来还有羊厅长,后面还有牛省长侯部长,那还有个完?圈子里的人,天然就是一条战线的,高度默契。没有重磅炸弹,不要想炸翻一个人!这些人只知道给人看病,不懂政治!”我说:“列上的这七条,条条都有那么点意思。”他冷笑一声说:“专制独裁,那是一元化领导。张三李四都要插进来放屁,那还能干事?好大喜功,那是敢想敢干有魄力,钱是欠下了,但房子盖在那里,二甲三甲上去了,哪个厅级单位不亏下几千万?至于以权谋私,权在手中,自己的儿子都不照顾一下,那合人性?他舒少华那几年谋的私比谁少吗?告到省里,省长的儿子就没出过国?如今政治问题不是问题,没那么傻的官,作风问题也不是问题,那是个人的事情,工作问题更不是问题,怎么干都是可以讨论的,抓不住。唯一的问题就是经济问题,七条里没这一条,炸不翻谁!说起来马垂章还不简单呢,他忍得住!他要发大财也发了,一口气的事,他忍得住!不容易啊!这样的官你还想打倒他,你准备打倒多少?中国的官上去不容易,下来更不容易。能上能下能官能民,那是报纸上说的,哪里有那样的事?”我说:“这么说起来马厅长没事?”他微微笑了说:“话是活的,换句话七大罪状是七大功绩!就看谁来说这个话了。上面的人想换他,顺势就掰倒了,不想呢,开个表彰会那是理直气壮的。话语权决定一切,就看在谁手里。”我连连点头说:“这个东西真妙啊妙啊妙啊,真是妙不可言啊。”他说:“一个人飞黄腾达或潦倒一生,就看上面的人愿意怎么说你,说你!反正怎么说都是可以的。”我说:“我一辈子就是别人一句话,想起来心里发冷。我还以为自己是谁呢,还把骨气吊得高高的呢。古希腊格言说,认识你自己。我想这算什么格言,谁还能不认识自己吗?现在才知道,认识你自己,不容易!我认了这么多年,头破血流才认清楚了一点,以前太狂妄了,真不知天高地厚山高水险。”他说:“舒少华就是典型的不认识自己,自恃在医学界名气大,自己是人物,对马垂章也敢唱反调。今天你是个人物,明天说你什么都不是,你就什么都不是,你的学术地位是需要权威人物来说的,说你有就有,说你无就无,他不明白这个说有多厉害。”
我想一想自己也是被人任意说的,这个说是中国文化的精髓。我叹气说:“我今天真的不该去的,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等于是上了贼船了。”晏老师把手往下一砍说:“不,这个信息是一笔财富,你要好好利用。你马上打电话向马厅长汇报。”我本能地推辞说:“那太那个了吧,我从舒教授那里出来,还答应了他一定保密呢。”他说:“你今天不汇报,明天最迟后天就来不及了,你就是乱党贼子了,你说你怎么办吧。”我一听头脑中嗡嗡地响,那样我就太委屈太太委屈了。真的这就是政治吗?你进入了就没有骑墙的余地,没进入沾了边也不行!我说:“今天太晚了,都十点多钟了。”他说:“今天太晚了还不晚,也许明天一早就太晚了。”我急得直甩脑袋说:“啊呀呀呀呀呀呀我真的做不出,这算不算出卖呢?”他说:“你自己想想吧。今晚不下决心,我可以说你家董柳调动都完了,不是手续还没办好吗?给你找个理由让你完蛋那是给你面子,其实理由都不必找一个,别以为你家董柳真是什么人才,那是别人说的一句话,随时可取消的。你讲良心,别人到时候不一定是这样想,在这些事情上,没有比讲良心更坏事的了。”我搭拉着脑袋,痛苦不堪。我这时非常清醒,晏老师是对的!而自己的本能指引的方向总是错误的。晏老师上厕所去了,我想董柳她可经不起这个打击!忽然出乎自己意料地,我身子往前一窜,双手就撑在地上了。我四肢着地爬了几步,昂着头把牙齿龇了出来磕得直响,又舌子伸出来垂着,在心里“汪汪”地叫了几声,听见厕所门栓一响,猛地跳起来,坐回沙发上。我说:“我到办公室打电话去。”
到办公室我没有开灯,一把摸到电话,不让自己有犹豫的机会,就借着外面的亮光拨了马厅长家的电话,说:“马厅长我晚上了解到一件事,气愤得睡不着觉,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打电话给您,恐怕太打搅您了。”就把事情简单说了。马厅长说:“你马上过来。”我放下电话,冲出大院,就打的过去了。
沈姨对我努努嘴,示意马厅长在书房里,她把我带到卧室,把门带关了,我就在床沿坐了。一会我听见书房门开了,有人在说话,声音似乎有点熟,却想不起是谁。那人去了,沈姨叫我出来,看见马厅长坐在沙发上。我过去说:“我在床上气得实在睡不着,也顾不上马厅长您要休息了,就打电话了。”把事情详细说了。他说:“我有七条罪状,你怎么看?”我说:“欲加之罪!什么叫一言堂?全省卫生系统需不需要一个核心,需不需要一元化领导?什么叫好大喜功,改革开放的年代就不能用常规思维常规速度!以权谋私就更可笑了,省里这么多厅级单位,像卫生厅这样经济上一点辫子都抓不到的,又有几个?舒少华他不是针对哪个人的,是想搞垮我们的事业,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马厅长微微点头说:“狼子野心四个字就把他的轮廓画出来了。个人私欲膨胀了,对事物就会失去正确的判断。”我说:“我想厅里的意思,是看他业务上还过得去,让他从行政事务中解脱出来,一心一意搞业务,没想到他他他他恩将仇报!”马厅长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说:“是不是这封信?”我一看目瞪口呆,就是两小时前在舒少华家中看到的那一封。我心中一阵失望,有人抢在我前面了!我把信还给他说:“我真的看不下去,看了我眼睛冒火,把信都会烧掉的。”沈姨说:“我说老马你那样没日没夜地干图了什么,趁这次机会辞掉算了,养养身体。”马厅长说:“是啊,是啊,我干了这么多年了,也该写份报告了,别挡了别人的路!”我马上说:“沈姨您这样劝马厅长我就有意见了,还不是一点意见,意见比太平洋还大些!马厅长真的让给那些人,我都服不了这口气!那不是葬送了我们的事业吗?”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沈姨走到门边问:“谁?”外面的人说:“我和老彭。”这不是尹玉娥吗?马厅长示意一下,我就跑到书房里,把门关上。尹玉娥和她丈夫进来了,在说那封信的事。我把耳朵贴在门边听,听不清。就爬在地上,翘起屁股,耳朵贴近门缝听。老彭说完了,尹玉娥说:“我证明我家老彭是学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去,就签了名,看看舒少华他们到底想搞什么鬼名堂!”老彭说:“本来早几天就想向您汇报,想想等他们表演充分了,再向组织上作一个全面汇报。”马厅长说:“现在说也不晚,不说吧,也没关系。”老彭急得要命说:“汇报我是早就铁了心要汇报的。”尹玉娥说:“老彭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早好几天就要来汇报。我要他干脆把情况了解全面了,一次性汇报。”老彭说:“等我把情况了解全面了,就在今晚打电话过去,要舒少华把我的名字抹掉。他说今天下午就寄到省里去了,这真是流氓手段!原来说好要凑齐八十个人签名的,谁知群众的眼睛雪亮,看穿了他的阴谋,他一看不行了,这提前行动了,把我的计划也打乱了。我真的是想潜伏在里面摸情况的。”马厅长说:“我知道,我心里还是明白的。不过那封信起草是哪几个人凑的那几条呢?”老彭声音都发抖了,说:“我,我……”尹玉娥说:“我家老彭为了潜伏得更深些,也去参加了那个会。可能也说了几句话,那是为了引蛇出洞。”老彭说:“正是,正是,把毒蛇从蛇洞中引出来。”马厅长说:“好,好。”沈阿姨说:“老马你几天没休息了,你不要命了。”尹玉娥夫妇就告辞了。沈姨把门关得“砰”地一响,我想象着尹玉娥和老彭在门外像掉进了深渊,半天都抬不起脚来。我赶紧跳起来,沈姨开了门说:“大为,你过来。”我说:“刚才是彭处长吧,我听见尹玉娥的声音了。”沈姨说:“这两个王八旦,我把他们撕了生吃也吃下去。”马厅长说:“大为,你过来。”拍一拍沙发,我就坐到他身边去。他说:“这封信你今晚找一个地方复印十来份,明天上午一声不响放到阅报室去,就可以了。我就这么一份,你可千万别丢了。我说:“除非我的命也丢了。”他说:“明天你什么时候到办公室来一趟。”
我拿了信,跑出研究院,叫了的士全城到处跑,找了十多家打字复印社,都关门了,拍也拍不开。终于在南小街找到一家,卷闸门已放下来一半。我弯了腰对里面的人说:“有一份紧急材料,麻烦你们复印几份吧。”里面的人说:“几张纸我还懒得开机呢,还要预热。”我说:“一份抵三份,总可以吧?”就印了十五份,给了三倍的钱。回到大院我又敲开晏老师的门,把事情说了。他说:“人家才是搞政治的呢。私下散发材料,那不是破坏安定团结吗?这是非组织活动,上面最反感的就是这一套。舒少华跳到黄河也别想洗清了。”我说:“我在马厅长家的表现是不是太过了一点?”他说:“一点也不。他当然明白你的情绪夸张了一点,有表演性,这不要紧,问题是你跟他站在一起了,这才是要紧之处。有了这一点其它都无所谓了。大人物看问题只看实质,忽略细节。你给他送点人参什么的有什么用,他少了什么?关键就是政治上站在一起,这是大问题,其它都不是问题。在圈子里,谈不上永恒的朋友,也谈不上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政治上的同盟关系是最真实可靠的,也是最稳定的,除非有一天利害关系变了。他交给你这个任务,就是相信你,把你看成自己人。这样的机会一辈子只有一次,但有一次也就够了。大人物是讲人情的,更是讲功利的,你支持了他,他必定会给你回报,这也是游戏规则,否则游戏就玩不下去了,以后谁还会跟他走?不只是市场上才讲交换原则。”我说:“那一群人就被我害死了,我于心不忍。”他说:“那你讲良心去吧。”又说:“别以为你有那么重要!他们的命是注定了的,以为自己是学术权威,不知山高水深!”他这么一说我安心了一点,那些人注定要倒霉,我怎么样他们都是逃不了要倒血霉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阅报室,在门口瞟见里面没有人,就走开了。快十点钟时,里面出出进进了好些人,我就走了进去,拿张报纸来看,把那一叠信放在报纸下面,又看了一会报纸,就走了。过一会我到马厅长办公室去,他在看什么文件,并不抬头说:“小池来了?”我说:“好了。”他说:“坐吧。”我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去,他说:“坐这边来。”我就走到他对面的椅子前,扶着桌子边,慢慢坐下了。他说:“有些事早就该跟你说了,忙着就拖到了今天。”我说:“有什么事马厅长您只管布置下来,我哪怕上刀……”他指头一点打断我的话说:“你在老地方住了好几年了吧?”我说:“快七年了。”他说:“过了这几天你去找申科长,看看他那里还能不能挤出一套房子?你的那些文章我都找来翻了一下,很不错的。厅机关正经能搞业务的就那么几个人,都是人才,我们应该有特别的政策,你都委屈这么些年了。”我很感动说:“马厅长,这个时候您还想着这些小事!”他说:“还有一点,你是否考虑过自己的学历还跟不上时代发展?形势发展很快,要求也提高了。人要有鸿鹄之志,首先得把自己的硬件准备好。我们这些人,迟早要退出历史舞台的。”我心中打了一个炸雷,身子猛地前倾,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来。我掩饰着说:“马厅长您怎么这么说,您永远永远……”他又手指点一点打断我的话,说:“是不是想去读个博士?”我说:“我总觉得厅里的工作……”他说:“两边挂着,两不误吧。我本来想自己亲自带你,但我们的点今年明年不知能不能批下来。时间很紧,你就到中医学院去读,今年就去,你准备一下外语,别的我会安排好的。”我心里热乎乎的说:“马厅长,你,你看,我,我……”我泪水在眼眶里打着滚,声音哽咽,“我真不知道怎么才……我以前……”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抓起话筒:“哦,是丁小槐,什么,你再说一遍,一封信?谁写的?什么内容?……知道了。”马上又给省委组织部四处打电话:“钟处长吧,我马垂章。忙?你们总是忙的,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这么回事,我们厅里发现了一封联名告我的信,到处散发,厅里都传遍了,你们还没收到?暂时还不叫它非组织活动吧,也许就代表了群众意见呢?我要求省里派人下来,收集群众意见,七条罪状呢。……经济方面他们倒没敢捏造,想捏也捏不出来。放心?一条罪状就把我整扒下了,何况七条?哈哈。”他打这个电话并不回避我,使我感到更亲近,他已经把我划到那个最核心的圈子里去了。
晚上十点多钟我悄悄去了晏老师家,把这一天的情况告诉了他,但没说“鸿鹄之志”那一段。他说:“总算上路了。”我说:“您昨天说了会有回报,我想可能也是的,就是没想到有这么快,又有这么高。”他说:“好戏才开锣呢。”我说:“来得太快了都有点交易的意味了,怪不好意思的,好像我是为了得到点什么?”他嘿嘿笑了说:“那你不是为了得到点什么?或者心里想得到点什么又要别人看不出来?”我说:“怪不好意思的,好像自己都被别人看透了。”他说:“马垂章他连你都看不透他坐在那个地方?看透了不要紧,一要生存二要发展,这谁也一样,你池大为一个人这么想吗?大人物早把人性摸透了,反正是这么回事,也就不计较这个了,只看实质,是不是盟友?要计较这个林彪还上得去?在圈子里有回报这是规矩,没规矩就没方圆,没方圆游戏就玩不下去。只是你有你的回报,舒少华有他的回报,有回报是规矩。”我这时才体会到,一个人走运是需要另一个的倒霉来作代价的,他不倒霉,你的运又从何来?晏老师说:“奇怪倒有点奇怪,按说回报是相对应的,怎么可能对你特别照顾?是不是他相中了你?你很有可能是一匹黑马。”我一激动差点把“鸿鹄之志”那些话说了出来,还是忍住了。又佩服晏老师他那惊人的敏感,如此有悟性的人,一辈子只当了个办事员,完全是被自己那点清高那点倔犟毁掉了呀!他说:“你这几天不要去行政科,过了这一段再说,不然很可能得罪一批人,别人也是很敏感的,几年都忍了,就忍不了这几个星期?”
事情的结局很富于戏剧性。从当天下午开始,在信上签名的人就纷纷找到马厅长那里去表示忏悔,申明自己受了骗,或是想潜伏下来看看舒少华的花招。舒少华组织起来的阵线很快就崩溃了。过几天省委组织部的调查组下来时,这些人以最坚定的口气表示马垂章是怎么的好,而舒少华怎么不是东西,简直就是阴谋家。找我个别谈话时,我说得很平静,但句句话都在关节之处,连调查组的人都不住地点头。有马厅长在才有我池大为的活路,这种结盟是如此地坚固,又是如此地默契,圈子里就是这样,也只能这样。调查组回去后不久,省委组织部就下了文件,空缺了近一年的厅党组书记由马垂章同志兼任。舒少华打了报告要求提前退休,以为自己是全国著名专家,有影响,又是那个专业报博士点的领衔人物,一定会得到挽留。他失算了,他的报告第二天就批了,他气得哭了几天,病了卧床不起。舒少华的结局出乎我的意外,但想一想也只能如此。他以为自己是谁,他耍知识分子的脾气,他不明白自己的依附性,因此怎么说他都是可以的,也是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就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说到底他学问再高也不是什么标杆,他以为何利何梁奖应该是自己的,没得到就跳了起来,结果就是如此。世界上有两种人,说人的人与被说的人,说的人掌握别人的命运,被说的人命运被别人掌握。说与被说,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境界。归根到底,舒少华只是一个被说的人。当然我也是个被说的人,但有不同的说法。转机是在不经意中产生的,但意义非同小可。如果渺渺不病那么一场,又如果尹玉娥不向舒少华推荐我,我这一辈子也许就没有出头之日了。春节前几天董柳调到省人民医院去了。尹玉娥本能地觉得不对劝,但也不好说什么,总是用探究的眼光打量我,我只作浑然不觉。这天上午电话铃响了,尹玉娥抢着接了说:“贾处长。”把话筒递给我,眼光带着狐疑。我说:“哪个贾处长?”我一时想不起来。她很明显地“哼”了一声,表示着不相信,我才想起是人事处贾处长。放下电话我说:“叫我去一趟。”她神色马上紧张起来说:“有什么事?”我说:“天知道。”她说:“是来神了吧?”我说:“我们这些虾兵蟹将到哪里去来神?不会有什么事的。”她说“那不见得。”我心中憋了一口气走了出去,心想:“就算老子来神了,你也犯不着这样紧张吧。她这么明显,她敢!”进了人事处,办事员小顾一声不响出去了,贾处长说:“小池你到我们厅里有好几年了吧?”我说:“到明年打完一个抗战。”他说:“你是经得起磨练的,很多人经不起这个磨练,个人主义的尾巴就露出来了。”我笑笑说:“我们这些人没什么志向。”他说:“这个我就不同意了,该上进的还是要争上进,太放松自己也不好。”我连忙点头称是,心想:“有要求是经不起磨练,没要求又是放松自己,怎么道理就像泥娃娃,由着一些人捏呢?”他说:“厅里办公会议作了决定,要加强中医学会的工作,中医的地位提高了嘛,组织上想要你把这副担子挑起来,你有什么想法?”我心里想着,这也算一副担子?口里说:“我的能力是有限的,经验也不足,如果组织上决定了,我就试一试。”他说:“为了方便工作,厅里还是想明确一下,厅里会下一个文,明确一下。”我说:“如果组织上定了,我就不推了。”
出了门我觉得太阳很好,想不到冬天也有这么好的太阳。我望一望天,怎么冬天也有这么好的太阳?我觉得身上很爽,有一种飘的感觉。马上又提醒自己,可别轻狂,三十多岁才弄到一个科长的帽子戴着,好意思飘?说起来吧,别说科长,也别说处长,就是厅长也那么回事,大气泡与小气泡吧,早晚都要破的。可看清楚了这一切又怎么样?我眼界高了这么多年,大小气泡都看不起,又怎么样?人不到那个份上,什么东西也轮不到手中来。跳出去想,一个省长也是一个气泡,一只蚂蚁,轮到自己,一个科长也非同小可啊!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心境再高,也要回到这尘土飞扬的地面上来。说到底人不可能跳出去想,跳出去想一个人什么都不是,连一颗尘埃都不是。人就是这么可怜,这么无可奈何。
回到办公室尹玉娥用十分明显的眼光询问我,我浑然无觉地抓了报纸来看,挡住了她的视线。过一会她终于沉不住气说:“有了好消息吧?”我一听就在心里提醒自己,被她看出了什么吗?修养不到家啊。我放下报纸说:“什么好消息,你告诉我。”她似乎放了心,可坐一会又走了出去,回来说:“池大为你连我都保密,都要下文了。”我说:“我研究生毕业都七年了,封了这么小小的一粒绿豆官,”我掐着小指比划一下,“还算好消息?你知道我的同学在部里都到什么份上了?”她说:“你有个贤内助呢。”我心中的火往上一窜。她敢,她居然敢!我这几天对她还有点内疚,现在这种心情烟消云散了。哪天你吃了苦果子,那是你自己找的!你一个中专生,还要来跟我比。人的自恋真是不可理喻,明白了这一点就明白了人,明白了人就明白了世界。看她研究似地望着我,我忽然想到应该让她这么想,我是靠董柳才有了机会的,最好把这种想法传到那些人那里去,于是我跟舒少华的倒霉就脱了关系了。我宽容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又想到现在说话再不能信口开河,不然无意中就给别人提供了射击自己的子弹。刚才说“小小的一粒绿豆官”,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把组织的信任当成了什么?以前觉得为了小小的一粒官不自由,戴着面具又戴着紧箍咒,把自己身子扭成别人需要的状态,实在太不值得。现在可不敢这么想了,不敢了啊!
过了两天厅里就下了文。几年来类似的文件我不知道看了多少,今天看着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那感觉硬是不同。一个人眼前能有多少东西?他在世界上活着,这就是一个最重要的依据了。有没有这点依据,那感觉硬是不同。我心里感激着马厅长,觉得不用多说,默契已经达成,以后的任务就是紧跟马厅长干革命了。如果舒少华上了台,那我就要人头落地了,我能答应吗?拼了命也不能答应啊。以后我碰到马厅长,也还是那么叫一声,可这一声和以前的一声不同,语感不同。马厅长叫一声“小池”那也不同,那点不同很难表达,可就是不同,不是当事人根本听不出来,可却有着根本性的差异。
我觉得自己就这么上了路。既然上了路,我得想想前面有什么障碍,不想不行啊!我把有过交往的人挨个想过去,想着想着就急得心痛,自己以前跟同事说话太随便了,太真诚了,漏洞不少啊!这些漏洞都翻出来,差不多可以用说舒少华的方式来说我了。自己以前没什么想法,说几句怪话别人也不当回事,反正你对他没有威胁。现在可不同了,那些怪话都是要命的子弹,放下去没四两,提起来有一千斤,杀伤力可不小!这么想着我身上的汗一炸就出来了。
第一步我得把尹玉娥安顿下来。厅里已经下了文,她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丈夫暂时平安无事,她倒也不怀疑我。我跟着董柳商量了,观察了几次,瞅准了她女儿的身材,买了件外套送给她。买的时候董柳舍不得说:“我自己还没一件这么好的外套呢。”我说:“你忍一忍,也不用忍多久了。”她说:“还要加上利息。”我说:“绝对的!”跟营业员说好了,万一不合适还要退的。第二天我对尹玉娥说到了这件外套,我说:“那是董柳的妹妹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董柳穿着艳了点,做了妈妈了穿不出去,给你女儿穿最好。”她说:“我家小青很刁的,她也知道爱漂亮了。”我说:“试一试吧。”拿去试了后尹玉娥说:“怎么就像特意给她买的,她一穿上身就喜欢了。”
还有江主任,我想找个机会请他吃饭,沟通感情。我搞抽样调查时怪话说得太多了,得把他的口给贴上胶布。我观察到了他的活动规律,这天就在传达室门口等着,快七点钟他从活动室打台球出来,我扶了单车走过去,猛地抬头说:“江主任,刚回去?”他说:“池科长,还没祝贺你呢,新科状元!”我说:“这么晚了,吃饭没有?”他说:“正赶回去吃呢。”骑了单车要走。我说:“我也没吃,要不我请你去喝杯啤酒?”他高兴说:“你是该请客呢,以前有人考上了状元,把他欢喜的东西砸碎几件,怕他喜疯了。今天怕你也喜疯了,要你出几滴血也是为你好。”骑车出了大院。他指了路边店说:“就在那里搞一下算了。”我说:“那要看请谁,请江主任在路边店搞一下,我吃了豹子胆吗?”到了金城酒家,我请他点菜,他点了个腊肉炒蒜苗,我把菜单抢过来说:“怕吃穷了我吗?”就点了一份清蒸鳜鱼。他说:“真的出几滴血呀?”我又点了大闸蟹,他连连叹气说:“啊呀,啊呀,这是吃私款呢。”我还要点基围虾,他说:“算了,算了。”我心里感谢他,口里说:“要吃就吃好一点。”他叫服务小姐把基围虾划掉,换成槟榔芋蒸扣肉。喝着啤酒他用异样的眼光望着我,终于忍不住说:“大为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说:“要你帮忙请你吃饭,那我就太小人了一点。我们是什么关系,还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一套?”他说:“我都习惯这样去想问题了,真没什么事?你请我吃个快餐,我就不想那么多。主要是现在小人稍微太多了一点。喝!”喝着啤酒就有了气氛,戒备心理也松弛了。他五六年没提拔了,就发了几句牢骚,我鼓励着他说:“像你这样的人,扎扎实实工作,厅里也没几个,上面应该还是看得见的。”他喝完一杯说:“我们又不会走上层路线,戏都由那几个人演去了,他们是什么角色?”说着说着他连马厅长的名也点了。这真是一个没有想到的收获。我把他这些话捏着了,哪天他想发射子弹了,也会有一点顾忌吧?喝完酒我去买单,他说:“今天破费你了。”出了门又说:“我看你还是够朋友的,朋友喝酒时说的话,出了门就忘掉了。”我说:“忘掉忘掉,老是记着别人说了什么,那是男子汉?”
回到家我给董柳报了帐,董柳说:“这个月扯下这么大的窟窿,你说怎么办?纯毛外套是我们买的,大闸蟹是我们吃的?”我说:“到你妈妈那里去周转一下,以后还给她。”她说:“谁知道有没有以后?”是啊,谁知道?为了把小气泡吹大那么一点点,那是大事,天大的事,得调动千般智慧才行啊!
省中医学会今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年会开好。年会年年开,今年却有些不同。
马厅长叫了我去说:“今年的年会你有什么想法?”我不知道他的意思,试探着说:“年会年年开,我搞会务也有这么多年了,不知今年有什么新的精神?”他说:“今年是大年。”年会三年评一次奖,评奖的那一年在省中医界就是大年。我必须先摸清马厅长的意图,为了开年会特地把我叫来谈谈,这是头一次。我说:“别的都还好办,只有评奖复杂一点。”他说:“今年可能不止复杂一点。管文教卫的文副省长要到会,级别就不同了。因为级别高了,拉到的赞助比往年高。”我说:“这是好事。”他说:“你上任烧的第一把火,就是要把中医学会的评奖算省级奖。你起草的报告省里很可能会批下来。”我一拍大腿说:“好呀好呀。”我没想到这件事居然有希望办成。他说:“传统文化的地位现在是空前的高,中医的地位也提高了,这是一股东风,就看我们怎么去乘这股东风了。中药是绿色药品,前景一片看好。我们今年要申报博士点,这是厅里的大事,所以今年的评奖非常重要。”我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然迟了一点,还不太晚。我说:“要保证奖评到点子上,又要保证安定团结。”他点点头。我说:“我们跟中医学院协调好了,大局就定下来了,剩下几条泥鳅也翻不起大浪。”他说:“会上有人吼起来就太不好看了,不能掉以轻心!”我说:“不能掉以轻心!”他说:“要保证年会开好!”我说:“保证开好!”他要我找中医学院杜院长的秘书小方,他已经跟杜院长联系过了。我说:“今年的会议通知还照往年的规矩发下去吧。”我的意思是不要把这些新的信息透出去,到时候好像一切都是临时发生的。马厅长点点头。大人物有些话不好说出来,要我们来说,他们默认就行了。我感到自己还算个明白人,大人物跟前可少不了明白人啊!我告辞时马厅长又叫住我,要我参加评高级职称的外语考试。他说:“你考了呢,就有两种可能性,不考,就只有一种。”我连连点头说:“谢谢马厅长的关心!”马厅长要我准备,那就绝对不会有问题了,我没想到这个好处会来这么快。出了门我想着自己每年搞会务,总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连我也看不透无形之手在哪里,现在才明白了。
这件事是对我的考验,我可不能办砸了,办砸了就是我的无能,烂泥巴敷不上壁,那今后就没什么机会了。回到办公室我叫尹玉娥把去年的通知找出来。她说:“要改吗?”我说:“把日期改一下。”她说:“没有新精神?”我说:“没有。”把通知发下去了。
我按马厅长给我的电话号码跟小方联系了,他要我晚上在金天娱乐城见面。我到计财处支了一千块钱,就骑单车去了。我在大门口等着,一辆奥迪停下来,下来一个人,我没注意,心里在琢磨那辆车。那人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池先生,这就是小方了。他问我等多久了,我说:“刚来,你的车就跟在我的车后面,你没看见?”小方把我领到一个包厢说:“今天就由我来安排。”我意识到主动权不能交到他手中,马上说:“怎么安排都由你了,最后的事由我负责。”他还要推让,我说:“马厅长交待了的,你总不能害我犯错误吧。”小姐送了茶来,小方说:“我们杜院长对今年的年会特别重视。”我说:“那他跟马厅长想到一块去了。”喝着茶我主动出击说:“马厅长的意思,今年还要靠杜院长大办协助。”他说:“评奖的事,你们有什么想法?”我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率,说:“要是在往年,你们有什么想法就按你们的想法办了,今年有点特别。你们都有两个博士点了,我们今年要报点。本来报骨胳学估计也没问题,情况有了点变化,临时决定重点报药理学,马厅长亲自挂帅。省级奖当然起不了决定性作用,但也是重要材料吧。厅里的意思,今年要倾斜一下。”他马上说:“你这么说就让我为难了,我回去怎么交待?”我的底线是一个一等奖一定要拿到,三个二等奖最好也能有一个,而他的想法跟我们一样。谈了半天谈不下去,他说:“池科长原则性很强啊,前两年都是跟丁小槐打交道,好像很顺利。”我说:“今年特别情况,请杜院长支持一下。”他说:“杜院长他不要这个奖,只是宁副院长他的论文的确不错,他有想法,问题就麻烦了。”谈不出结果,他到门外去打手机,我一拍身上说:“我也得跟马厅长汇报一下,手机忘带了。”他打完电话回来说:“我们是兄弟单位,为了这点事闹不高兴也没意思。宁副院长那是实在是交待不过去,杜院长的意思是能不能增加一个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也各增加一个,奖金的缺口一万八千块钱,我们两个单位平均负担。”我说:“特事特办,我想我们厅里问题不大。”又讨论评委的名单,要保证意图能够得到落实。他说:“我们的两个评委都是博导。”我说:“我们两个都是全国知名学者。”他说:“我们是博导兼知名学者。”我说:“你又不是博导,你压我一头干什么?”两人都笑了。七个评委这就去了四个,我们之间有了默契,大局就定了。接下来又讨论评奖的细则。我想着这评奖先定获奖名单,再定标准和名额,用政策把名单上的人圈进去,再定评委,最后是评审论文,投票。我说:“今年把程序都倒过来了,结论成了起点。”他说:“什么时候也这样,哪里也这样。”想一想倒也是的,什么事情来了先考虑哪些人该受益,然后量体裁衣去定政策和细则,总之要保证事情落实到关键人物身上去。这样的事情以前会感到自己眼中揉了沙喉中卡着刺,现在却心平气和。我应该心平气和,又必须心平气和,也只能心平气和。想一想这个世界是个讲功利的世界,偏偏要求大人物不讲功利,那可能吗?合理吗?换一个人比如舒少华又会有什么两样?这个事实坚如磐石,不,不止如此,撼山易,撼人心难。谁能撼动它?小方说:“第二个程序,娱乐一下。”就把服务小姐叫进来说:“找两个小姐来陪我们池先生唱几首歌,坐平台。”我说:“我们自己唱就可以,我也不会唱。”他说:“要她们教你。”服务小姐说:“先生下次来吧,一定有的。这几天抓得紧,小姐都放假了,实在对不起。”就鞠了一躬。小方说:“娱乐城娱乐城,没有小姐还娱乐什么?你看这个‘娱’字,”他一根指头凌空划着,“首先就是个女字旁,没有女孩,那不是叫人张口望着天?你以为古人造字没有科学性?”服务小姐笑了说:“那我去看看有没有。”小方说:“算了算了。”打手机叫司机来接他。我说:“我打的回去算了,徐师傅他忙一天也辛苦了。”他说去上一趟厕所,就去把单买了。我说:“小方你真的叫我挨骂吧。”他说:“总有一个要挨骂的,你就辛苦辛苦吧。”出了门我问他坐平台是什么意思,他说:“你真不知道?平台就是唱唱歌算了。”我说:“那还有什么别的?”他说:“你真不知道?炮台小姐。”抿嘴暧昧一笑。我说:“怎么可能,在包厢里!”他说:“那你说还要到哪里?”车来了他要送我回去,我谦让一番,就只好上了车。到了大院我又搭车过去,把单车骑了回来。
陆续有论文寄到中医学会来,我把论文都复印了几份,送到各个评委那里去。有个别评委还不能十分放心的,就向杜院长马厅长汇报了,由他们去做工作。评委是他们精心敲定的,他们的意图当然能够得到贯彻。我跟小方又在金天宾馆见了几次面,把每一个细节都作了精心的安排。一等奖的人选定了,二等奖就要考虑其它一些重要人物,不然就无法摆平,摆不平就难免要起风波。于是按照同样的游戏规则,把二等奖三等奖也定了个大概。今年的评奖升级了,这个信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各路神仙都在活动。有人从地区县里跑到省城来,提了烟酒到我家,向我打听评委的人选。我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个办事的。”他们不信,我就说:“看我住的地方,像个决策的人住的?”他们想想也有道理,才信了,说:“哪怕评个三等奖也好啊。来求人吧,跨过这张门也要点勇气吧。不评个奖就难评职称,老婆孩子都交待不了。你们在上面不知道下面人的难处。”对付他们我有个现成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发表文章拿出来给他们看,说:“我的文章级别也有这么高吧,我如果被评上了,你们应该有希望,我没评上,那可能就是竞争太激烈了。”他们去了,我把烟酒提着送他们下楼,心里想着这些人,说起来大学毕业也这么多年了,真可怜啊。这个世界是强者恒强,大小通吃,一路吃过去,吃了鱼还要吃虾,能吐一点骨头屑出来,就是很有良心了。这些人抱着并不存在的希望跑到省里来,他们是被说的人,哪里又会有奖评到他们头上去?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想到我不来安排,也会有别人来安排,事情并不会有第二种结果,就释然了。说到底这是一个操作的年代,操作的过程非常繁复,动机却很单纯。操作的目标就是要让别人出局自己入局,最后的结果就是那些弱者出局。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管它什么猫呢。操作只讲结果,而决不能讲原则讲公正,也决不能讲人格讲良心。没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只能扮演一个失败者,无人同情,说他好是有气节,说他不好那是傻,是猪,都是一种说法。于是操作大师们一个个应有尽有,春风得意。
四月份我考了日语,六月份交了申报高级职称的材料。六月底年会如期举行,文副省长在开幕式上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中医学会三年一度的论著评奖,从今年开始是省级奖了,批文在前几天已经正式下达了。这是对大家的一个鼓励,一种鞭策。”我在下面听了,想着一切都经过了精心安排。评奖升级,被描绘成了一个临时的事件,又有几个人知道已经操作了几个月了?看到文副省长讲得兴致勃勃,是他也被卖了呢,还是他明白一切却仍然在表演?我看不出来。这世界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玩谁。晚上有好几个人溜到会务组来,小心地把门关好,问我和小方,评委是谁?谁评上了奖?我们都推不知道。第二天下午宣布获奖名单,一时会场气氛非常紧张,许多人身子都前倾看。我看到这种姿态,觉得这体现了人性的贪婪。杜院长说:“此次评奖,评委是我省中医学界德高望重的权威人士,按照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本着对每一个同志负责的精神,反复讨论,最后才定下来的。”接着孙副厅长宣布获奖名单,刚宣布完就是一片议论声。我旁边有人说:“评什么?干脆按职务分配算了。”我听了急得要出汗,生怕他大声讲了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站起来说:“评委的名单可不可以公布一下?”孙副厅长很难堪地望着马厅长,又望着杜院长。我的心都要跳出喉咙了,这匹害群之马!杜院长说:“为了保证评审不受干扰,做到最大限度的公正,评委的名单事前没有公布。同时为了保证他们正常的工作生活不受干扰,我们觉得不公布名单更合适一些。大家对他们的业务水平和人格,是应该有充分信任的。今年的奖金比往年高,我们事先也不知道。谁知道能拉到多少赞助?这是昨天才定下来的。”那青年坐下去,撅了嘴把头扭着。
晚上马厅长到会务组来找我,问那个青年叫什么名字?我说:“他叫许小虎,是岳南地区中医院的。他性格冲动,太冲动了。”马厅长说:“年轻人嘛,血气方刚,也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的嘛!”又叫我找了许小虎提交的论文给他看。我说:“这论文怎么评奖?太自以为是了。”他说:“有自信还是好的,人就应该有自信。”翻一翻论文又说:“杜院长说了,为了保证会议的程序正常进行,以后发通知还是要谨慎一点。”我马上说:“只怪我没把工作做细,看他的论文在北京发表的,就发了通知让他来。以后我一定一定把工作做得更细一些。”马厅长不说什么,就去了。我坐在那里半天心神不定,觉得这是自己惹的祸,马厅长不高兴了。小方说:“池科长你也不要想太多,我们这些人吧,给领导分忧是份内的事,分了忧再分一点不愉快,那也是份内的事。能分到这点东西,就是我们的福气,有多少人想着还分不到?出了问题不是你我的问题,难道还是领导的问题?”我连声说:“对,对对,对对对。小方你到底比我想得深些远些。”
第二天一早开了三辆大客车出去游玩,晚上回来,就散了会。这时天色已晚,我刚想回家,走在楼梯上有人叫“池科长”,我一看是许小虎,吓了一跳。他说:“池科长,能不能跟你说几句话?”我站在楼梯上犹豫了一下,正准备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他说:“我看池科长你这个人还是个好人,就想说几句话。”我心软下来,又怕别人看见我跟这个吼一声的人说话,就说:“我回去拿一样东西,你到外面等我。”我回家停了几分钟就下去,走到大门口,他从传达室出来叫我。我装着没听见,一直出了门,拐弯走到树荫下。他一直叫着跑过来,我连连摇手,他才住了口。我问他传达室是谁值班?心想着如果是丁小槐的弟弟,我就得马上转回去,可不敢留句话给别人讲,传出去了,谁讲得清?大人物心中有个印象,到时候是要起作用的。在关键时刻,那些说不清的东西是最有份量的。他说:“一个年轻人。”我说:“下巴尖尖?”他点点头。我说:“前面两百米有一家大元茶楼,你到那里等我,我还得到办公室打个电话。”我转回到大门口,果然是丁小槐的弟弟。他说,“池科长,刚才有人在等你。”我说:“好像有人喊我一声,我回头一看也没见人,谁呢?”他似笑非笑说:“就是,就是……”我明白他心中有数了,打断他说:“他要是再来,就要他到我家里去找。”走了进去,又从后门出了大院来到茶楼。找一个僻静的位子坐下。许小虎说:“开了这个会,心里憋得慌。”我想,不憋你那还憋谁?嘴上打官腔说:“评上奖的总是少数,一百四五十人也只评了十二个人,应该说没评上是正常的。”他说:“池科长你是个内行,你说评奖合理不合理吧!”我想,天下哪有对人人都合理的事,对有些人合理就没法对你合理。嘴上说:“合理总是相对的。”我把杀手锏拿出来,打开皮包把自己的论文拿给他看,说:“我也发了这些论文呢,也有点档次吧,我评上奖没有?”他翻了翻,半天说:“我不说自己,你看看那份名单,获奖的人是人人都有一顶乌纱,又是按帽子的大小评的等级,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我想,就是有这么凑巧的事,而且永远会凑巧下去。嘴上说:“也不知评委是哪几个人,是不是真有人在活动?不会吧?”他说:“你难道不觉得中间有暗箱操作?”我想,这个人怎么跟我以前一样认真,有利益分配的地方哪里不是这样操作的,这能认真吗?认真就是傻瓜,傻瓜才会抱有幻想,对公正还那么执着,现在是什么年代?嘴上说:“我只是办事的,你看我住在什么地方就知道我是办事的,我能操作我把自己也操作进去了,我评个二等三等谁有话说?不见得有谁在操作吧?”他说:“池科长我看你是个好人,把你当个朋友,是不是我看走眼了?我要告去。”我想,去年你这么看我就没走眼。嘴上说:“你把我当个朋友,我也把你当个朋友。你告能改变什么,评奖都是教授级的人投的票。你想想你能告谁又告什么吧!你一告只能起一个作用,就是把我放到火上烤了,毕竟你的通知是我发出去的。说不定领导还会以为我跟你是个朋友,有点特殊关系。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下次谁也不敢沾你的边了。你想想那样好吗?”他叹气说:“今年奖金这么高,又是省级奖,那些人的手就伸出来了。有些人什么好事没他的份?从鱼头吃到鱼尾,从不落空,永不落空!这些人自己给自己分配!”我想,自己不给自己分配还总分给别人,那合人性吗?嘴上说:“想不到的事多看几次就想到了。”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中国的老百姓真好啊,都看清了,就没人跳出来放个屁!”我想,他能不好吗,他想不好又能如何?这个世界是讲功利又讲实力的,没有实力,你看清了又如何?也就白看一眼罢了,还能摇动什么改变什么?你看清了,你想讲道理,可道理实际上不是书本上报纸上那样讲的,有另一种讲法,你怎么样?你气得投了河,也就是世界上少一个人罢了。在这时候装个傻瓜那才是聪明人,识时务者。实力是一种存在,你怎么样?它存在着,它以自己的方式讲道理,你拿着石头打天去吧。嘴上说:“所以小虎你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他把头甩了甩说:“是的,是的,就这么一条路,你走不走吧,走不走吧!”我想,他碰到我曾碰到的问题了。嘴上说:“明白就好,早明白比晚明白好。”他说:“我想那些评委也没勇气把自己的名字公布出来,他们表面上还是要脸的。”我想,你也太看高那些评委了,以为他们真是什么权威吧,他不贯彻意图下次就没他的份了。嘴上说:“说评委也还是有点冤枉了他们。”他若有所思点头说:“如今的人心理承受能力也真强,他从鱼头吃到鱼尾也不怕别人说。自己把自己当作标准,量体裁衣定了那么几条,那当然他是最标准的,是第一名。再往下他左边嘴角生颗痣,那标准里也有颗痣了。你知道下面是怎么议论的?”他咧着嘴手指在嘴角点了一下,示意着那颗痣。我想,如今到手就是真的,他怕议论?笑话!怕议论他敢办事?如今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几个君子,怕别人说,不敢下手?根本不怕!你太低估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了,你议论几句只等于放了个屁罢了。嘴上说:“小虎你到了那一天你要做什么,我看你也不在乎谁说几句。”他说:“如今的人脸皮都撕下来了,可总要凭点良心吧。”他做了个撕脸皮的动作,又拍拍胸。我想,脸皮都撕下来却要凭良心,这话怎么讲?嘴上说:“只要我们自己凭良心就可以了。”喝完茶我抢着结了帐,他跟我握手说:“池科长你还不算一个最坏的人吧。”我说:“过奖了,过奖了。”出了门我说:“好自为之。”他一拍大腿说:“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
我在圈子里活动了半年,觉得自己还算一个有悟性的人,简直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像我这么一个有悟性的人,竟被冷落了这么多年,回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在圈子里活动,最重要的就是对周围的人特别是大人物的心思了如指掌,要吃透他们。我的悟性就是凭着本能准确把握那些无法言说却又意义重大的事情,这些大事情都发生在小地方比如酒桌上,似乎是不经意的一句话。有时候我为了分析那样一句话后面的内容,其中的感情色彩,用词的分寸,要进行长时间的思考,把各种人物关系都考虑进去。别人都在一点一点地寻求进步,我也这么做着,这一点一点的意义实在大得很,这是积累,积到一定程度就有质变,可不能掉以轻心。有时候我也按照古希腊圣人的教诲,停下来认识认识自己,觉得自己有点卑琐。我整天地这么察颜观色,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体察大人物的心思,并不动声色地予以迎合,这点悟性也只是有悟性的卑琐有悟性的奴性罢了。这样我免不了在心里骂自己几句,可骂归骂,该怎么做还怎么样,不做行吗?能够骂自己几句又使我非常得意,这使我多了一点精神优越,骂自己的悟性可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
三月底参加博士学位考试,考试之前马厅长安排我跟导师宁副院长见了面。见面之后我对考试就有了把握。六月底录取通知就下来了。七月份我评上了职称,是副研究员了,职称到手,分房分数比当科长又多了五分,比年初当办事员更多了十分,就分到了两室一厅的套间。搬家的前天晚上董柳激动得一夜没睡着,半夜里也把我推醒来讨论房子,说:“如果我睡着了醒来是什么感觉,恐怕人都会浮起来吧?”我含糊说:“那还可以浮到天上去。眼皮里就没一寸深的水!别人住一百几十个平方,那他长生不老?”她说:“你怎么敢跟马厅长比?”又说:“我真的睡不着,做梦一样就有自己的厨房了,总有一种插了翅膀要飞起来的感觉。”我说:“这算什么算什么!”才半年多我对什么科长已经不屑一顾了,我的心要大得多,想得远得多,但我不愿跟董柳说。还是在去行政科拿钥匙的时候,申科长说:“池科,你那房子其实也用不着怎么装修。”董柳说:“装还是要装一下的,好不容易分到一套房子,委屈了我自己倒没什么,我就不愿意委屈了房子,委屈了房子我心里就堵着。”申科长说:“小柳子你信不信好事它要来,门板都挡不住。我在厅里二十多年了,也看出一点来了。通的人总是通,不通的人总是不通。”房子没怎么装修就住了进来,董柳很不甘心,不停地感叹说:“这么好的房子,害得我感觉没到位。筒子楼都住了这么多年,这里还不得住个半辈子?”她的想象力还是不够,我也不去说她。
九月初我拿着录取通知去中医学院报了到,一去就傻了,宁副院长带四个博士,只有我是正经学中医的,其它三人,一个是云阳市委副书记,一个是省计生委副主任,再一个就是任志强。当初任志强也来参加考试我感到意外,也觉得可笑,谁知他真录取了。从没学过中医的人可以跳过硕士直接读中医博士,这世界真的是改革开放了,老皇历是翻不得了。这些怪事离开了权和钱就根本不可能发生,我不用去了解就明白,否则他们凭什么?什么事都是人在做,规则只能限定那些没有办法的人。对有办法的人来说,规则还不如一张揩屁股纸。别的人做不到,看还是看得到的。看清了虽没有办法,但对那些黑纸白字的东西,谁还会当真?除了我,他们都是坐小车来的,看到这个场面,我觉得自己实在也没有必要那么兴奋。倒是中医学院药物系有两个副教授和我们一起考的都没考上,有的人从鱼头吃到鱼尾,是以另外一些人吃不上为代价的。我想他们会到上面去捅一家伙,叫一叫委屈,可居然没一个人吭一声。现在的人修养真好啊。再想一想他们也只能这样,事情就是如此,就摆在你的鼻子下面,看清了又如何?看清了也就白看一眼罢了。他们只能修养好,修养不好又能如何?
申科长说得不错,好事它要来,门板都挡不住。年底厅里又下了文,调我到医政处当副处长。下文的那天尹玉娥一脸的疑惑,不停地用眼睛来瞟我。她家老彭已经从副处长的位子上被撤下来,她整天萎靡不振,说话像长了霉似的,没有几句不是阴暗潮湿。对那些刻毒的怪话我装作听不懂,也不报告,打死老虎没有什么意思。也许她本能地感到了自己的厄运和我的幸运之间有着什么联系,可找不到其中的线索。她显然不相信我凭董柳会打针而好运连连,但纵有千般怨气,也只好隐忍不语。我感到自己的心变硬了,对别人的痛苦如此平静。我把事情给她交待了,说:“还有什么事你来医政处找我。”她说:“没什么事了。”想不到面对面坐了五年,分手时如此冷淡。她这个任性的人,也不想想我池大为今天是何许人也,把一肚子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这能有出息吗?
到了医政处,办公室已经准备好了。小梁开玩笑说:“池处长,今年是你的大年啊。”我说:“我是一棵桔子树吗?”又指了袁震海说:“你把我这个假处长叫成了处长,真处长会有想法的啊。”我想着按惯例应把处里的人召在一起开个见面会,可袁震海一字不提。按我以前的想法,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真不屑于去争,可事情就是这点鸡毛蒜皮凑起来的,这些地方不斤斤计较,被冷落了还装作毫无感觉,那以后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出了局,连手下的人也会看小了我。见面会也只是演个戏,可哪怕是戏也非演不可,圈子里形式比内容更有内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说:“什么时候跟大家见个面吧,处里的同志我也只是面熟,名字都叫不上来。”小袁作沉默状手一拍桌子说:“我正在想怎么安排呢。明天下午厅里考法律常识,考完了大家见见面。”我说:“就那样吧。”能有那么个意思就可以了,我也不想过分计较。下了班我看到厅里的通知,明天下午三点半到五点考法律常识。我想考完了再回到处里来,就下班了,那还像个什么见面会?泻肚子似地稀稀拉拉的那还不如没有的好。我心里凉了半截。
一直到下班我都在想着这件事,心里堵得慌。董柳说:“大为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一系列问题稀里哗啦都解决了,我没有野心,一辈子这样就可以了。”我说:“女人天生就是女人。”她还要问,我就把事情说了。她说:“那你还是要去找马厅长。”我说:“一粒老鼠屎大的事也找马厅长,他又不是我养的家丁。”她说:“那就算了。”我说:“今天这个事算了,以后算了的事就没个完了。圈子里的小事都牵着大事。说真的我也不想计较这猫尿狗屁的事,可你不计较吧,有了他的戏就没你的戏了。”想来想去非找马厅长不可,对他是件小事,对我可是一件大事,这是给我定一个位啊!就跟董柳带着儿子打的去了。
马厅长一家正在吃饭,董柳一进门就说:“一波说好久没看见渺渺妹妹了,吵着要来看妹妹,我正好想着来看沈姨,就拖着池大为来了。他怕打搅马厅长,还不肯来呢。”沈姨说:“只管来就是,老马有事到书房里去做。”渺渺饭也不肯吃了,拉着一波的手要去玩。保姆把她抱回来,按在饭桌上。马厅长说:“小池今天上任了吧。”我说:“去了。”董柳说:“上任了就应该高兴,组织上信任你,多挑担子,不知他怎么就不太高兴,叫他还不肯来呢。”马厅长说:“小池他还不高兴,不会吧。”我说:“说起来都是小事。”马厅长说:“小事也跟我说说,我看有几斤几两?”我厚着脸皮把事情说了,又说:“我主要是想到以后怎么更好地开展工作,稀稀拉拉开个会,我以后就不好说话了。”马厅长笑了说:“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我这就打个电话。”放下饭碗就去了书房,我拦也没拦住。一会出来说:“你明天照常去上班吧。”董柳说:“马厅长你别信大为的罗嗦,烦不烦?这点小事还要您来管,那您一天到晚还有时间吃饭睡觉?”沈姨说:“那也要看谁的事。”吃过饭马厅长看新闻联播,我们就逗着孩子玩,董柳跟沈姨有讲不完的话。玩了一会我们就告辞了,走时渺渺喊:“一波哥哥明天再来,跟我玩。”到门口沈姨说:“小柳子你把池大为打扮得正规一点。”董柳说:“他随便惯了,一年到头就是一件夹克。”马厅长转过头来说:“以后有什么事其实可以打个电话来。”上了公共汽车我说:“以后对马厅长我们有什么说什么,还演什么双簧?没有他看不清的事!谁的**里夹着怎样的屎撅子他不知道?”董柳说:“出门时他说那一句,我都不好意思了。马厅长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也要诚心相对。”又说:“沈姨要我把你扮得漂亮点,你明天去买几件好衣服。”我想着沈姨的话,正规点那就是西装革履,这话有信息含量,可不是随便说的。我说:“好衣服几百上千一套,你又扯得心里痛了。”谁知她说:“明天跟董卉借三千块钱,把你从头到尾武装一下。”看来她也不是不懂要投入才有收获的道理。
第二天一早我刚进办公室,袁震海推门进来说:“昨天晚上我想了一下,今天下午的见面会吧,下午一上班就开,扎扎实实开半个下午,开完了再去考试,你准备讲个话吧。”我说:“见见面认识认识同志们就可以了,搞那么认真干什么?”他说:“晚上吧,大家到随园宾馆去开两桌,搞几瓶啤酒,吃了喝了大家去潇洒它一家伙。你会打保龄球?”我说:“开不开会其实也无所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大家认识一下也好,潇洒就不必了吧,处里那点钱也不容易。”我趁机把小金库点了一下。他说:“我们处里虽然穷,这点钱还吃不穷吧。”就这么定了。后来我才知道两年前小袁他升了处长,全处的人包了一辆车,到郊区的白鹭渡假村玩了两天,花了几千块钱。他什么都懂,正因为太懂了,就装作不懂,想敷衍一下算了。你精明吧,我池大为就是傻瓜?事后觉得去马厅长家一趟实在很有必要,进了这个圈子你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关注礼仪,这是给一个人定位啊,不然皇帝怎么要搞个登基仪式,为什么要臣子跪拜?形式就是实质,这实在是很大很大的问题啊!
有了职称,又有了位子,好事要送到你鼻子底下来,不要都不行。我的工资一年里提了二次,厅里又给家里装了电话,每个月报销一百块钱电话费。想一想这一年的变化,真有一点要飘起来的感觉。老婆调动了,房子有了,职称有了,位子有了,博士读上了,工资涨了,别人对我也客气了,我说话也管用了。权就是全,这话不假,不到一年,天上人间啊,再往前走半步,真的可以说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了,这半步的意义实在大得很,不追求不行啊。以前看着别人为了那半步绞尽脑汁,怨气冲天,哭哭啼啼,觉得非常可笑,大男人的,值得吗?轮到自己了才明白这半步的份量和含金量。人嘛,也不能说谁是野心家,进步是人人都梦想的,批判什么人说他是野心家,那实在是很可笑的。我以前一点野心没有,谁又照应过我那么一点半点?世界太现实了,圈子里尤其如此,人不可能在现实主义的世界中做一个理想主义者。鼻子底下那点东西我肯定是要的,虽然我有时又跳出去把它叫做“一堆牛屎”。人生一个基本的出发点,就是只能站在自己脚下这几寸土地上去想事情,而不能跳出去想,跳出去想自己什么也不是,自己鼻子底下那点东西什么也不是。对世界来说我渺若微尘,可有可无,我什么也不是,今天就死了地球照样转,可对我自己来说,我就是意义的全部,我的存在是一个最重大的事情。世界的眼光和我的眼光的反差实在太大太大了。人就是这样可悲可怜可叹。鸡每天琢磨什么?鸡从来不琢磨意义问题,它琢磨那几粒米。自己每天都在琢磨什么?像猫一样警觉,把捕捉到的每一个信息,一句话,一个动作,一种眼神,一丝笑意等等仔细地加以分析,并力图通过这种信息钻到对方的潜意识中去。晏老师告诉我的处世之道百试不爽,对任何人,你只要站在他的立场上去设想他的态度就行了,可千万不能去虚设什么公正的立场,那些原则是在打官腔敷衍老百姓时用的。
春节之前袁震海找我商量说:“大家这一年都辛苦了,今年就多发点奖金吧。”我来了近两个月也没搞清处里小金库有多少钱,就趁机说:“不知处里还有多少存货?”他说:“存货嘛,除了厅里发的,我们每个人再发它一两万怎么样,钱留着也是个祸害。”我一听这个数字,脑袋“嗡”地响了一下,这不是工资的几倍吗?怪不得别人日子过得那么滋润,我以前都想不通。我知道每年省里搞资格考试,复习资料都是处里找人编了发下去的,没想到好处有这么大。我说:“我刚来不久,就少拿点。”他说:“你来了就是处里的人,怎么少拿?本来想元旦前就发了它的,知道你会来,我就压下来了。”我马上说:“袁处长为我想得这么细,我真的不知怎样才好。我还是拿最低的那个档次算了。”他说:“我们按惯例,下午我叫小梁取了钱,把帐做好。”我想着这点钱我还不能少拿,钱发下来总有个等级,我不在中间过渡一下,他就太突出了。晚上我拿了一包钱回去,递给董柳。她打开报纸一看是三万块,张着嘴在桌边站了好一会说不出话来,眼睛都直了。事后我悄悄问处里那些人拿了多少。也有说一万一的,也有说一万二的,没有人知道袁震海是多少。我心里很不安,怕他们有意见,可他们一个个都不说话。我想着他们肯定都有怨气,全部都活活地憋死在肚子里了。能不憋吗?我没告诉他们我拿了多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有这么好的群众,当领导也不难。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门外有个人探头探脑。第二次看见他我问:“找谁?”他轻手轻脚走进来,很谦逊地笑了说:“您就是袁处长吧?”我说:“你是谁?”他打量我说:“我找袁处长。”我说:“有什么事?”他陪笑说:“这么说您是袁处长了?”我说:“有事就说事,没事就下班了。”他退了一步,摸着椅子边坐下来说:“袁处长,我是从云阳市来的,有件事想请您老人家……”我一听马上打断他说:“这些事你明天找袁处长说。”我看他神态有点诡秘,本来想摸一下底,他这一开口我觉得不对,以后会有麻烦的。他一听马上跳起来连连点头说:“对不起,对不起。”退着出去了。晚上袁震海打电话到我家说:“云阳市有几个医师想申请办一个皮肤病性病防治研究所,是不是你处理一下?”我说:“处长你看着办就可以了。”他说:“你也熟悉一下业务吧。”放下电话不久,云阳的人就来了,就是下午那个人。他进门就连连点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找您池处长也是一样的。”董柳给他倒茶,他说:“我姓苟。”又一笑说:“爹娘没给个好姓。”用右手在左手掌上一笔一划写给我看,又说:“据说池处长跟我同届,都是七七级的?”我说:“有什么事就说那个事吧。”他说:“我在云阳市第一医院皮肤科干有十年了,也可以说在云阳小有名气了,现在是越干越窝囊,医院门口卖水果卖槟榔的都有十万二十万了,我还是一双空手,老婆在家里念,被她念烦了,想想还是出来自己打湿一下鞋子。”我说:“想申请营业执照?”他一拍巴掌说:“池处长对我们这些人真是体贴入微呢。”我说:“你们把材料准备好,明天到处里去谈,最好还是去找袁处长。”苟医生说:“池处长池处长。”就上来拖我的手,马上又放开了,打开窗户,对着外面的黑夜咳嗽三声。不一会又上来一个人,提着个大塑料壶,气喘吁吁的。苟医生说:“这是毛医生。”他的口音很重。“毛”听去怎么也像“猫”,我想着今天这是狗也有了猫也有了。我说:“谈工作就谈工作,送东西干什么,你们要送明天送到办公室去。”苟医生说:“这是我们那里特产的茶油,省城里什么没有?只好送点特产是个初步的意思,初步的意思。”坐下又说:“我们的手续绝对都是正规的,研究所七个人,有五个本科毕业,两个大专毕业。”从包里掏出材料给我看,市卫生局的章都盖好了。我翻了一下说:“材料也不能说不齐,只是现在提出申请的有好几家,一个市里还办几个研究所?如果只是个诊所,到市卫生局批就可以了。”他说:“所以就来找池处长帮忙,这是大恩大德的事。”我说:“如今这个行业是暴利行业,想动脑筋的人不少。”他说:“所以就来找池处长您老人家帮忙。”用胳膊碰毛医生一下,毛医生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苟医生对董柳说:“嫂子借个地方跟池处长说几句掏心窝的话。”也不等董柳回答,就朝房里走去,我跟在后面说:“有什么话在客厅说也是一样的。”他关上门说:“什么事情都有个惯例,我们也就按惯例办事。池处长您老人家在这个位子上,应酬那么多,几个工资怎么来得及?”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说:“这是一点小意思,说真的还算不上什么意思,给您的儿子买几颗糖甜甜嘴吧。”我说:“这个我不能收,你要我犯法?”他说:“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们是朋友吧,对吧?谁说送点东西给朋友要犯法,法律还要讲人情吧。你收了什么?什么也没收!如果哪天我老苟说您池处长收了什么,那里血口喷人,是污蔑,是搞陷害,你要我拿出证据来!”我说:“我刚上来没几天,你要我下台?还是明天到处里去说。”他说:“这是惯例,其它的市也是这么做下来的,未必我们云阳就不同?”说着抱了拳作揖打拱,“我们几个人,包括这几家老小,都要对池处长您感恩戴德,把您老人家的好处铭刻在心里。”说着突然开了门,跑了出去,我追到客厅,他已经关上门出去了,比兔子还快。
我回到房里,抓起那一包东西说:“这是多少?”董柳掂手一掂说:“应该是两万。”我说:“那坐牢够条件了。”她说:“卫生厅要轮到你来坐牢,那你还没资格,批了这么多文下去。你看见谁坐牢了?拿着怕什么,真坐牢了我跟你送牢饭。”我说:“我屁股还没坐热呢,几万块钱我也不是没看见过。”我仔细考虑了,第一,苟医生是从袁震海那里来的,我收下了他肯定知道,可以说他把事情推给我,就是要我做这件事,这样他自己也安全了。苟医生说惯例,那不是空穴来风。第二,难保苟医生身上没带录音机,把那些话都录下来了,将来就是把柄,我一辈子都得被他牵着走,黄泥巴夹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这么一想我决定了钱不能要。我说:“这钱不能要,这比炸药还危险。”董柳说:“那也随你的便,我们那么苦都苦过来了,现在缓过气来了,还怕没口饭吃?”我围着这包钱转了几圈,看了又看,再用手去摸了摸,手心有一种发烫的感觉,我看了看似乎有点发红,赶紧到厨房用冷水冲了一下,手心还是火辣辣的。这种火辣的感受唤醒了我心中的某种意识,想起自己在上任时就下了最大决心,手中的权尽可能用足,但决不做超越界线的事。可想一想吧,两万块钱,往柜子里一塞就是自己的了,特别是,并不要为它去做什么冒风险的事,执照批给谁不是批?钱毕竟是钱啊。现在几万块钱塞过来,还作揖打拱要我收下,可去年为了一波住院,两千块钱还要到处借。人还在这个院子里,还是每天上班,还是这个人,可根本不是一回事了!钱,拿着,事,办了,两厢情愿,难道还有人来咬我不成?这样一想我又犹豫了。在灯下看了一会书,熄了灯睡下。刚睡下又想,万一醒来钱不见了怎么办?也保不定正好进来一个小偷,甚至还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钱弄走了呢?我在黑暗中撑起身子,把桌子上的钱抓过来,塞在枕头下,就有了踏实的感觉。睡下来感到硬硬的一包硌着头,左塞右塞不硌头了,可总感到朝着钱的那一面头皮发麻,像原子能在辐射,又像将要起爆的定时炸弹。我对董柳说:“这钱拿着到底是找乐呢还是找苦呢?”爬了起来想给晏老师打个电话,又意识到这事电话里不能说,谁知道哪个角落里有第三只耳朵?就到晏老师家去了。
晏老师女儿阿雅开的门,我说:“回来了?”就叫她到另一间房去,把事情对晏老师说了。晏老师说:“你拿着最简单的,啥事没有。”我说:“还是不想拿,别人拿惯了没事,我拿了心里总疙疙瘩瘩的,总有件事挂在那里,平时说话都没底气了。”他笑了说:“还是没进入境界啊。”我说:“我明天一早送到纪检会去,要他们问纪检会要去。”晏老师说:“告诉我你有多大的想法?”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手往上指一指,我明白了说:“既然走上这条路,那还是要走下去的,不上路没事,上了路就没个完。”他说:“你有想法你千万别以为自己挺身而出前途就一片光明了。你把钱往纪检会一送,就将了很多人的军。池大为刚上任就有事件了,那么多人呆了那么久没有一点音信,那是怎么回事?肯定会表扬你,还可能会上省报,但以后你就是人民公敌,你的路断了。”我说:“我想想也有点问题,就跑到这里来了。这包东西我不要我是人民公敌,我要了我怕它哪天爆炸,那我丢到厕所里去?”他沉吟说:“你悄悄退回给他们,袁震海那里做个含糊的姿态。”我说:“他是什么人,我没要他心里肯定明白。我要了他对我放了心,就是朋友了,有默契了,不要呢,以后做什么都隔着一层,他事事防我挤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说:“要不你这样,你把钱还给他们,就说是入股,以后你不收股息就是了,主动权在你手中。”我说:“这个办法好,可还有两壶茶油?”他说:“谁为两壶茶油摔过跤呢?”我说:“想起来呆在圈子里真没意思,人人都想抓别人的把柄,又都怕自己的把柄被别人抓去了,喝醉了酒时都比超级侦探还清醒,是个朋友都变成敌人了。像我吧,不是个想捞的人,还得装个想捞的人。”他说:“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我说:“谁说坐在那个位子上简单?就凭这一包东西摆在你眼皮下,你能不动心,禁得起这个折磨就不简单。”
第二天上班,袁震海意味深长望我一眼,我微微一笑,默契地点点头。快到中午的时候,董柳打电话来说:“那点东西你不要就算了,千万别往上面送。我刚才跟护士长闲聊,她说三号床的潘毕直早几个月是云阳市的市长,从省里调去想干点事,收了推不掉的红包一律上缴,引起了公愤,工作硬是展不开,选举的时候硬是被当地人选下来了,回到省里就退休了,气病了在这里。”放下电话我摸了皮包里的钱鼓鼓地还在,就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