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焉四肢无力,反抗不得,当下气也不是,怒也不是,眼前一片漆黑,甚至瞪都瞪不了她,一时之间,只能紧咬牙关,被她提了后心衣衫,在地上拖着走。
半个时辰之后,李柔风才满身血气地追过来。
“那边出口已经被封死。”他道,“须得另觅出口。”
硐室中一时陷入岑寂。
良久,张翠娥问:“那些前来接应的兵是不是都死了?”
“都死了。”李柔风低声道,“我看见了他们的魂魄。”
萧焉没有说话,张翠娥和李柔风都沉默了。
他们并不是没有想过杨燈会有所察觉。他们谋划了这么久,倘若杨燈毫无察觉,那便辱没了他“雷神将军”的称号。
张翠娥现下回想,她在水牢底下提醒萧焉时,说到了“维摩”,那其实是一句口误,说出来后,她便冷汗涔涔,而杨燈毫无反应。
杨燈其实在更早的时候便察觉了她与李柔风私下有所图谋,只是静观其变。恐怕杨燈带他们两个下水牢见萧焉,也不过是为了顺藤摸瓜,引出澂王隐藏着的更大势力。
但他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就算知道杨燈已经虎视眈眈,他们能不救萧焉吗?
士为知己者死。
为了救出萧焉,不知已经死了多少人。没有人问值得不值得,担得住人心的就萧焉一个,所有人,都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所以杨燈狼伺在侧又如何,如萧焉所说,生途还是末路,走过了,才知晓。
张翠娥起身道:“走吧。我们有两个人一日的口粮,省着些吃,倘若能在七日内找到别的出路,我们或许还有救。”
她冷冷道:“李柔风,粮食不够,你就别吃了。”
三个人没有停留,李柔风背起萧焉,张翠娥背着包裹,立即启程。
这采石硐天大得出奇,大洞小洞无数,支洞旁生,洞中套洞,极其迷乱。萧焉过去行军,在森林和溶洞中遇见过这种迷宫一样的地形,深知遇上“鬼打墙”对军心士气的打击,便指引着李柔风和张翠娥二人,在黑暗中勿要去刻意分辨和记住方向,只要沿着右手边石壁前行,便不会走重复的路。
这一条漫漫长路,仿佛完全没有尽头。硐中阴寒之气极重,怪声不绝,仿佛四处都有魑魅魍魉潜伏。张翠娥和萧焉之前针锋相对过那么一次,此时势同水火,便不言语,李柔风也能觉出二人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冲突,相看两生厌,甚至有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于是一路上,三人之间无话可说,充斥着令人压抑的沉寂,三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三人通过李柔风是否能够视物来辨别时间。每日阴世与阳世两度相交之际,张翠娥会给萧焉一个冷馒头。
走到第三日尽头,除了李柔风,张翠娥和萧焉都已经虚弱很多。为了尽快找到出口,张翠娥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紧随着李柔风行走。李柔风感觉她的脚程变慢了许多,问她还能不能坚持时,张翠娥斥他别废话,早些找到出路才有活着的机会。她还让他不要同她说话,他有阳魃在身边,体力不会削弱,她却是说一句少一句。李柔风心知她在硬扛,可是这般境地,又能有什么法子!他只能挽上她走。
中间偶尔会在石硐中寻到火把,几人舍不得用,只留下来在张翠娥和萧焉睡觉时点燃取暖。萧焉身体本就虚弱很多,每天大部分时间在睡。
此时他枕在李柔风腿上沉睡,李柔风把外衫披在了他身上。
李柔风看见那一团火蜷在火把的对面,离他远远的,心头涩然,低声唤她过来,却闻张翠娥半梦半醒疲惫不堪地呢喃道:“李柔风你为什么要服毒死?
“你要不是服毒死的,我就可以吃你的肉,吃了又长,长了又吃……
“我好饿呀……
李柔风眼前有些模糊,嘴角却微颤着翘了起来。
第五日尽头,萧焉已经虚弱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睁着眼睛嗯上一声,告知李柔风他还能坚持。张翠娥把四分之一个硬硬的冷馒头递给李柔风,李柔风把馒头掰碎,泡了水喂给萧焉吃。
张翠娥明显走不动了,李柔风几乎是半抱着她走,行走的速度大大减缓。她去方便的时候越来越多,几乎走过三五个小硐,她就要去方便一次。夜晚,她辗转难眠,又起身扶墙,艰难走开。李柔风喊住她:“你去哪儿?”
她已经不大发得出声音来,说:“我去尿尿。”
李柔风道:“你没喝那么多水。”
她嘟囔道:“女人天冷尿多,你懂什么……”
到第六日昼夜相交之际,张翠娥支撑不住睡去,这一睡睡了两个时辰也未能醒来。李柔风见她身上火焰已经微弱如烛,不由得心急如焚,抱着她连呼“娘娘”,可她怎么也没有反应。他又去摇萧焉,萧焉也昏迷不醒。
李柔风咬着牙关,摸着张翠娥的裙角,扯下一根纱线来。他得继续走,他感觉风势已经变化了,硐穴中的轰鸣声也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极有可能出口就在不远处。他得去找,得快快去找,两个他已经无法放下的人都命悬一线,那线就在他手中。黑夜之中,硐里阴气厚重,他腐朽得会慢很多。阳魃已经走不动路,他只剩下这一夜的希望。
李柔风离开后,张翠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又是地下河涨水的时间,汹涌的河水在一旁澎湃而过。火把还亮着,是这寒冷的硐中仅有的一点温暖。她感觉自己身上属于阳魃的热都已经流失殆尽了。
细瘦的手指颤抖着——到底还在动。她瞅着躺倒在一旁的萧焉,低头抖抖索索地打开了腰上的小布包。里面的银甲依然雪亮,她留恋地看了两眼,摸出一个亮晶晶的小瓶。
她慢慢爬到萧焉身边,艰难地拔开小瓶上的软木塞,一股甜腻的蜜香在空气中洋溢开来。
她吞了一口口水,吃力地挪开在瓶子上的目光,捏开萧焉的嘴,把这满满一瓶蜜水灌进了萧焉口中。
软木塞上还有一些凝固的蜜糖,她伸出舌尖,一点一点地把蜜糖舔干净,又贪婪地把瓶口处残余的蜜汁吮了个干净。
她感觉自己好像有了些力气,便用这力气狠狠地去掐萧焉的人中:“萧练儿……你……给我醒来!”
她掐了许久,萧焉终是慢慢睁开了眼,火光闪动,他盯着眼前又瘦又小的女人,听见她说:“萧练儿,我要走啦。你出去后,要给他造佛像,造好多好多的佛像,造得越多,他越是不会死。”
她又狠狠地掐他的人中:“你会做皇帝的。只有你才能让他一直一直活着,所以我救你,你懂了吗?”
她说完,便放开萧焉,瘫在一边大口喘气。裙子上的丝线仍然在不断被拉开,她慢慢地解下裙子,塞在萧焉手里,然后朝着地下河慢慢移动。
忽地脚腕一紧,她听见萧焉声音微弱地道:“你去哪里?”
张翠娥说:“你就告诉他,我走了,我不稀罕他,我要去儋耳,再也不回来了。”
她用力一挣,便挣开了萧焉无力的手,扑向汹涌的地下河时,隐约听见萧焉在她身后说:“馒头……馒头……你一点都没吃是不是……你别……”
她很快就听不见了。
李柔风看到了荒野上的风。
风是有形状的,他极目所望,俱是庞大、令人心悸的旋涡。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置身于荒野之上还是滔天海啸之中,惊恐地跪下来,伏在地上,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这样令人恐惧的世界。
荒野上的风,和采石硐天中的风不一样,采石硐天中的风是被束缚的野马,狂躁而暴烈;荒野上的风,是恣肆的汪洋,磅礴流溢。
这就是自由了。
李柔风紧紧地攥着手中细细的丝线,摸着右手边比他的手心还要冰冷的石壁,将丝线缠绕在一块突出的石棱上。
所幸张翠娥不穿绫罗绸缎,穿葛布或者麻布的衣裙,她说比较凉快。这样的布料抽出来的丝线,又细又韧,不易断折,像她的人一样。
李柔风循着丝线的来路往回走去,从未感觉到自己的步履如此轻快过。他知道外面还有危险在等着他们,但这一关就要过去了。自从成为阴间人后,他才恍然察觉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人生,一重苦难紧接着一重苦难,仿佛永无终止,每每暂时得以喘息,那也只是为下一重苦难积蓄一点力量。张翠娥很适应这样的日子,而他竟一直在向她偷师。
他开始看到一点点明亮的希望。他的承诺不会空口无凭,许诺给一个姑娘一点不一样的人生,他会做到的。他开始是大步快走,随即奔跑起来。萧焉会活着,张翠娥也会活着。他不会辜负他们,一个也不辜负。
他顺着丝线走到末端,摸到了裙子,然而裙子竟是在萧焉手中。李柔风心中一惊,四面环顾,竟没见着那簇火苗的踪影。他感到萧焉的手指一动,忙将萧焉扶了起来,让其靠在自己怀中,道:“殿下,你醒了。”萧焉能醒过来,让他心中安定了许多。
萧焉张口,李柔风闻到了蜜香,萧焉道:“蜜……”李柔风摸着他的手指,感觉指向地面的某个位置,顺着萧焉指着的方向去摸,果然在地上摸到了那个蜜瓶子。他想起来这是那次张翠娥生病,他给她用来当药后甜口的蜜水。攥着这个刚打开的蜜瓶子,他心中忽地笼罩上一片阴霾。
李柔风的心脏乱跳起来,他尚有一丝侥幸,问萧焉:“殿下,她是不是又去方便了?”
萧焉摇不动头颅,吃力地在他手心晃动手指:“河……”
李柔风这时才惊觉地下河河水的奔涌声就在耳边,萧焉已经不在他之前昏迷的位置——他手心有许多尘土,显然是爬过来的。
李柔风一瞬间明白了一切,一颗心沉入谷底。他过去不觉得自己没有温度,这时才忽然觉得浑身冰凉。他就这么灵魂出窍般呆了会儿,然后忽地起身,捡起地上的包裹,把萧焉背了起来。
萧焉啊了一声,带着几分怒气,虽是气息发出的声音,李柔风却听出了责备。萧焉说:“救她。”
李柔风沿着丝线往外走,很确切地说:“殿下,我救你。”
“你——”
李柔风紧抿着唇,没有再说话。他双手把萧焉托得很扎实,每一步也都踩得扎实。萧焉感觉这是一个他过去所不了解的李柔风。过去的李柔风,天性懒散,优游容与,并不似这般有担当。这种担当让萧焉莫名生出一种恐惧,一种他不再被需要的恐惧。他想他得快些出去,快些好起来。他想李柔风选择救他,心中到底是只有他的。
踏出硐口,苍茫大风迎面袭来,外面是莽莽荒野,辽阔无边,李柔风从包裹中摸出了第二支信号焰火。此前他们做了周密的安排,倘若第一支接应分队遭遇不测,他们还有第二次机会。
焰火冲向天空,不多时,旌旗摇动,荒野上现出一支骑兵,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驰来。马蹄声滚过苍茫大地,萧焉微闭的双眸中陡然射出精光:“敌军——”
萧焉的判断没有错,那支骑兵瞬间已至眼前,抖擞的旌旗在月色下清清楚楚地展出了一个“杨”字。
看来杨燈是要对萧焉穷追猛打,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这是怎样一种绝望?
萧焉还能撑过今夜吗?便是退回石硐,他们又何来的希望?李柔风心中一片荒凉,如堕冰窟,脚下一晃,往后退了一步。
他想,不必后退了,那便——杀吧。
正当他转起这个念头,硐口前忽然飞出漫天的纸人纸马!那些纸做的骑兵踏着阴灵,呼号震天,在这夜色中竟有千军万马一般的浩荡之势!杨燈的那支骑兵登时被逼得后退,挥舞长矛,与那些纸人纸马大战起来。
李柔风忽地明白,在骑兵眼中,这些纸人纸马便是真正的士兵,只不过他是阴间人,看得穿这一出障眼法。
他们的第二支援兵,原来并不是真正的军队。李柔风不知晓,杨燈更不知晓。
“李三公子,你与澂王,随我走。”
李柔风头颅一侧,听出来了,是通明先生。
通明穿着八卦衣,一双宽大袍袖在荒野狂风中猎猎作响,鼓胀如大帆。
纸人纸马与杨燈的骑兵厮杀得惊天动地,通明先生向萧焉深深一礼,朗声道:“山人阳隐通明,数月之前得一图谶,推算出天下必归萧氏。山人其实算得清楚,这萧氏,是澂王一支的萧氏,而非吴王一支的萧氏。山人愿效劳澂王左右,助澂王成就宏图霸业。”
萧焉吃力地仰了仰头:“好。”
李柔风默然,将萧焉放下,扶他走向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见李柔风只是将萧焉送与他的模样,抬起双袖道:“李三公子,我这‘袖里乾坤’的法术,可容二人,难道你不打算与我们同行吗?”
李柔风摇了摇头。
萧焉忽地攥住了李柔风,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通明先生二指点上萧焉腕上的经络,一股充沛真气送过去,萧焉道:“她难活了。”
李柔风垂着头,一声不吭。
萧焉切切道:“倘若她真的死了,你去找她,便只会化骨。她让我为你造佛寺,佛气充溢,你便能不朽。”
萧焉看不到,也听不到,此刻李柔风心中忽地哗啦一声,一切都摧枯拉朽地崩塌。他此前还有那么一些想不明白,此刻忽地全明白了。
她说:李柔风,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你活着的时候没有,你死了以后也没有。
她还说:我是人,早晚会死的。你,永生不灭。
他忽然全明白了,手上力道一松,萧焉跌到了通明先生的手上。
这时,纸人纸马渐渐化作灰烟,通明先生厉声道:“李三公子!我那法术撑不了多久了,你快快抉择!”
李柔风忽地后退三步,屈膝对着萧焉长跪在地,深深稽首。
萧焉双目中泛起血丝,嗓音又硬又哑,恨不可抑:“李柔风!”
李柔风额头点在手背上,伏地不起。他哑声低泣:“殿下,非殿下负臣,是臣负殿下。”
萧焉仰首闭目,牙齿紧紧一咬。通明先生右手一挥袍袖,萧焉整个人便不见了踪迹。通明先生再一抖左手,一个几乎与萧焉一模一样的人跌落地面。通明先生冷然一笑:“法遵,留了你这么久,你也该起点作用。”随后仙风道骨的身影,在夜色中隐遁而去。
李柔风慢慢爬起来,在那些纸人纸马灰飞烟灭之前,再次钻进了采石硐天。
接应萧焉的旧部想得很周到,放在大马上的包裹里有馒头,为的是防备李柔风去水牢救人的时间太长,卫士和张翠娥在硐中等得饥饿。等到萧焉出来,也可以临时充饥。
李柔风知道包裹里有馒头,但有多少个,他不知道。他能感觉到萧焉对张翠娥有着一种强烈的不信任,但这种不信任究竟是来自猜忌还是其他,他也说不清楚。
但李柔风信张翠娥。她可以让他和萧焉先走,就绝不会对萧焉动什么手脚。
她不是那样的人。
他更加相信的是,张翠娥也一定会保护好她自己,因为阳魃死了,阴间人也只剩下化骨这一条路。
所以在硐中的这些日子里,他一心一意只想快些找到出口,没有在意过张翠娥和萧焉怎么分口粮。
他信张翠娥。
又回到硐中,李柔风摸到那条裙子,手都在颤抖。只差这最后一段路了,她怎么会跳河呢?她怎么会——傻到去跳河呢?
他想,她可能只是在骗他,想要从萧焉手中分一些自己对她的关心,她过去总把他咬出血,不就是想让他亲亲她吗?她从来没有真正想过去死的,她想同他一起,不会放弃她的生命的。
于是他去旁边的支硐找,她之前还去里面方便过,可能只是藏在了里面,想让他去找她。
他走到支硐中,里面很小,闪着绿莹莹的光的地面上,还有她光光的有五个脚趾的足印。他看到她细小的脚印在墙边停下来,却没有闻到丝毫尿溺的气味。他看到绿莹莹的地面乱糟糟一片,便蹲下来伸手去摸。
是石缝中的泥土,泥土被刨得稀烂,上面有破碎的青苔,忽然还有一只虫子爬过。他摸到了那只虫子,这虫子背上有小瓦片一样的甲片,生着细细的绒毛。他认得这种虫子,之前小丁宝见过张翠娥在老宅的墙根挖这种虫子,张翠娥叫它“地团鱼”,用来泡药酒。他知道这种虫子中医叫“土元”,可以散瘀止痛。
她这些天,每每走开,哪里是去方便呢?她知道萧焉的身体比她更虚弱,把馒头都给萧焉吃了。她每次走开,都是去石头缝里刨吃的,吃青苔,吃“地团鱼”,吃其他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这采石硐天不比天然洞穴,人类挖了它三百年都没能够驯服它——里面什么东西都不长,只有滑腻腻的青苔和这些微不足道的小虫子。
李柔风越想心中越是颤抖,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为了活可以做到这样,什么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什么易子而食,析骸以爨,于他而言不过无关痛痒的一句俗语,不过《左传》之中耸人听闻的一句话。他仿佛看到张翠娥瘦弱的身躯蹲在这角落里,用那长而有力的手指去挖石缝间的泥土。他手指发着抖,和张翠娥一样,一下子把地团鱼塞进了嘴里。
好腥好臭,黏腻的汁液从破碎的甲壳中溢出来,令人恶心地附着在他的舌头上,他猛一下呕了出来,把碎烂的甲壳吐到地上。他扶着墙,跌跌撞撞地从支硐里跑了出来。
——李柔风你为什么要服毒死?
——你要不是服毒死的,我就可以吃你的肉,吃了又长,长了又吃……
——我好饿呀……
他当时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呢?他竟然只是觉得她这个想法愚蠢又可爱而已。可她是真的饿啊,饿到后面不停地去挖吃的,却只告诉他她去方便。
她可以不忍受这些的,她拼命吃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自己能活着,也为了他能活着走出去。
她最后是真的撑不住了。
李柔风攥着那条被抽去一半丝线的裙子,想起她是那个晚上独自跑出去之后,回来就变得怪怪的,也是那天晚上她决定帮他救萧焉。
另外那个阴间人,是那个阴间人告诉她阴间人可以靠佛气而不朽吗?
她为他铺好了后路,萧焉可以为他造佛像,可以让他万世不朽,她却只是送他这一程,送到这里,她知道她撑不住了,便终于放手。
她说:我是人,早晚会死的。你,永生不灭。
可她想过吗?他想要永生不灭吗?
地下河奔涌的水已经有退去的趋势,轰鸣声由强转弱。李柔风知道他眼前阴间世的大门也已经快要关闭,一旦他看不见阴间世,就再也看不到阳魃身上的火焰,也就难以寻到她了。他忽地大张双手,扑在那如熔岩一般涌动的地下河上,河水咆哮着、旋转着将他往下游推去。
李柔风在天旋地转中把他所有能够想到的神灵都拜了个遍,玉帝、佛陀、孔丘、老聃、地藏、盘古、神农……他过去不信神,只信天地大道,但到这时,他无望不择鬼神。
那一夜他在铁匠铺前被通明先生捉去,张翠娥怕他魂魄离去的时候,也是这般心境吗?可她可以渡一口阳气给他,他能帮她做什么呢?
娘娘,娘娘……
他觉得这已经不是一个称呼,而是一种又苦又涩的滋味在口中化开来,渗入他的五脏六腑,渗入他的四肢百骸,最终在心尖凝成一颗血珠。
他想,上苍倘若当真垂怜他的话,就不应当让他变成一个言而无信之人。他说过绝不会让张翠娥死的,他还记得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如今看来,每句话都是他在无耻地向她索取和掠夺,却只是以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作为交换。
她一定早就看破他了,一定早就识破了他的虚伪、卑鄙和自私。她从未相信过他的任何承诺,能够为了活命去吃青苔和虫子的她,早就知晓什么是空中楼阁,什么叫画饼充饥。
他在汹涌而冰寒的河水中蜷成一团,周围全是阴气凝结的黑水,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
忽地水流直降,他重重掉入一个深潭,在潭水中盘旋了一阵,水流缓了些,却还是滔滔奔流着把他向前冲去。忽地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绿莹莹的光看不见了,连阴气都看不见了。阳气浮生了,他啊地大叫起来,在水里扑腾挣扎,可他怎么挣扎得过滂滂之水,最终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在一堵石壁上。
地下河的水又彻底转入地下的河道,李柔风在胡乱挣扎中摸到了岸边。他水淋淋地爬上去,趴在地上胡乱地摸来摸去,张翠娥在这里也被拦了下来吗?如果也被拦了下来,她不是漂在水里就是被冲到了岸边啊。
要是他看得到就好了!他急得要去挖自己的眼睛!给他一点点光,一点点就好!为什么他之前不走快一点,不跑快一点呢?哪怕再早一点点,他现在就能看见!
他疯了一样在地上摸,像一块布,把岸边的这一大片地面擦得干干净净,每一寸他都要去摸,生怕漏掉一块。然而什么都没有,连块石头都没有。
他呆呆地趴在地上,许久,他忽地爬起来,跳进冰冷的河水里,疯狂地沿着那块石壁往前摸,一直摸到对岸,又一拱一拱地爬起来,拖地一样摸着。
摸了好久,他忽然摸到一只冰凉的手。
他干呕了一下,只是因为紧张,他的手在那只冰凉的手上短暂停留了一下,想他果然对她不够熟悉,仅仅是摸手,他竟不敢确信是不是她。他对她太不了解,她却凭着一丝气息便能识出他来。
他沿着那手往上摸,好怕摸着摸着便没有了,可他终究摸到了头颅,摸到了细长的眉眼,摸到了小巧的脸颊和紧闭的嘴唇。他像抱着小鸡仔一样死命地把她揉进怀里,仿佛这样能给她生气似的。可他只是个阴间人啊,又不是阳魃。他此时无比痛恨自己只是个阴间人,他受再重的伤,阳魃都能救好他,可现在阳魃头上血糊糊地靠在他怀里,他却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是这种绝望的感觉吧?她身上又湿又冰凉,一丁点热乎气都没有了。他把手指放到她的鼻子下,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不灵敏。他能摸出金石之上每一条细小的纹路,却没办法感受到她到底还有没有气息。他又把手按到她的颈上,按到她的心口,总觉得自己已经坏掉了,已经迟钝、麻木掉了,什么也摸不出来。
她是不是死了?她死了能变成阴间人吗?她若真的死了,他该把她怎么办呢?把她的魂魄找回来,把自己的阴身给她吗?
他忽然意识到,他对张翠娥没有这种想法。他想把阴身给萧焉,却不会想把阴身给她。她不需要他这具身体,一丁点都不需要。
李柔风麻木地把张翠娥抱起来,盲目地逆着地下河的水往回走着。
他还能怎么样呢?他要走向哪里呢?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往前走,不能停下来。他不知道停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真轻啊。
她已经瘦成一把骨头,在他怀中,又安静又轻,像一片羽毛。那云雀般的声音还会响起来吗?“李三公子”,他想听她再叫一声,可是连她那平平的、嘶哑的声音他都听不到了。她的头颅向后软软地垂下去,他赶紧把她扶上来,让她紧靠在自己怀里。
他向硐外走去,想着:你为什么不等等我?他只是慢了一些,只是爱上她慢了一些,可他迟早会爱上她的。她这么好,他为什么不会爱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吗?他为什么要说这八个字呢?她是真正生在乱世的人,会相信这八个字吗?她看不到希望,等不动他了。
李柔风的眼泪落了下来,滑到荒野上的草叶尖上,又滚落到泥土里。他朝着太阳的方向一直往前走,感觉到炽烈的日光直直地从他额上射下来,滚热地照在他身上。这样他会化骨的,不出一天,就会化骨。
可是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浑浑噩噩的,感觉到阳光变换了位置。
他忽地停了下来,指尖一动。
他的指甲还好好的,指尖的每一寸肌肤也都还是好好的。
他忽地大叫了一声,跪坐在荒野大地上,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