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风(小狐濡尾)_第十一章 红莲业火(2 / 2)_柔风最新章节免费阅读无弹窗_嘀嗒读书

第十一章 红莲业火(2 / 2)

柔风 小狐濡尾 7498 字 2个月前

这算什么本事?他拿去给萧焉看了一眼,将这张黄麻纸撕得粉碎。萧焉那张黄麻纸上倒是写得密密麻麻,八十六年寿期,三十岁那年必有一生死大劫,不过则亡,过则一飞冲天云云,十分详细,并不似传闻中那些世外高人,说话晦涩难辨。

他向萧焉手中的黄麻纸上点了点:“这是假的。”

萧焉诧异:“怎么假?算的命是假?”

他轻蔑道:“练儿,你被骗了,摸骨的人不是诸葛逢生,写字的人也不是诸葛逢生。”

他极擅辨别金石铭刻,眼睛身体手指,无不敏感到毫厘细微的境界。那字迹、那手上的感觉,蒙蔽得了萧焉,还能蒙蔽他?

他轻描淡写地说:“是个女人。”

是快要死了吗?她开始回忆这一生。

她这一生竟是从兰溪边开始回忆起的,就仿佛有了李柔风,她的生命才可以称之为生命,之前的数年,都好似过眼云烟。

在兰溪遇见李柔风,她便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们一路去到澂州。在澂州讨生活十分不易,她初来不会澂州话,澂州当时也不似北地,那般崇奉佛法,她唱散花乐乞讨,根本没有人愿意施舍她,她只能耍耍小聪明,骗点小钱谋生存。澂州当地的叫花子们欺她是外地人,她势单力薄,又抢他们的地盘,他们便将她痛打了一顿,险些将她打死。

她被扔在饿殍堆里,那夜她见到了第一个阴间人,只是那个阴间人已经碎得只剩个躯干,望着她慢慢蠕动,吓得她魂飞魄散。她想她也许就要那样死了,可她才见过李柔风一眼。她就靠想着那一眼死撑着,一直撑到遇见诸葛逢生。

跟着诸葛逢生之后她的日子好过许多,诸葛逢生决定认她做弟子之前,让她给自己摸一次试试。她的本事出乎诸葛逢生的意料,他看着她那双强劲有力的手,好奇一个弱质的小姑娘怎么会有那样一双手,她说是在燋龙温池给贵族搓了三年澡练出来的。诸葛逢生笑意复杂,自言自语说果然这就是天命,见过摸过了那么多人的人生,高贵的低贱的,不教你还能教谁?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几年,中风的诸葛逢生便去世了。去世当日,诸葛逢生的尸身还是热的,萧焉便来了,带来大箱的金银珠宝和钱币,以示他请求诸葛逢生摸骨算命的诚心。

诸葛逢生偏瘫后便将寻常看相人拒之门外,但达官贵人还是会来,他会看,因为也得罪不起。达官贵人通常出手阔绰,因为他们认为只有不吝钱财,诸葛逢生才会不吝判语。

她看着那箱金光闪闪的阿堵物,暗暗咽了好几口口水。这么多钱,够她活好几辈子的了。

但她不能冒这个风险,倘若她冒充诸葛逢生为萧焉摸骨被发现,那她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她拒绝了萧焉:诸葛先生年迈体弱,精力不济,恐怕已经不适合为澂王殿下摸骨。

她将尸骨未凉的诸葛逢生推出来,让萧焉隔着帘子看了一眼,以示诸葛逢生确实如她所言。她到底要为自己打算,倘若她现在说诸葛逢生死了,那么这个屋子以及诸葛逢生的所有钱财都得立即充公,她便又没有栖身之地了。她需要给自己留一点点余地。

萧焉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不悦道:“连一点摸骨的气力都没有了吗?前些时日,还听闻先生为大司徒摸骨。”他说,“孤也不需要先生为太多人摸骨,就摸两个人。”

“两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李三公子。”

萧焉便唤在外面等着的李冰进来。

她强行压住心底的狂喜,尽量平静地说:“李三公子?”

“对,澂州李氏,李三公子。”

她那时候知道站在她面前的那个人是个魔鬼,一个引诱她往死地里踏的魔鬼。

是她自己选的。她可以拒绝,她知道所有后果,但这是她自己选的。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双手,更控制不了自己狂跳的心。门第森严,她来澂州后,一年大约也只能见到李三公子一次。她这一生,还能有别的机会触碰他吗?

她只想轻轻地、轻轻地碰他那么一下,她想知道,这样一个人,碰到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滋味。

她真的想,无比疯狂地想。

她感觉自己的嘴巴动了,她听见自己说:“那,那奴婢进去问问先生。”

自她遇见李柔风,一切的一切,全都失控了。她的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对他的爱仿佛成了一个强大的、寄宿在她身体里的怪物,这个怪物牵引着她去做所有事情,无论她愿意的、不愿意的,都只是为了喂饱这个怪物,让它变得更庞大。

她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看着已经被砍出缺口的柴刀,看着身边血肉横飞的阴间人和大魏士兵,看着对准自己的十二床强弩,忽然意识到,她原来是被对李柔风的爱牵引着在做这些事情,在奴役这些阴间人将这五浊恶世变成一片更大的血海。

漫天都是赤红的光,北极星冷冽地在天际闪烁。她想,她做这一切,原来都是被人利用,利用她对李柔风的爱。她是爱情的奴隶,也是爱情的傀儡,而李柔风变成了一个诱饵。

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双脚扑朔,踉踉跄跄地跑着,时不时撞到墙壁上,但他还是在疯狂地向前跑,跑向红莲业火的方向。

他过去总有事情想不通,尽管他知道自己在一点点爱上张翠娥,但有些事情始终横亘在他心中,让他分不清辨不明。

他知道了张翠娥便是诸葛逢生身边那个小丫头,那个冒充诸葛逢生为他摸骨看相的小丫头。他是真的早已遗忘那件事,甚至想不起记忆中那个小丫头长什么样子,只记得那云雀般的叫声:李三公子。他知道抱鸡娘娘会算命,也会看相,却从不知道,她最擅长的竟是摸骨。她认识法遵,认识通明先生,他竟也没有想起过,诸葛逢生也是阳隐一门的。

那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呢?他不知道后来怎样了,没有关心过。他只记得后来澂州的乱坟场出了一件大事,两个狱卒押着一个女死囚去乱坟场处刑,那个女死囚指使着两名阴间人,杀死那两个狱卒后逃亡。两名狱卒下体被撕碎,痛极而死,死状极惨。人们都说,那两名狱卒经常强暴女囚,遭到了报应。

再后来呢?再后来又怎样了呢?后来,张翠娥云雀儿般的嗓子哑了,两名阴间人不知所终,阳魃开始砍杀阴间人,憎恨阴间人。再后来,牙婆的一碗蜂蜜水救活了她,她抱着大公鸡嫁了个死郎君,成了尖酸刻薄、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抱鸡娘娘。

他想她为何初始那般憎恨他呢?鬼市上她恶毒地诅咒他:“买你?你一文钱都不值!”

她让他像蜥蜴一样在地上爬,把他像条狗一样使来唤去,她羞辱他、折磨他、鞭打他,把他打得遍体鳞伤,再将他医好。他当时觉得,她在鬼市上带他回来,就是为了找乐子的。他那时候不知她对他的恶意从何而来,只觉得她内心扭曲阴暗。他知道她对他的爱是从他险些被法遵夺舍之后才显现的,但那时她依然在抗拒对他的爱,她在吻他之前,一定要醉过酒、狠狠鞭打过他才会吻他。因为这些,他之前是记恨的,过了许久,他才能慢慢打开心门接受她。

他终于知道抱鸡娘娘一直是仇恨他的,那仇恨刻骨铭心。她很清楚认出她的是他李冰,而不是萧焉。倘若不是他告诉萧焉,萧焉不会命人去查出她是诸葛逢生的冒充者。

他记得他曾对张翠娥说萧焉“宅心仁厚”,换来她的尖锐嘲讽。是了,他对萧焉说了句摸骨的是女人,萧焉便把她投进了死牢,只有她才知晓,萧焉有他自己为王的冷酷,并不是李柔风所说的宅心仁厚。他过去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惫懒贪玩的纨绔,并没有什么坏心,可他何曾想过他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便能将他人的人生捣得粉碎?

他是她带刺的喜服,是她荆棘上的花冠,她爱他的时候恨他,恨他的时候也爱他。他要她的时候她那般抗拒他,可那金色的烈焰依然烧上天去。她被他剐得一身血肉模糊,可还要用她细小伶仃的身躯燃烧出燎破阴间世的巨焰,长长手指拿一把柴刀护着他。

他想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他看到烟炎张天的红莲业火里那一团小小的金焰像一朵掌上的金色莲花,那朵金色莲花已然摇摇欲坠,即将凋零。

他忘了自己置身何地,也忘了那滔天的业火里到底是什么,忘了自己还是一具人身,也忘了自己是个阴间人,只知道他必须扑到那熊熊业火中去,就算焚尽残躯,他也必须扑进去。

高耸在云水沧海间的石头城上,他纵身一跃,长袍展开,乌发飘飞,跳下了那一座高高的城池。

“柔风——”

张翠娥身上已经中了三箭,她半跪在不知是泥土还是尸块堆积的地面上,断掉的柴刀支撑着身躯,顽强地仰起头来。

她身边的阴间人还剩下七八个,依然凶残得惊人,没有士兵胆敢轻易近他们的身。十二床强弩齐齐向他们发射,发狂的阴间人将张翠娥护卫在正中,不断地拔掉身上的箭又扔出去,只有在大魏士兵重装弩箭时才有喘息之机。

狂风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尸腐味,冰冷刺骨,像利刃一样一遍遍划过她的脸庞。

这风大约是不会止歇下来了。

她喘着气,吃力地仰起头,人间不能看了,她便看向天。

又是一个接近阴阳相割的时间,这一场恶战竟然已经持续一整个夜晚,而且看起来不会在曙光来临的时候终结。这一个黑夜为何这么漫长?天边浮起薄薄的一层白,原本隐没在夜色中的黑云开始隐约能看见轮廓了,像是被撕碎的棉絮。

看见过这个时辰的天空吗?

自从她开始借用阴间人的力量之后她便经常看见。被她借去的阴间人的力量总会反噬给她,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所以她后来提一把柴刀,远离那些阴间人。但曾经禁锢她、毒哑她的阴间人仍是她的噩梦,她曾经无数次地仰望这时的天空,抱一只大公鸡在怀里,只要大公鸡打鸣三声,她就觉得她得救了。她知道她这一生果然应了那一句签文: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但这一夜,她为何总听不到鸡叫呢?也许是听不到了。

她听到身后又响起隆隆的战鼓声,这一次的战鼓声来得格外浩大,仿佛战鼓从天际掠起一线,两军拉开狭长的战线。

她知道萧焉等不及她回返,要来救她了。澂王蓄势已久的大军开始出动,并与包抄到阴间人军阵后的大魏军队短兵相接。这才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吧,没有阴间人那么扭曲而惨烈的呼号,齐整、短促而浩荡的喊杀声,却来得更加粗暴而残忍,啊的一声,人便死了,活人哪里像阴间人?阴间人死不了,长长的呻吟和哭叫声在长夜里蔓延。

长矛扎进人的心脏,仿佛有弹性的鲜血在那一瞬间喷溅出来,声音沉闷而猛烈,而这样的声音没有尽头,已经生出“庄稼”的地面上再生出一层“庄稼”。

这一仗要打到何时去呢?张翠娥低着眉,笑了起来,身上的血一滴一滴落下,黑色法衣上的金边已然被死血染得全黑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战场上的阴气一层厚过一层,她感觉到又有无数新鲜的阴间人出现了,像草叶上忽然滚出来的无数露珠,在石头城的鸡叫之前,他们还有短暂的生命。

什么时候才不会有阴间人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回答自己。

什么时候阳魃不再有任何作用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回答自己。

什么时候才不再会有她和李柔风这样的故事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回答自己。

她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大而嘈杂,像铁骑突破,像刀枪锐鸣。这一次,她要为自己活一次,为自己挣一个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不是为李柔风,不是为萧焉,不是为天底下的任何人。

她用断刀在地上重重一拄,扯掉了腿上、肩膀上、腰上的箭矢,瘦弱单薄的身躯站得笔直。天上还有一颗星,那一颗最亮的长庚,只要长庚还亮着,三十六天罡星就还没有彻底淡去。

她放开了收束的袖口,血雨和腥风咆哮着灌进她的身体,日月乾坤与她同在,风雷雨电与她同在,她的身体化进这天地自然,化进宇宙大道。她手中燃起熊熊的符火,罡风将暗红未灭的火烬铺天盖地地吹开。

“天地造化,齐聚我身!我生杀机,众恶奉行!”

她破碎的嗓子在这一刻彻底喊开,咆哮的声音刺破沙场上每一个新生阴间人的耳膜,她口中咳出血来,却第三次唤醒了地狱中如麻的新生阴间人。阳魃的火焰已经燃到末路,但便是这末路,她也要让那千千万万尸变的阴间人在她最后这一亮间扑向大魏的士兵!

战吧!都去战吧!既然都已经战到这样的地步,那便彻底战出一个天下太平来!她要让这世间,再也没有阴间人;她要让这世间,每一个阳魃都如凡人;她要让这世间,再不会有这样踩在荆棘上的歌舞、流沙上的鲜血。

她要让自己的阳魃之身,不再因爱被利用;她要让自己生而为人,不再为与阴间人淬炼在一起的人间凶器。

她要让自己对李柔风的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不再染上任何阳诡阴谋。

如雨的箭矢仍向她袭来,这一次是二十四床强弩,身边阴间人无限生长的肉身也不过不堪一击的盾牌。

她努力睁开已经变得模糊的眼睛,仿佛看到那个兰溪边的白色身影向她走来。她在血与火中笑——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千万双脚从她眼前经过,踢踏有声,那是她一生中所遇见的所有人。只是她尽力去看,所有人都似匆匆过客,模糊不堪,唯独李柔风,唯独李柔风在她眼中清晰得好似天上的日月。天上的日月只有一个,人间的日月又能有几多?

她想,这世间原本就是没有恨的。

那一团金焰快要灭了。李柔风从护城河腥臭的水中爬起来,浑身尽是令人作呕的尸油和灰渣。迎面是汹涌而来的厉鬼,阴间世天地倒悬,业火红莲以势必焚尽一切之势向这边席卷,那些跑得慢的厉鬼瞬间便被业火吞噬,皮肉焦黑,肌肤撕裂,随后灰飞烟灭。厉鬼们嘶鸣着四下逃窜,却怎么逃得过红莲业火落地滚生的速度。

这样的景象,令人心胆俱裂,令人心生极大怖畏。荒野上卷满人间灰烬的狂风旋涡,又岂及得这般万一!但李柔风知道他必须于万鬼中逆行,必须奔向那业火的焰心,因为那焰心,便是那一掌金莲花。红莲的火突然这般炽盛,也只不过因为那一掌金莲花,快要灭了。

千千万万中了醒尸咒的阴间人又扭动着血肉模糊的头颅从地上爬了起来,肢体断折,却牙尖甲利,再一次撕碎距离他们最近的大魏士兵,澂王的军队亦不敢近前,近前,他们亦会被撕裂。

但李柔风看不见那些阴间人,他自己就是阴间人,那些阴间人也仿佛看不见他。他在灼热的业火中狂奔,尸骨堆砌的地面是软的,踩上去如波浪一般起伏,如摇篮一般晃荡,这是何其诡谲的世界,但他都不管了,在这个诡谲的、人间世与阴间世彻底重叠在一起的世界中狂奔,如入无人之境。

萧焉奔下城墙,全然不顾身边亲兵和文臣的阻拦,飞身上了他的战马,掠起他的长戟。他要出战,他必须出战,李柔风跳下了他的王城的城墙,李柔风冲进了阴间人的阵心,而那阵心距离大魏大将军的军帐只有百步之遥,二十四床劲弩等候着李柔风,大魏将军嗜血的长矛等候着李柔风,李柔风是清光朗月,不应该出现在那里。

大魏的兵士消耗极大,但他们仍然撑着,尽管后悔于深夜发动进攻,但他们知道,只要这阵中的阳魃死去,东方现出曙光,这一整夜鏖战的噩梦都将终结,战场的形势即将反转。他们还有十万余人,仍有实力拔除澂王萧焉这一颗棘手的钉子。

大魏将军狼一样的目光冷静地望着那些阴间人,他耳中听着阳魃的镇魂铃声,冷笑起来,那铃声终究是越来越微弱了。

为何呢,为何她纤长的手指拂过,他身上所有的痛楚都会消失,她细碎地印上一个吻,他满是雪霜的头发亦能化回青丝?为何他的手指招过,却抓不住那一星金色的焰火,他付出他所有的心与血,也不能重新让那金色的火焰宛如他初见时那般肆意蓬勃?

他宁愿让时光重来,他宁愿他自己是阳魃,而阴间人是她,这样他便能医好她,医好她身上所有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一切伤痛,他要让她长生不老,他要让她永存欢喜之心。

可她现在滚烫的身子有些冰凉了,软弱地躺在他怀中,再拿不起棍棒皮鞭,她甚至都没有办法睁开眼来看他一眼。

千万根箭矢扎穿李柔风的身体,他的身体在箭矢的冲力下震动,却放不开手。那些冰凉的箭矢并不比他的身体更冰凉,那些锋利的箭刃也割不断他的舌头,他轻柔地抱紧怀中那个浑身是血的瘦弱身子,他摸到她嘴角是在笑的,于是他也笑起来,低下头去在她耳边轻唤:“翠娥,娘子。”

他想说“我来啦,你别怕”,但他听到了一个极细弱的声音,俯下扎满了箭矢的身子,耳朵凑在她的嘴边。

他听见她清晰地说:“李柔风,我热。”

——李柔风,我冷。

——你以后说热就好。说冷,太明显。

她过去说冷,是想让他抱抱她。可这次,她是真的觉得冷了。

一声狂暴的嘶吼从阴间人的喉咙里发出来,那声音经过胸腔与咽喉的挤压,最终于口齿间爆裂进参天的红莲业火中,爆裂进九霄间满是烟尘的浓云里。

那一声狂嘶撼动了战场上所有的人,没有人知道那一声嘶吼从何而来,除了澂王萧焉。他策马狂奔,挥戟击开前方挡路的阴间人和士兵,战场上无处不是腾起的火,他直接从火中穿过,用他最大的声音喊起来:李柔风!李冰!

可是阴间人听不到的。阴间人绝望地仰起头来,在北风中悲鸣。大魏将军精准无比的一支飞矢贯穿了他的喉咙,他望向苍穹的一双黑山白水般的眼眸中,忽地灌满赤红的鲜血。

长庚未灭,他修长的十指指向长空,飞捻北斗、结印天雷。你我何罪之有,受此业火焚身!上或有神灵谴责,下或有妖鬼诬诉,我欲绝命灭天,杀出一条死路!

“绝不可!”通明先生向虚空中伸出手来,萧焉的嘶吼断绝在迎面呼啸而来的烈风中。天下的雄鸡鸣叫,北斗星最后一缕光芒消失之际,阴间人那凶狠无比的醒尸咒应了天罡

那是一道指向自己的醒尸咒,一道最厉害的醒尸咒。

萧焉一把抓起跟在他身边的通明先生的领口,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喊道:“他对自己用醒尸咒,他还能变回来吗?!还能吗?”

回应他的只有尖锐的风声。

李柔风最初学诀法时,只是不想再中咒诀,受人摆布。他知道张翠娥从法遵那里偷来诀谱,偷学祓魔咒用意为何,只为了不让他把阴身让给萧焉的魂魄。她知道尽管萧焉当时未死,但李柔风仍然为萧焉留了这样一条退路。

他知道她的心思,但他当时的心意是果决的,不可动摇的。

他又何曾知晓会有今日此日,今时此时?

阴间人不想说悔恨,他的新娘子没有说过悔恨,她说:人人都憎恨这乱世,独我喜欢这乱世——

那么他也不说悔恨。

日月华光,聚于一身,渺小孤躯,夺世间造化之功,丛集的箭矢纷纷从逆大道而生的阴间人身上掉下,世间的万千星盘骤然粉碎陨落,十方恒河沙数的诸生,陡然战栗。

罡风狂卷,卷出白发三千丈,三千丈白发将瘦小的阳魃裹成了一个雪白的、小巧漂亮的蚕茧,二十四床强弩齐发劲矢,却穿不透那茧,只不过将那已经周身雪白的阴间人击得身子歪斜两下。

那阴间人微微佝偻着身躯,背着他的蚕茧。他一双血红瞳孔已经缩到针眼大小。他眼睛里似没有光,他眼睛里却有万化大道。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他眼睛里却有那个大魏将军。他朝着大魏将军,背着他的蚕茧,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芦苇花混着黑色的灰烬飞荡在微明的天色里,短暂的震惊和沉寂过后,大魏的军队骚动起来:“杀了它!杀了它!”

千百根长矛刺穿李柔风的身体,用他的死血向这战场上的每一个死魂灵献祭。

千百把长刀砍向李柔风的身体,用他的肉身向这战场上的每一个死魂灵献祭。

千万人想要拉住萧焉,萧焉的长戟狂躁无情地贯穿他身前的每一个大魏士兵。澂王的军队追随在他身后,汹涌地扑过去,然而咫尺仿佛天堑,又哪里来得及呢。

李柔风又疯狂地生长回来,像水中的蚂蟥、泥土中的蚯蚓、岩石上的壁虎,躯体碎裂,哪怕化作肉泥,但在那雪白的蚕茧之下,他又疯狂地生长回来,像裂生的水螅。

仿佛一切生长的时间都在他身上渺为一瞬,而这尘世间的刹那,于他又有万劫之长。

三千丈白发仿佛千万只温柔的手,在刀山箭海里呵护着那一个小小蚕茧,又温柔地穿过扑过来的每一个人的咽喉。

他那白色的眼珠子里自有他的执着,他的执着与身上女人的执着已经合二为一。

他背着她踏过尸山血海,他吃下了大魏将军的心脏,他又背着她朝向东方喷薄而出的曦光走去。

李柔风变成了一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