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萧绩从建康回来,又带回了信。
他依然一声不吭,躺到榻上去,闷头喝酒。
我拆了信,依然是一幅锦书,上头书着一首子夜四时歌:
“别时鸟啼户,今晨雪满墀。过此君不返,但恐绿鬓衰。”
这样的锦书,我已经见过许多,又如“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俱是触景伤情,缠绵思念之语,从春夏写到秋冬,四时不断,殷殷切切。
这已经是第八幅了。
我看完了锦书,依然把它折起来:“二哥,还是你处置吧。”我说。
【二】
我叫萧东临,和萧绩一样,过去都是梁皇萧焉身边的亲卫。萧绩八岁就跟在澂王身边,他过去是个童子军,战场上被澂王救了回来。我则十八岁才被选去给澂王当亲卫,是在澂王历经生死大劫,重新回到建康执掌王权之后。
梁皇身边亲卫众多,萧绩是我最佩服的一个。他武艺高强,对梁皇忠心不二,跟着梁皇时梁皇才十三岁,尚未称王。他陪着梁皇一步步从普通士族子弟走到帝王之位,不曾错过任何一场战争。除了梁皇被囚禁的十个月时间,他一直伴随梁皇左右。
最重要的是,梁皇极其信任他。虽说都是亲卫,但能够真正介入梁皇起居日常的,只有他萧绩一人。
只有他,知道梁皇的所有秘密。
很多亲卫都很羡慕萧绩,其中也包括我。但我们都很清楚,这个人之所以是萧绩,除了跟随在梁皇身边的时间最长,也和他的性格有莫大关系。
萧绩极其沉默,只要他不想说,就连梁皇本人都很难从他嘴里撬出半个字来。他不迷恋声色之娱,仅有的爱好,无非兵器和酒。所以梁皇每次大胜,得来的精良兵器和美酒,都会赏赐给他。
关于萧绩有一些故事,据说他十五岁那年冬日,澂王打了个胜仗,所有人都很欢喜。亲卫的那帮弟兄浴血奋战之后,得了澂王的许可,去秦淮河的花船上寻乐子。那夜飞雪,萧绩也去了。半个时辰之后,一个弟兄战到一半,出来撒尿,意外看到萧绩已经穿戴整齐,一边拿着酒坛子仰头饮酒,一边上了岸。
哪晓得岸边竟站着一个人,一身大氅,已经积了满肩的雪。那弟兄迷迷瞪瞪,也没认出那人是谁。只见萧绩走到那人跟前,忽然扔了酒坛子下跪,口呼“殿下”,那弟兄才和萧绩一样,清醒过来——竟是澂王站在岸边。
澂王心情看起来不错,言语中带着揶揄的笑意,对萧绩说:“这么快?”
萧绩怔了下,二话不说,起身就返回花船。那弟兄心想,敢情澂王守在岸边,是在试兄弟伙的本事。
萧绩走开后,澂王哈哈大笑,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说:“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
自那时起,萧绩便成了澂王最私密的亲卫。那弟兄后来悔死了,倘若不是贪图那一时享乐,早些出来看到澂王,或许现在在萧绩这个位置上的,就是他。但那弟兄再仔细一想,澂王找的便是萧绩这种,毫不留恋的人。
我和萧绩一同跟随在澂王身边南征北战,直到天下初定,澂王登基,成为梁皇。此后,我和他便被梁皇派来守在李三公子身边。
这份差事虽然清闲、安稳,梁皇也赐予今生享用不尽的田宅银钱,但其实没什么人愿意做。
荒郊野岭,白月孤寂,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是尽头。远离红尘俗世、富贵荣华,就算有再多田宅金银,一具孤躯,又如何享用呢?
我愿意来,原因倒简单得很,我上有父老,还有好几个弟妹,过去穷惯了,希望能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另外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那一年阴间人被挂在建康城的城楼上,我向他的伤处扔过石子,可是后来与大魏军队的一战,我捡回性命,是因为他,哪怕他根本不知晓。
但萧绩为何愿意来,我不知晓。他功勋赫赫,但离开梁皇,就什么都不是了;孑然一身,他又图什么呢?我想,他也许是出于对梁皇绝对的忠诚,梁皇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三】
变故发生在我们收到第八幅锦书后的一个雨夜。
在青衣江上,我们大多数时候很清闲。偶尔有匪,都是小蟊贼,村长带着壮丁就能驱逐,不劳我们动手,只有比较厉害的那种,我和萧绩会无声无息地出手,杀人灭口,毁尸灭迹。青衣江上,依然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记录李三公子每日做了些什么,这件事萧绩不屑于做,所以一般是我白日值守,他夜晚值守。
我每日会记下诸如“李三公子今日为栽秧讲解《尚书·大禹谟》”“张翠娥买了只小狸猫回来捕鼠,李三公子爱不释手”“李三公子与栽秧下河捉鱼,栽秧捞得黑鱼三条,李三公子摸到玉璧一块”“李三公子被村民误认为蛇妖,端午劝之饮雄黄酒,李三公子酩酊大醉,一夕之间手书万言,张翠娥阅之耳赤,阻拦不得。村民见他未变蛇身,疑心方去。张翠娥将李三公子醉后手书以竹筒藏起,纳于囊中。是夜青衣江边草木尽摧,无人知为何故”之类的文字,整理成简,每隔数月,由萧绩带回建康。只是萧绩每次审阅,总会抽去几根书简,以火焚之。我私下留有底稿,便无所谓萧绩的处置。
我觉得这些事都甚有趣,不时说与萧绩听,萧绩却颇为不耐烦。我实在不明白萧绩蜗居此地,每日昼伏夜出,到底有何乐趣。据说这李三公子有个奇处,他所在之处,白日里极少下雨,所以他来青衣江后,青衣江下雨从来都是在夜晚。所以我出门时,往往风和日丽,萧绩夜晚出去,却不得不披蓑戴笠。雨中守一整晚,听风吹雨啸,野兽哀鸣,可不是什么很好的滋味。
我见萧绩越来越沉默寡言,饮酒越来越沉闷,醉得越来越厉害,便总想说些新发生的李三公子的趣事来逗他开心。终于有一日,萧绩同我爆发了,说:“莫要再与我提李三!我此生最厌恶之人,便是李三!”
我惊愕至极,半晌说不出话来。梁皇身边曾经跟过不知多少人,从不曾见萧绩对任何人有过好恶之情,他永远是半睁半闭着双眼,除了梁皇,从不正眼瞧梁皇身边的人。
我们都知道,梁皇要的就是萧绩这种无心无情与冷眼冷意,这是我们其他亲卫做不到的。
但我从来没想到,他竟然也会有讨厌的人,而这个令他讨厌的人,竟然是李三公子。
李三公子,性情最好,为人亦好,凡是识得他的人,何曾听说过有谁讨厌他的?喜欢他还来不及!
或许是我整个人都太过震惊,萧绩很快意识到他的失态,平静下来,仰头又饮一大口酒。
我问:“为何?”
萧绩破天荒地开了口:“如果有人能毁了皇上,那必是李三。”
我没明白过来。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梁皇身边的亲卫一个个心知肚明:是李三公子成就了梁皇。
救澂王的人是李三公子。
杀吴王萧子安,为澂王扫清前路的人是李三公子。
杀大魏将军,为澂王夺取天下奠定胜局的还是李三公子。
若说澂王萧焉心系天下,而一步步为他达成心愿,将他送上帝王之位的人就是李三公子,没有人敢说“非也”这两个字。
是李三公子成就了梁皇。而后他功成身退,隐姓埋名,这世上仿佛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他又如何能毁了梁皇?
我望着萧绩,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一定知道我想问什么。
萧绩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四】
萧绩说,故事要用酒来送,所以他给我拿了一坛酒。
他讲的是澂王与李三公子相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那晚,澂王想带李三公子去参加一个公卿大宴。澂州李氏三个儿子,前两个名声甚大,李三公子无论是文名还是才名,都鲜为人知,只因为他天性懒怠,未曾用心在这些事情上面。澂王见过他之后,却觉得他天资非凡,有心将他引荐给列位公卿。
澂王亲自引荐,这是何等殊荣,他的两个哥哥十四岁的时候,可没有这等荣耀。
没想到的是,李三公子竟然一口回绝。
我喝着酒,问道:“李三公子为何一口回绝?”
萧绩道:“他说他不想去。”
我不解地问:“为何不想去?”
“他说很累。”萧绩看着我说,“澂王看得出来,李三公子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澂王生气了吗?”我开始有些忧心,我伴君三年,深知澂王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开始没有生气。澂王把他当小孩看,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述其中的好处。李三公子却没什么耐性听,澂王这才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没有发作,只是传了李三公子的爹娘来劝导他。”
“澂王都劝不动,他爹娘定然也不可能劝动。”我道。
萧绩点头道:“没错。最后他父亲和他翻了脸,对澂王说‘此子戆昧惫懒,冥顽不化,要杀要剐,听凭殿下处置,臣就当没有这个儿子!’说着他父亲便拉着他的母亲走了。”
以我对澂王的了解,澂王此时铁定已经大怒,但我知道后面的结果,却不知道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萧绩说,澂王当时确实已经勃然大怒,但他忍住了,只是冷冷看了李三公子一会儿,拂袖便走。
然而澂王没走几步,李三公子便追了上来,拉住澂王的衣袖。
澂王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三公子仿佛完全没在意澂王隐而不发的怒气,压低了声音,在澂王耳边道:“殿下,今晚有越人三年一度的鬼神戏,殿下可要随我一同去看?”他竟还有胆子笑,又说,“若不是为了看这鬼神戏,我才不来这无聊至极的兰亭会呢!”
那夜,澂王破天荒地称病,缺席了公卿大宴。
越人的鬼神戏果真盛大,深山荒谷之中,点起千万支火把。人人脸上涂了颜料,扮作鬼神,祭祀、迎神、招鬼、起舞。据说越人的鬼神戏是邪术,能令死者起死回生,与生者可以再叙一晚前缘,次日清晨便腐化为白骨。
萧绩为我描述鬼神戏的场面,我听得瞠目结舌,道:“那复活的不就是阴间人吗?!”
萧绩说是的,只是那时候的天下,也还没有乱到阴间人无处不在的地步,那时候他们还年轻,也并不知道那些短暂复活的人,就是阴间人。
澂王也是第一次见到越人隐秘的鬼神戏,他见李三公子拿了白色的粉泥抹到脸上,模仿越人把自己涂成狰狞可怕的阴鬼模样,便也蘸了粉泥,往自己脸上点。李三公子却按住他的手,不许他涂抹。
我好奇地问道:“为何李三公子不让澂王涂抹?”
萧绩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李三公子说,殿下,你乃天命之人,我为阴鬼,你是天神。”
我登时说不出话来。
我不光说不了话,甚至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
萧绩起身,换衣拿刀,说:“你看,十年后的事情,仿佛在遇见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只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我不能看着皇上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堂堂帝王,尽写艳情之诗,可不令后人耻笑?他再这样荒唐十年后,只怕会变成一个昏庸之君。
“今夜,我要帮李三做一个抉择。”
他将一枚蛤蚧尾衔入口中,披衣戴笠,走入夜雨。
【五】
青衣江上那夜来了匪。我后来才知,这事情萧绩是提前就知晓的,在给我酒里下药之前。他在上青衣江的沿途布了机关,有人到来,他总能事先知晓。
我到底是梁皇身边的亲卫,也不是省油的灯,费尽力气,用筷子插喉,插得满嘴是血,终于让自己吐了出来,然后爬到屋外的雨水中去,让冬日的冷雨淋了自己许久,喝了许多冷水,才觉得自己勉强能站起来了。
我依然不能说话,也提不起刀,软绵绵地扶着树,跌跌撞撞地走。
我和萧绩居住的屋子,在青衣江边的一座山头上,能够俯瞰整个村子,尤其离李三公子的院子最近。若在平日,我们要赶到李三公子那里,不过几个起纵,树上设了绳索,片刻就到。然而今晚,我只能一步一步地挪。
夜雨淅沥,却不是完全一片漆黑。村子里稀稀拉拉地点着一些灯。我们受过特训,夜中视物,要强过常人。我看到了匪人进村,人数竟不少。我也看到了萧绩守夜时栖息的那棵大树,上面有一团黑影,应该正是萧绩。
萧绩他在做什么?!为何要放那些匪徒进村?难道他不应该直接出手阻拦吗?一般的乌合之众,往往遇到高手,就会被吓得不战而退,以萧绩的身手,还有途中布下的陷阱,对付这十来个人,完全不应该有问题。
然而萧绩一动不动,没有阻拦,待到进去大约一半匪徒的时候,他忽然从中间阻截,和后面的人大战起来,然后向空中射出一支信号响箭。
我完全不知道萧绩这是什么战术,他发响箭给谁?难道不是我吗?但是我已经被他下了药,发响箭有何用途?我们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需要发响箭求援的危难境地。
不久之后,我看到李三公子来了。
他撑着一把大黑伞,怀中抱着小妖怪。小妖怪提着灯笼,为他指路。
我很想喊一声,李三公子,千万别来!今夜之匪,不是寻常匪徒!
但我喊不出来。
萧绩想必也没有料到这一群匪徒竟然不是过去那种乌合之众。交手几个回合,他很快发现这些人训练有素,身手不凡不说,竟然还懂得配合。
来到这里之后,我头一回感觉到危险。
我忽地想起来,前阵子梁皇的军队扫荡了荆楚之地的割据之兵,这群人定是逃亡到此处的流寇!是真正战场上杀过人的将兵!
萧绩尽了全力,杀掉了那些匪徒,李三公子到来时,萧绩已经和匪首拼得两败俱伤,匪首的刀尖抵在萧绩的喉头,萧绩双手紧紧夹着刀背,双方滚在泥水里,抵死角力。
小妖怪来得快,抱着收起的大黑伞往那宽厚刀身上重重一戳。
刀偏开去,扎掉了萧绩的半边耳朵。那匪首还有余力,收刀便砍向小妖怪!我很想冲过去,可我扶着树,双腿毫无力气!李三公子拖走了小妖怪,我松了一口气,却见匪首又提刀往萧绩身上劈下!
萧绩没有闪躲,他身受重伤,已经无力闪躲。他只是尽全力拿起刀,刺向了匪首。
他要与匪首同归于尽。
但匪首的刀没有劈在他身上,劈在了李三公子身上。萧绩的刀刺穿了匪首的心脏,而匪首的刀,劈开了李三公子的半边肩头,下方卡在了李三公子手中的柴刀上。
李三公子并没有哼一声。
他的口鼻很快涌出血沫,但很快被雨水冲刷殆尽,然后便再也没有血沫出来——当是他闭了气。
小妖怪从来没见过父亲受这样重的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号哭着喊:“阿父!你不要死啊!”
李三公子缓了缓,用尚完好的那半边手臂抱住小妖怪,说:“没事的,只要你娘在,阿父就算被大卸八块,也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