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张翠娥便后悔了。她方才被杨燈挖苦一番,“寡妇”两个字刺得她耳朵疼,更何况还要带上一个“冯”字。
她又恐慌李柔风迟早要离她而去,人便是如此:得到之后再失去,远比从不曾得到更难忍受。
贸然开口吐出这么一句,她心恨自己一时失言露了真情,更恨自己不过自欺欺人。
就算他娶她过门又如何?不过一个名分,和他之前发下的陪她一生一世的誓言一样,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她要的不是一个名分。
这般一想,张翠娥一腔柔情,满腹热血,忽而又冻作冰凌。
她知晓自己失态,放开李柔风,抿了抿自己鬓边的发,无声向里屋走去。
没走两步,她忽地感觉胳膊一紧,那冰凉的手探着她的手腕,又从她的手腕上落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娘娘——”他在她身后轻声唤道。
他的声音总是这般温柔多情,死了都是这般温柔多情。张翠娥想起他在兰溪边念“永和九年,岁在癸丑”,如惠风和畅,而今多了些尘世温凉。
张翠娥没有回头。他走近她些,在她身后说:“娘娘,你为何想不明白,便是萧焉回来,我也不可能同他在一处了。”
目盲者心明,他如何猜不出杨燈与张翠娥那么久的密谈,其中会牵涉澂王呢?
他虽不知杨燈对张翠娥的轻薄,却又如何猜不出澂王旧部开始着手救萧焉之后,她心中的患得患失?
张翠娥的呼吸又硬又冷,整个人像一块石头,李柔风轻声道:“娘娘,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便是只为偿你恩义,你望我同你在一起,我便同你在一起。你若说我对你无情意,天长日久,总能生情。”
他道:“娘娘,自从我知晓自己已经是个阴间人开始,我便明白自己和萧焉阴阳不能同路。他要做人间帝王,我亦愿他还这天下一个太平。我一具腐朽阴身,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化尘为泥,却不堪伴他左右。
“娘娘,你问我何时娶你,我今日便能明明白白回答你,待得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我便娶你过门,做我李柔风的妻子。”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这八个字听在张翠娥耳里,她怔然半晌,将其化作另外八个字:猴年马月,白日做梦。
她干巴巴地一笑,笑自己痴心妄想。她从李柔风冰冷的手中抽出手来,在空中挥了挥:“多谢。”
谢他坦白,谢他一语惊醒梦中人,谢他醍醐灌顶,谢他让自己茅塞顿开。
做人,还是现实些好。
李柔风却听不明白她这一句“多谢”的意思,恳切道:“娘娘,我是真心实意。”
张翠娥嗯了一声,目盲的人辨不明她的情绪。
这日晚上,刚到戌时,张翠娥便早早躺下。
这时李柔风眼前刚现阴间世,他问道:“娘娘今日怎的这么早就寝?”
张翠娥并不应他,却唤他道:“李柔风,到床上来。”
李柔风怔了一下:“娘娘?”
张翠娥声音干干地道:“我过去一人睡觉,身上热如火炉,到了夏天,更是难以入眠。你过来,帮我凉一凉。”
李柔风盯着那团火,只见火红如常,艳丽如常,并无金焰。他心下狐疑,却还是走到床边,解了外衫,揭开被子躺到她身侧。
阴气凉润,如玉生寒。张翠娥得了舒适,侧身背对着他,合眸睡去。
李柔风却辗转难眠。
子时过半,蛩声忽止,李柔风敏锐地听见有人进了小院,自半开的窗翻入他们房中。
未觉得有利刃冷寒之意,李柔风一动不动,浑身却绷得似一根弓弦。
那人在床边站了片刻,又翻窗离去。李柔风循声悄然追出,那人已经出了小院。他隔墙隐约听见那人向外面的人说道:“二人同床,都睡得很沉。”
杨燈的声音道:“知道了。所有府门严加看护,莫让他们跑了。”
李柔风愁眉紧锁,回到房中。
是夜浓云蔽月,张翠娥于丑时过半醒来,四周黑黢黢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张翠娥在床上摸了摸,喊道:“李柔风!”
李柔风就在床边坐着,忙把手递给她,示意她噤声。
漆黑之中,李柔风比张翠娥更熟悉房中布置。张翠娥下床一脚踩空,李柔风赶紧兜住那一团软绵绵的火。他一手扶着张翠娥,一手摸到了床边的火折子,把灯点亮。
张翠娥悉悉率率地穿衣梳头,李柔风好奇地问道:“娘娘怎么又不睡了?”
张翠娥边系衣带边道:“出门。”
“去哪?”
“去鬼市打柴刀。”
李柔风目光一闪,道:“娘娘,我们怕是出不去了,杨燈派人在外面守着咱们。”
张翠娥不言,举着灯,在房中找了个灯笼出来让李柔风拿着。
小院里,墙有两个张翠娥那么高。粗大的晾衣绳被一根大铁钉固定在墙上。张翠娥让李柔风举高她,解开了一边的绳索。她把裙角掖到腰间,挽着绳索,比了比高度,忽然深吸了口气,扯着绳索一个猛蹿爬上了墙。她身轻如燕,脚尖在大铁钉上借一道力,很快翻到了墙上。她晃着光溜溜的脚板,用脚丫子夹住了李柔风递上来的灯笼,抓着绳子跳到了另一边。
李柔风看着那团艳丽的火焰飞快蹿上墙头,一闪而落,心里头有些哭笑不得。这样轻妙的身法,也不知她过去做了多少偷鸡摸狗的勾当。一时之间,他竟对张翠娥的过去好奇起来。
不多时,李柔风看见那团火又出现在墙头,将一根粗壮的绳子甩到了他手中。
李柔风已经多年没做过翻墙这种事,爬上墙去很是费了些气力。那火焰在墙头给了他最后一把力,将他拽了上去。下到墙外,他感到张翠娥把他的双手翻过来,轻轻摸了一下,被粗糙绳索磨出来的浅浅伤痕便消失不见。张翠娥没有言语,抚平他的伤痕后便放开了他的手,火焰甚至没有扰动半分。却不知为何,张翠娥附上来的气息令他心中轻轻一颤。
这日是个阴日,便是阳世中,也能看到阴森鬼气凝结弥漫,老练的人感觉侵面不湿,便知不是浓雾。
李柔风提一笼小灯,浓郁鬼气中仅见三步之遥。张翠娥行走在侧,腰上镇魂铃响彻尘寰,三千鬼神,退避三舍。
鬼市离杨燈府邸不算太远,二人走了两刻钟,就这样走到了鬼市。
鬼市上的灯火便多了。有人见到张翠娥,便问:“娘娘,今夜怎的不抱鸡了?”
“大郎君有点拉肚子。”
两人见着了毓夫人,毓夫人提灯去晃李柔风的脸:“哟!这不是之前那个小郎君吗?”她去看他的手脚,“呀,都好啦?!”说着她便好奇地伸手去摸。
张翠娥轻轻一拨李柔风,挡在他身前,淡淡道:“毓夫人,这可不是你的人。”
毓夫人收起那染着鲜红豆蔻的手指,媚眼如丝地又瞟了李柔风一眼,看着他那失焦的双眼,仍是惋惜:“可惜啊,手脚是好了,到底眼睛还是瞎的。”瞥见他手上的灯笼,她又笑道,“瞎子点灯,白费蜡。”
张翠娥淡漠道:“他不是给自己点的,是给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人点的。”
“嘿张翠娥,还是这副德行!”毓夫人眯起眼睛哂笑一声,“张翠娥,听说冯时里通澂贼,已经被处死了?”
“那又如何?”
白人参一样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掸了掸张翠娥肩上的露水,毓夫人道:“就是提醒你一下,今非昔比,你也该长长眼力见了。”
说罢毓夫人与李柔风擦肩而过,向李柔风抛去一个媚眼。
李柔风自是看不见,但他少年时不是未曾花间风流过的人,仅仅凭那略带扭捏的一个擦肩,便能想见毓夫人的嘴脸。
他看到那团火焰孤独而沉默地在前面走,忽而明白她为何要一嫁再嫁,始终要攀附他人。
她并不是一心攀缘的藤蔓,只不过想在这乱世中保留一个始终不移的自我罢了。
打铁铺在鬼市深处,铁匠是个道士,很脏。
李柔风一进打铁铺就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咸是铁匠浓密毛发中渗出的汗,腥是铜铁的气味混杂人血,膻是陈年老垢,经年不洗的破衣烂衫上发出的。
道士铁匠,抑或铁匠道士,认为两个身份于他都很重要,他不喜欢别人称呼他的名字,事实上他自己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铁匠有很多,道士也有很多,然而铁匠道士,只有他一个。
铁匠道士看到李柔风,嘎嘎发笑,指着李柔风对张翠娥说:“把他淬进火里,娘娘,我能给你炼出三界中最利的刀。”
张翠娥淡淡一笑:“他竟这般有用?”
李柔风皱起眉来看了一眼张翠娥,她身上的焰比道士铁匠熔化铁水的火焰还要明艳。
道士铁匠搁下铁夹,扯起身上的衣服擦了擦脸上的汗,稀黄的胡子上油腻腻的,他贪婪地闪动着那一双羊一样的眼睛:“娘娘,如何?”
张翠娥声音平淡地道:“好哇,哪天我对他腻烦了,就把他给送过来。”
道士铁匠嘿嘿笑了两声,问:“娘娘今夜来,要打什么东西?”
张翠娥道:“柴刀。”
道士铁匠伸出一根手指,在张翠娥面前晃了晃。
“一贯钱?”
道士铁匠摇摇手指:“十贯钱。”
张翠娥挑起细长的眉,冷冷道:“你当真是漫天要价。”
道士铁匠粗重地哼了一声,抡起铁锤又去打砧子上头的铁坯,道:“一贯钱那是澂王时候的价,现下是吴王的天下,之前的钱都不是钱了,十贯还是便宜你的哩!”
他说:“你那柴刀,是砍阴间人用的,和寻常柴刀能比吗?做都得做上半个来月。”
张翠娥哑声道:“你上次给我打的那把,没砍几个便豁了口子,十贯钱,太贵。”
道士铁匠这回沉默片刻,弱了些声气:“行行行,那就五贯吧。你以后别来了,做不起你的生意。”
张翠娥道:“定金先赊着。”
道士铁匠不肯,下巴指了指她腰间的小布包:“你那包包里都是些宝贝,随便给我个押着,起码是个意思吧,娘娘?咱们鬼市里做生意,要讲规矩。”
张翠娥翻了翻小布包,五铢钱上回已经被城关石牢的士兵给摸走了,还有六根变甲、一瓶蜜水、一支朱笔、几张黄纸。她想了想,把那个算卦的老龟壳给了铁匠道士。
铁匠道士拿着龟壳,翻来覆去看了好几眼,眉开眼笑:“这是个好物。娘娘,你连吃饭的家当都舍得给我?”
张翠娥冷冷一哼。
出了铁匠铺,张翠娥拿了灯笼,对李柔风说:“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找一个人,马上就回。”
李柔风点了点头。
张翠娥深深地多看了他一眼,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她欲言又止,只是道:“你不要乱走,万一有什么事,就喊铁匠道士。”
目送那团火焰消失在街道尽头,李柔风转身又进了铁匠铺。
“我想要一个青铜鼎。”
“三十贯。”
“我给你一百贯,照我说的做,不得走漏风声。”
“封口费不止这个价。”
“事成之后,百金重谢。”
“妥。”
一刻钟之后,张翠娥又回到铁匠铺前。萧瑟风起,卷起地上几片枯叶,一个人影都没有。
张翠娥愣了一下,转到铁匠铺周围看了一遍,都不见李柔风的身影。她一颗心坠下去,隐约浮出些不祥的预感。
她几乎是闯进铁匠铺中去:“铁匠道士,你见到刚才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了吗?”
铁匠道士专心致志地打着铁:“不是和你一同走了吗?”
“刚刚这一刻钟,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都没有。”
张翠娥焦急起来:“真的没有?”
“骗你作甚?”
张翠娥的目光扫过铁匠铺,他这房子很简单,外面是打铁的地方,里头一个房间,堆着破烂被褥,旁边支一口锅,神龛上放着三清像,无处可以藏人。
道士铁匠依然心无旁骛地打铁,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除了铁锤砸下去的巨大声响,四周如荒野墓地一般死寂。张翠娥一颗心先是长了毛,随后长长的火舌舔上来,舔到她几欲疯狂。
她夺门而出。身后铁匠道士道:“别的人没看到,一个穿紫色道袍的长胡子刚过去。”
张翠娥大声喊:“李柔风!李柔风!”她嗓子是哑的,稍一大声,声音便破了,嘶嘶的像一个破锣。喊两声,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眼泪,却无人应。
只怕是被人掠走了。他一个阴间人,身上又无火焰可以追寻,她要从何处寻起?她恨自己的侥幸之心,她恨自己为何要走一趟采芝斋,她难道以为这鬼市好比西市吗?丢下的李柔风还能在石桥上找回来?
她惶惶惑惑,慌慌张张,失魂落魄,目生戾光。
她在鬼市冰冷的巷子里跑着,想带走李柔风的人定然不会走大路,会被人发现。她想她可以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找李柔风,去找捉走他的那个人。她的生命何其贫瘠,又何其空虚寂寞,若没有了李柔风这个人可以恨、可以爱、可以折磨、可以被折磨,她又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一生?
她要杀了那个人,她要杀了那个夺走李柔风的人,她要将他碎尸万段,她愿意祭出自己尔后万世的生命,对那个人施以恶咒,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狂风呼啸,镇魂铃响彻三千里地,阳魃的火焰一路焚烧,将这阴阳路烧出一条烟熏火燎鬼哭狼嚎的大道。
怨鬼们喊:“够了!”
张翠娥忽然听见一声“张翠娥”,骤然刹住了脚步。
一个紫袍的身影在黑暗中闪现出来。
是通明先生。
张翠娥感觉到他身上有阴气缭绕,是熟悉的气息。
声带疼得她发不出声音,她张了张口,嘶哑地说:“还我。”
通明先生身上的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鼓囊囊,阴气之中,周身定着一股仙明之气。他长髯飘飞,冷声道:“你偷走的书,拿出来。”
张翠娥一怔,强装镇静道:“我没偷什么书!”
通明先生冷冷道:“张翠娥,休得逼我清理门户。”
张翠娥身子一晃,后退了一步,仍咬牙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书。”
“昨夜在醽醁酒坊,你用的什么诀,祛除了李柔风身上的厉鬼?”
冰冷的夜风中,张翠娥的鬓边渗出冷汗,她道:“不过是师父教我的一个祓魔咒。”
“孽畜!”通明先生厉喝一声,“我阳隐一门,正大光明,自然清静,哪来什么符咒之法!你偷了我那孽徒法遵所书写的诀谱,私下修炼这等邪术,还拒不悔改,那休怪老夫无情了!”
说罢,他快步行来,大袍骤张,手掌高高扬起,便要废了张翠娥的神庭。
张翠娥忽地翻身跪倒在地,举起一本薄薄小册挡在头顶:“先生!”她不敢喊师叔祖,嘶声辩解道,“我拿到它亦没几日,不过学了这么一个祓魔咒,其余的,我都不曾看过!”
通明先生目光冷寒地扫过张翠娥,伸手拿过那本小册子翻了翻,道:“为何要偷书?为何要学那祓魔咒?”
张翠娥初时不答,通明先生又是厉喝一声:“说!”
张翠娥单薄的身子被震得晃了晃,她眼中酸涩,终是开口道:“我有私心。”
“什么私心?”
“我爱他。”张翠娥跌坐在地上,双目空洞,神不守舍,卑微如尘埃,喃喃道,“我不许他被夺舍,谁也不许,我只爱他一个,换了别人的魂,都不行……绝不可以……”
通明先生目光锐利,像千万根针要刺穿她一样。忽地锐光一收,他一扬宽大袍袖,那是一招“袖里乾坤”的幻术,竟从袍袖中飞出一个人来,重重地坠落在张翠娥面前。
张翠娥定睛一看,那个人不是李柔风又是谁?只是他浑身冰冷,双目紧闭。张翠娥发慌地把他扒拉到怀里,伸指去他鼻下,毫无气息,她再摸他的腕脉,亦是毫无搏动。
她狠狠地掐他的人中,嘶声哑嗓地唤他,他却没有任何回应。他和一具尸身又有何区别?他本就是一具尸身,只不过现在成了真的而已。张翠娥双目血红地抬起头来,可眼前哪里还有通明先生的踪迹?
她紧紧地将李柔风冰冷的尸身抱在怀中,阳魃的温度却始终暖不热他。她低着头死死地盯着他,盯了许久许久,终于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她终于知晓,无论多么恨他、厌弃他、憎恶他,白日里他说了那番话后,她甚至想要杀了他,从此一了百了,再无执念。然而待他真正没了生气,真正睁不开眼,说不了话,喊不了她一声“娘娘”了,她却再也没了活的欲望。
原来爱一个人,便只能爱,恨不得、憎不得、怨不得,无可奈何,令人绝望。
李柔风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忽然听到一个云雀般的声音,很清晰地叫了他一声:“李三公子。”
不知为何,他很笃定地知道这就是张翠娥。
但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这样一个声音。
他竭力想抓住这个声音,想去追溯这个声音,但那声音就像风一样,一瞬即逝,了无痕迹。
他忽而又听见张翠娥声音嘶哑地说:
我有私心。
我爱他。
我不许他被夺舍,谁也不许。
我只爱他一个。
……
这声音是碎的,碎得像满地的砂子一样,碎得到处都是,混着斑驳的血迹。
他恍然看见她流出泪来,那泪也是血红的。
他的心忽然就软了,张开来,想把这个破碎的灵魂揉进去。
李柔风,李柔风,李柔风……
张翠娥一声又一声地叫着,似杜鹃啼血,绝望又彷徨。
他心颤,可他在庞然虚空当中,茫茫无所依。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那么矛盾,为何方才那个云雀般的声音是张翠娥,这个嘶哑破碎的声音也是她?为何他明明看不见她,却能看到她流出血泪?可当他努力回想刚才看到的她的模样时,却又什么都看不清。
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幻象?哪一个是当下,哪一个是过往?
李柔风,李柔风,李柔风……
这一个才是现在的她……这一个……
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周身骤然一沉,轻盈的灵魂仿佛被装进了一个玄铁做的套子里,重得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一时之间痛苦得缓不过劲,浑身动弹不得,睁开眼,看见的是火,淌到脸上的却是水。水顺着他的嘴唇洇进他的嘴里,咸苦得惊人。嘴唇润了些,张开些微,他低声唤道:“娘娘——”
他看到那一团已经缩得很小的火骤然之间扩大,烟炎张天!他听到张翠娥在撕灯笼,哆哆嗦嗦的,哗啦啦地将纸剥开,随即火热的烛火凑到了他的脸侧。一切都是安静的,她抱着他的手脚仿佛僵硬,她的呼吸仿佛停止,只听见她不时抽一下鼻子的声音。
张翠娥——他在心里长长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随着一个“娥”字,他长长地缓过一口气来,这口气极长,长到生命幽回,逝而复返。
烛火摇曳,张翠娥相信她确实看到,他睁着一双清澈含情的眼睛,有黑的有白的,水里浸的棋子儿一般。她发着怔,见他似是吐出了一口气,脸色仍惨淡无生气。
那低低的、凉润的声音道:“娘娘,渡我一口阳气吧。”
张翠娥像是没有听见,呆滞着看了他半晌,半晌之后,才忽地听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忽地俯下身去,不管不顾地去咬他的嘴唇。
她发了疯似的咬他,似要将过去所有的恨、所有的爱、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刹发泄。
一口阳气灌过去,李柔风这才勉强能动了。他靠着旁边的树根坐起来,环着张翠娥任她吻任她咬,任她的舌尖滑过他的唇齿,任她毫无章法乱亲一气。但他这行尸走肉一般的身体,却一点一点被她亲活起来。他那颗冰冷、沉寂的心脏,也渐渐由慢而快,跳得剧烈。这时他方觉怀中身躯瘦弱而颤抖,像一棵草,平日里那些色厉内荏,那些口是心非,只剩下慌不择路。
她像一团绝望的野火,烧得他的心开始发烫。他捧着她小巧的脸颊,指尖卡进她细密整齐的牙齿中间,低声道:“娘娘,别吞,有毒。”他叹息一声,微侧头,吮干净她舌尖上的血腥味。
张翠娥累了,李柔风便把她整个儿抱在怀中。她靠在他颈边,精疲力竭,一言不发。李柔风被她疲惫的呼吸扰得胸中抽痛,轻吻她的发顶。
两人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杨府。李柔风听见张翠娥走路,一脚有声,一脚无声,蹲下来一摸她的脚,才知道她方才跑丢了一只鞋。
李柔风叹息一声:“娘娘——”
张翠娥不吭声,不想承认方才的狼狈。
李柔风背对着她半蹲在她面前,示意她上来。他背着她走,蜡烛已经灭了,点不燃,但李柔风并不需要光,那黑气最浓郁处,便是杨燈的府邸,自有阴间的怨鬼为他引路。
张翠娥安静地伏在他凉沁沁的脖颈边,他每走一步,鬓发便与她的长发擦过。张翠娥想明白了,就算李柔风对她永远不可能有对昔日旧爱那般的真心,像这般的耳鬓厮磨、口齿相噙,于她也足够了。她终于信了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就是不平等,有的东西,对有些人来说唾手可得,她却要付出千倍万倍的艰辛,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但那又如何?
她轻描淡写地对自己说:那又如何。
镇魂铃在无边寂静中叮叮当当地响,阴兵借道,阴间人退避在侧,阳魃附在阴间人的耳边,低低地说:“李柔风,我喜欢你。”
醽醁酒坊的刺杀之后,吴王萧子安再也不敢轻易出宫,建康城中安生了几日。杨燈在府中与部将密议北伐大魏的谋略,足不出户,安然无恙,故而也不急于催促抱鸡娘娘想出对付维摩的法子。
小院中,李柔风仍拿了一卷竹简看,半卷读下来,感觉张翠娥已经用清水把房间和厅中的石砖地面冲洗了好几个来回。他盘腿坐在竹榻上,鞋子搁在一旁的矮凳上方便张翠娥洗地。
“娘娘,你有心事?”
张翠娥皱着眉头,嗯了一声。
“何事?不妨说与我听听。”
“没钱。”
张翠娥是真没钱,虽然在杨府住着,不愁吃穿,但打柴刀的那五贯钱,不知当从何处谋得。
李柔风笑了起来,问:“那娘娘打算怎么办?”
张翠娥背着手在房中踱来踱去,皱眉道:“我在想要不要去找杨燈讹一点。”
“你过去经常讹别人的钱?”
张翠娥挑起细长的眉,斜睨着李柔风:“算命的不讹钱,难道和李三公子一样吃佃客吗?”她又瞅一眼李柔风,“你不要去找范宝月,我不要你们的钱。”
李柔风听出她话语中的霸道,笑道:“娘娘,‘你们’是何意?我的钱,你也不要吗?”
他这话在张翠娥听来,有几分调情的意味。自打他那夜苏醒过来之后,待她便有了些不同,不似过去那般疏淡有礼地拘着了。张翠娥不想去追究他是虚情还是假意,历过那一次生死离魂之后,她便已经打定主意,他对她有几分柔情,她便受几分,不管他是天性如此,抑或惺惺作态。
“好你个李柔风。”张翠娥爬坐到竹榻上去,狠狠拍了一下榻面,恶声恶气道,“又藏私房钱!”
“不敢。”李柔风道,张开双手,“我真没有。”
张翠娥狐疑地摸摸他的袖子,又摸摸他腰上的荷包,果真都是空空的。
“那你哪来的钱给我?”
李柔风说:“娘娘,你带我去鬼市,我可以帮你挣钱。”
这夜,张翠娥和李柔风又去了鬼市。
李柔风问张翠娥:“娘娘,你算一卦,能赚多少钱?”
张翠娥默然一想,摸骨自然是最赚钱的,摸个大的,比如萧焉这种,她能赚出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来。不过,她看看李柔风,她这辈子已经不想再为任何人摸骨。
其次便是龟甲卜筮,她连龟甲都已经给了铁匠道士,这条路也走不成了。
现在便只剩了太乙六壬、紫微斗数之类。
她道:“在鬼市上支个摊,至多一卦五文钱。”一贯钱一千文,想赚回那把柴刀,她得算上个把月。
李柔风想了想,道:“娘娘,咱们最少得有十文钱的本金,你能算两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