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风(小狐濡尾)_第十一章 红莲业火(1 / 2)_柔风最新章节免费阅读无弹窗_嘀嗒读书

第十一章 红莲业火(1 / 2)

柔风 小狐濡尾 7498 字 2个月前

张翠娥走出府邸,摸了摸头上光溜溜的发髻,突然想起来上面那朵栀子花没了。应该是之前李柔风解她头发的时候,给她摘了下来,不知搁哪儿去了。

回去拿已经不可能,那便算了吧,兴许她去战场的路上,能再碰到一朵……她腿根发酸,脚下忽地趔趄了下,扶着墙才没被绊倒。一抬眼,她便看见了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亦着法衣,紫色八卦衣在夜风中猎猎招摇。他脸上像是凝结着寒霜,目光里长满了冰冷的刺,刺丛中清晰地写着几个大字:不知廉耻。

她尴尬地笑了笑,直起瘦弱的身躯,抿了抿干干净净并没有一丝碎发的鬓边,干巴巴道:“让先生久等了。”

通明先生宽大袖袍中的双手背在身后,长髯被凛冽的风吹得飞了起来,他声音冰冷地道:“张翠娥,谨记你的本分。”

张翠娥讪笑:“是。”她并不想和通明先生多说一句话。一匹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在前面等着她,上头挂着备给她的青囊,却不是她的大黑马。

她从通明先生身边走过去,听见他在身后说:“别忘了你过去只是个沿街唱散花乐

、讨饭骗钱的小叫花子。”

张翠娥足下冻住,过了一会儿,她冷笑了一下,那细长的眉恣意挑起,令她这笑慢慢地挑出轻蔑,挑出不屑一顾。她高傲地仰起头颅,利落地跃上了马背。

漫天鼙鼓动地来,旆旌卷着烟尘,号称有四十万人的大军从天地之际的西方一直拉到东方,浩荡之势,宛如钱塘潮头,壮阔一线连天。

三百年的石头城在夜幕中如蓄势的狮子一般收紧了肌肉。每一块地底掘起来的石头都竦峙了起来,缝隙中密密麻麻地插着铁刺、长矛。江流浩荡,月华流照,这座城池在天地间显得格外渺小,但今夜,末日皇朝的巨蟒向它张开了血盆大口,而它决心做一块巨蟒口中锋利而顽固的石头。

不出萧焉所料,大魏军队的大将军惯于等待,考验敌人的耐心,而于深夜突然向城池发动雷霆一般的猛攻。

魏军此前养精蓄锐了一日,此刻的攻城好似疾风暴雨,钩援云梯、二十四床强弩、石炮临冲,冲撞得整座石头城都在震颤。秦淮河水里翻起滔滔白沫,横塘上浓雾滚成波涛。每家每户的老弱病残都拿起铁棍、菜刀,相互抱紧着守在门边,耳边传来一声紧连着一声的轰鸣,脚底地动山摇。

萧焉一身重铠,高高立于城墙边上,以观战势。飞石暗矢不时从他身边擦过,亲卫劝他退后,他却执意不肯。

“孤乃天命之人,自有天地神灵庇佑!命中大劫已过,便有八十六年寿期,势必一飞冲天,岂会葬身于此!”

澂王勇武若此,守城将士士气大振,吼声冲天。

夜晚层层的瘴雾下,萧焉眸中敏光好似虎豹的利爪,死死地钩住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魏兵死去,守城的士兵从城头掉落,赤血穿透土地,尸体像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作物。

走过生死、穿过血海的人,在硝烟与烽火间仍能冷静如一头潜伏的猎豹。他是守候猎物的猎手,手握长刀,等待一个时机。

张翠娥盘腿坐于幽暗之中,身后有无数双鼓动的眼睛。半个月中,建康城前飞快地建起了一座瓮城

,只是一座用于城池防御的瓮城,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特别。直到大魏军队攻城前夕,才有极少数守城的士兵知晓,有一辆又一辆蒙着黑布的战车,趁着夜色驻入瓮城之中。

这些黑色的战车中似是贮满了人,却又极其安静,没有任何动静。北极星已经凌空,细碎的光芒坠入凡尘,细细碎碎落到张翠娥的发髻上,让她乌黑的发髻闪烁出金属一样的墨蓝光泽。她闭着眼睛,坐在一辆铁壁战车上,车前坐着一个身强力壮的阴间人车夫。

“击鼓出战,鸣金收兵。”张翠娥耳边响起萧焉的声音,他亲自教她战术,不知为何,这让她渐渐没那么憎恨他。

他不是个好人,但作为王,尤其相比于其他帝王而言,他是称职的,甚至是优秀的。

“阴间人用尽的时候,我们会鸣金,你从前锋位置退回来,会有军队接应你。

“使用阴间人,乃迫不得已之举,是为了减少将士伤亡,蓄力反击,一举灭除大魏军队,如此,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你且放心,我一定会保你周全。倘若他醒来,看不到一个完完整整的你,那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

张翠娥慢慢睁开眼睛,吕公车的冲撞声如雷震天,尘土簌簌地从石缝间落下,整座瓮城摇摇欲坠。

瓮城快要破了。

她从铁壁战车上站起身,捋展了衣衫。星光之下,那一双修长而蕴满劲力的手繁复地折叠起来,指指相钩,日月合机,身招地煞,诀应天罡,城墙破碎、木石四溅的那一刹,她听见了隆隆的擂鼓之声。

擂鼓上阵!

她蓦地睁眼,长身而立,手指北斗,天地万化,尽应一身!

“三清在上,日月为鉴,宣威三界,统御万灵——醒来!”

朱砂符纸顿化漫天灰烬,平地忽起惊雷与罡风!罡风吹起所有蒙蔽战车的黑布,地狱之门洞开!镇魂铃响彻万里,阳魃手指所向,阴间世中便飞起成串的烈火,符咒火烬好似寻找宿主的蛊虫,飞向每一个阴间人的眉心,醒尸法印回环叩响四千条魂魄,四千名阴间人齐齐尸变!

攻入瓮城的大魏士兵并不知自己遭遇到了什么,他们的大刀与长矛仿佛陷入了一个魔境,鲜血换不来死亡,碎裂竟会触发重生。他们的肉身很快被撕裂吞噬,自己的长矛贯穿自己的心脏,自己的大刀劈溅自己的脑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死,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只知道他们似乎打开了一个凶残的地狱,地底的恶魔爬了出来。

这确实是一个地狱,阳魃的战车所去往的地方,阴间人宛如铺天盖地的蝗虫,吞噬一切活着的庄稼,所过之处,尽是破碎尸身,铺得地面高出一层。阴风在天地间呼啸,攻城之声渐渐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万鬼夜哭的声音。经历过这一夜的人将永世无法忘记这一夜的声音,这一夜他们并不是在人世间。

萧焉在城头上冷冷地观察着这一切,他早已见过阴间人的尸阵,甚至亲自操练过。然而当这尸阵真正开启之时,他还是感觉到世间大道倒行逆施时冷入骨髓的那种寒意。

杀戮!

大慈恩寺里的婴儿蓦地又睁大了眼睛!

杀戮!

“殿下!”

通明先生的纸人马从城墙两侧飞起,截断大魏军队溃散的侧翼,萧焉挥起令旗,伏于城外的军队借着障眼法的掩护,无情地将失去秩序的魏兵踏作肉泥。

被阴间人冲乱阵脚的大魏军队在短暂混乱之后,很快意识到他们面对着什么。将军们到底见多识广,很快辨别出这些竟都是阴间人。身蹈死地没有多余的抱怨,心中恐惧也没有了后退的道路。尸变的阴间人是不会停止杀戮的,直到它们自己被碎尸万段或者化骨为止。浮躁而骄傲的大魏军队一时竟被死亡的恐惧凝结起来,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顽强与凶狠。

他们很快识别出阴间人军队的两大弱点,其一是阳魃,其二是失去阳魃阳气怙恃的阴间人边阵。阳魃很难攻下,铁壁车坚不可摧,聚集在阳魃身边的阴间人宛如蜂后身边的群蜂,几乎没有突破的可能。他们便从最边缘的阴间人开始砍杀,那些被挤在边缘的阴间人往往是最弱小、最破碎的,远离阳魃,他们被砍碎后,复生的能力也极差。

来自城墙上的鼓点时密时疏,时重时轻,向铁壁车中的张翠娥发出变阵与进退的信息。阴间人的军阵踏着血尸,寸寸向大魏的阵心逼近。血肉横飞,大魏的士兵不断号叫着倒下,铁石心肠的大魏将军端坐阵中,沉着地发号施令,指挥军队从边缘包抄,用战马冲散阴间人和阳魃的联系,收拢包围圈,将这数千阴间人由外而内地逐渐吞噬。

他们有这样的耐心,他们号称有四十万大军,是这群阴间人的百倍。一百人杀一个阴间人,绰绰有余了。

包围圈在不断缩小,阴间人的肉块飞散各处,如虫子一般蠕动,见之令人毛骨悚然,许多士兵呕吐起来。天际风云搅动,天光变幻莫测,萧焉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城墙上,钟鼎一般的铜钲已经备在他身侧,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阵中心那一片全然被鲜血染红的地方,手中扬起了木槌。

“殿下,靠近阳魃的阴间人没那么容易战死,还可以再等候片刻。”通明先生在萧焉身边道。

阴间人多杀一个人,活着的将士身上的负担就减轻一分,生还的可能性就增大一分。这四千阴间人,势必要用到极致。

通明先生是这样想的。张翠娥,也是这样想的。

只不过她多想的一点是,将士生还的可能性增大一分,萧焉平定天下的时日便早一分。

李柔风,他会多快乐一分。

想到此处,她也会笑出一点点。

血的味道、腐尸的味道,早已浓厚到让她麻木。她身处铁壁车之中,依靠指北针和天上星宿来辨别时间和方向,早已感到向前的推进已经变得越发缓慢和艰难。

铁壁车伤痕累累,沉重有力的箭矢有的已经扎穿厚厚的铁壁,甚至有火石落入车中。但无妨,她无所畏惧。天空已经开始发亮,从铁壁车被破坏的孔隙里,她看见了外面与大魏军队拼杀的阴间人。

她不是没有见过中了醒尸咒的阴间人,甚至砍死过中了醒尸咒的龙员外,一个阳魃要砍死中醒尸咒的阴间人,那是需要极快的速度的。

砍死龙员外,她并没有什么感觉,没有怜悯,没有太多的憎恨。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中醒尸咒的阴间人。这些阴间人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虽然他们被定住,不能动弹,但从他们损毁的躯干上,从他们变化万千的眼睛里,她看得到每一个人的故事。他们真是奇怪的物种,不是人,可又是人。现在他们早已失去任何理智,只知道在她的驱使下,凶狠残忍地去砍杀大魏的军队。他们都已经成了傀儡。

铁壁车外惊天动地,血流成河,铁壁车内却很宁静。北斗七星的星光渐渐暗淡,她看得越来越清晰——她看到了车外同样披挂铁甲、被阴间人车夫驱使的黑马。那不是她的大黑马,她舍不得让快要当骡子爹的大黑马上战场,变成大黑筛子。

就像萧焉可以让四千阴间人战死沙场,却绝不许阴间人李柔风踏入修罗场一步。

张翠娥忽然想,佛说,众生平等。可这世间终究是没什么平等的,他们的爱恨,已经让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有所区别。可是这陌生的大黑马又有何辜呢,这四千陌生的阴间人又有何辜呢?

一切都是因为这乱世。

既然已经走到这般境地——张翠娥想,她听到了城楼上清晰无比的鸣金声,一声急过一声。萧焉在召唤她回去,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但——既然已经走到这般境地,她不想后退了。

她今夜杀戮至此,已经罪孽深重到将进无间地狱。

既然要进地狱,那么她便无畏再往下一层。

她喃喃地在心里念叨着,李柔风,柔风,像一个温柔的魔咒,一个让她宁可被业火烧作灰烬也绝不愿后退半步的魔咒。

铁壁车摇晃不已,鸣金声仍然没有停止,越来越急,显然鸣金之人的心绪也越来越急躁。

张翠娥在铁壁车中慢慢地站了起来,镇魂铃响,她长而有力的十指屈钩掐握,一连串越发复杂的诀法手印施展出来,符纸火烬从她口中喷出,已经开始虚弱的天地灵气忽而再度在天罡汇聚,聚起生杀之机!

“张翠娥到底在做什么!”城墙上的鸣金之人终于咆哮出声。

通明先生都回答不了他这个问题。

但战场上所有人,包括阴间人都听到了张翠娥那嘶哑然而清晰无比的声音——“九炁帝君,获此神印。阳生阴杀,鬼神服信!”

战场之上忽然又爬起无数阴间人——这一夜刚刚化生的阴间人,再一次感知到阳魃的召唤。

醒尸符烬飘向每一个新生的阴间人的眉心,刹那之间,又是一场迅猛无比的尸变,血腥的煞气横扫整个沙场。

而这一刻,铁壁车也彻底被击穿了。

李柔风艰难地抬起头来。头很疼,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他知道是萧焉灌的,萧焉太知道他的弱点,只要萧焉想逼他喝点酒,他不得不喝。但一沾那酒,他便知道不妙——萧焉让他喝的是最烈的白堕春醪,在过去,白堕春醪他是根本碰都不碰的。

但他还是醒了,身上浓烈的酒气让他知晓时间还未过去太久。他吃力地睁开眼,奇怪的是眼前竟然很亮,让他恍然觉得这是在他失明之前。

他向光亮处望去,那是一方窗口,窗口亮着通天的红光,却不是什么天象。但这哪应该是天象呢,他看不到天象的,只看得到阴间世,但阴间世从来晦暗,哪里会这么亮呢?

他用力地揉着眉心,一时竟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诞。他耳边又有一个声音,云雀儿般道:“李三公子。”这声音和张翠娥嘶嘶哑哑的声音重合起来,“李柔风。”

他便想起她来,他很清晰地记得他做了一场梦,一场高唐云雨的大梦。张翠娥是个道姑子的打扮,走进他的梦中来,他摘下了她发顶那朵香气袭人的栀子,将她那梳得整整齐齐光光滑滑的发髻打乱,她那丝缎般的长发包裹着她娇小细瘦的身躯,整个人都娇软得醉人。

他想到都觉得身上一阵一阵似有热水过又似有凉水过,手指不由自主地收拢,身躯不由自主地发硬。太真实了,他不仅摸清了她每一寸肌肤生长的模样,连她身上泛着淡淡奶香气息的滋味都尝到了。

起初她在他怀里挣扎得厉害,他心里好笑,梦中的她怎么还是这么羞惭得紧,不许他碰,只怕梦中的这个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嫁了他,成了他的娘子。他知道她到底是爱他的,那金色的火焰那般炽烈,像要把那暗沉沉的阴间世都烧尽。所以他胆敢对她肆意妄为,他要一点点地摸摸看,他心中的这个小娘子,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的小娘子到底是顶好看的,只是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浑身上下都是纤细的,包括细长的眉眼。他心目中她总是柳眉杏眼,一凶起来,那杏眼儿便瞪得圆溜溜的。然而她并不是。他想象不出,这样细小的人儿,怎么拿得起柴刀。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竟觉得有些灼烧。一个阴间人的脸颊竟然会觉得发烧,他知道他不能再细想了,竟会做这样的春梦,他想她到底也成了他心底放不下的执念。

可他竟忽然闻到手掌上有些香气,是栀子的香气,是梦中在他掌心辗转百遍的人身上的香气。

他心中似有鼓点擂了起来,有什么不祥的感觉掠过心湖。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心中凌乱不堪,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他又扑到窗边去,拉开窗幔,让那窗口现得大一些。他仔仔细细地看,终于看清了,那是红莲业火,是地狱裂开所生发的火光。

他张着双手,慢慢后退。为何这阴间世,会突然出现这般大的业火,火光甚至覆盖了整整一方的天空?他撞到桌子,忽地又扑到床边,在整张床上疯狂地摸索。床上铺得整整齐齐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上面一根头发丝都摸不到。他又趴到地上摸,摸来摸去,嗅到了隐隐的香气,因枯萎而淡然的花香。他循着那花香一路摸过去,终于在床脚与墙壁的缝隙里摸到了一朵凋零的栀子花。

他在鬼市遇见她时她便戴了满头的栀子花,老宅院子种得满满当当的栀子花,这座血腥的石头城中,仿佛永远香气浓烈、清洁无垢的栀子花。

李柔风夺门而出。

阴间人在什么人手里,就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张翠娥出了铁壁车,置身满耳满眼的血腥杀戮之中,心中所浮现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太平人间是没有阴间人的,阴间人应乱世而生。过去千百年间,未尝没有过乱世,未尝没出现过阴间人,可关于驱使阴间人的方术,不知为何没有任何一样流传下来,否则也不会有法遵历十年时间,潜心琢磨出一本关于阴间人的术书。

她想起李柔风第一次遇见的那个阳魃,所想到的也不过是利用李柔风骗点小钱,最后卖了李柔风,为自己捐一座七级浮屠。

道士法遵,只是想借阴间人的阴身为萧子安的长子还魂,在萧子安身边谋一个王师之位。

杨燈,想借阴间人之手杀吴王萧子安,自己封王。

到了通明先生和萧焉手里,被施了醒尸咒的阴间人则在阳魃的驱使下成为最恐怖的大军,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阴间人配上阳魃,是最恶的刀,这把刀,见风而长,在有着怎样的心的人手里,便能有多锋利。

萧焉那是颠覆天下的野心。

身边的阴间人前赴后继,许多阴间人用肉身挡住了向她射来的利箭。陌生的大黑马已经死了,为她驾车的阴间人汉子也被剁成了肉块,未来得及生长起来,便被剁得更碎。

她紧握着柴刀砍死了一个冲开她身边阴间人结阵的大魏士兵,她想,还会不会更坏呢?

会不会有人比心心念念颠覆天下的萧焉更坏呢?抑或他胃口变大,整个人都变得更坏呢?

阴间人的杀戮已经开启,以后会不会有更残忍的事情?

她觉得她太幼稚了,恰如她从未想过有今日,自然也想不到有什么更残忍的事情。但她知道,肯定有人能想到。

肯定会有,更坏的地步。

而她不想再做这样一把刀,为虎作伥了。

李柔风轻而易举便冲出了府邸。地狱之门开启,恶鬼悬浮游荡,没有什么再挡得住他这个阴间人。

他看不见城池,却看得见修罗场。他看见那红莲业火如从地底喷溅而出,烧成一片无尽的火海;他看到无数的新鬼被烈焰烧得冲天而起,在阴间世晦涩的天空中盘旋坠落,那是鬼魂之暴风疾雨。

他并非不曾见过战争,萧焉曾亲自带他去看过几场大战,他见过几次,便无甚兴趣,横竖都是萧焉赢,他想来,有何看头。

可这是他头一回看见人间战争下的阴间世,竟是如此末日景象!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鬼魂,密密匝匝到让他无法喘息;他从未听见过如此惨烈的号叫,不得不撕下衣襟堵死自己的耳朵。

密密麻麻的鬼魂让他根本无须分辨道路,他往鬼魂奔走的地方一路奔去,一直冲向那红莲业火!他知道属于他的那团火焰也必然在其中,否则那业火之中不会凝结那般厚重如垂天之云如鲲鹏之翼的阴气!

他狂奔着,脱掉身上那件碍事的大衫,感觉双肩像是被一双手用力地抓了一下,耳边又有两个重合的声音响起——

李三公子。

柔风。

一个云雀儿般,一个嘲哳嘶哑。

可那是同一个人。

足下猛地被绊了一下,他跌倒在地上,挫伤的胳膊并不怎么疼痛,他却觉得肩骨上似又被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手伸进衣衫里去摸,用力去摁,果然有瘀肿的疼痛。他想起来,她便是这样紧张甚至是带着一些惊恐地用力抓着他的肩膀,就像他是她的敌人,却也是她唯一的依傍。

可这般被手指紧紧按住肩膀的感觉,为何他总觉得似曾相识呢?

他脑海里忽地现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场景,同样是在一个漆黑无光的屋子里,他极不情愿地解了衣衫。那是萧焉逼他进去的,说诸葛逢生摸骨看命,奇准无比,人一生,便在这一副骨相之中。

他那时是不信这些的,一来他不信有人真能摸骨看命看得准,二来倘若知道了一生的命数,活着还有何趣味呢?

但萧焉软硬兼施地把他推进去,他也不得不试上一试。

他十七岁,气鼓鼓地坐在那里,一双温热的手在黑暗中探过来,先是落到了他的脸颊上,然后再落上他的肩骨。那一双手极有力,手指修长,摸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只觉得骨节硬朗,初时轻柔,但随即便有穿透血肉直达骨髓的劲力。

这便是摸骨?他嗤之以鼻,除了被捏得极疼,他那时候没什么别的感觉,上半身的骨头几乎都被那人捏了一遍,像要把他整个人拆了。

他出去之后,一张黄麻纸从门缝中递了出来,他见上面写有七个字:汝命混沌,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