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竹木石间,弥漫着朦胧的凄苦。
刘基坐在椅子里,椅子就摆在门口。看雨,一动不动。
陡然间,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右肋间杀出,直让刘基忍不住呻吟了声,抬起老手抚摸,右腹里面似乎有个疙瘩。
刘琏见父亲坐在门口,从外面匆匆跑了过来,埋怨道:“父亲,雨天难免湿冷,如何还能坐在此处?”
刘基摆了摆手,拒绝离开:“听听这春雨也不错,明年的春雨,怕是听不到了。”
刘琏面露悲伤之色:“父亲莫要如此说,太医说了,只要将养一阵子,总会好起来。”
刘基呵呵摇头:“你怕不是忘了,为父曾进言,治天下者其犹医乎?医切脉以知证,审证以为方。若不懂一些医术,岂有这些言论。这身体如何,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得很。给陛下送去的折子,还没批吗?”
刘琏低头。父亲已经病重如此,写了告老还乡的折子送上去,皇帝一连几日没任何表示。
刘璟撑着油纸伞走了过来,行礼之后,道:“父亲,顾县男来访,就在门外。”
刘基眉头微抬:“三月春暮已,雨天来客稀。我这糟老头子,他人唯恐避之不及,他竟敢登门,呵呵,让他来吧。”
刘璟亲自去请。
顾正臣带着萧成进入诚意伯府,至后院,看着面黄肌瘦,一脸病态的刘基,顾正臣行礼道:“见过诚意伯。”
刘基抬手还礼,勉强笑道:“看到顾县男来,便知顾县男将离,此番来,该不会是想送刘某最后一程吧,这次可不要送我玉佩,詹同食言,我可不想食言。”
顾正臣见刘基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打趣,便点了点头:“送诚意伯一程是真的,但是不是最后一程,那就要看诚意伯自己了。”
“何意?”
刘基不解。
顾正臣看了看刘琏、刘璟。
刘基抬了抬手:“你们两个出去吧,容我与顾县男说说话。”
刘琏、刘璟无奈,只好离开。
顾正臣从一旁拿起拐杖,搀扶着刘基走到书房里,待刘基坐稳之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旨意,晃了晃,塞给想要起身的刘基:“陛下恩准你归乡。”
刘基捧着圣旨,颤颤巍巍打开,铺面而来便是一句:朕闻古人有云,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忠臣去国,不洁其名……
这话的意思是,哪怕是绝交了也别说人坏话,除非你不是君子,哪怕是你受委屈了,受冤枉了也别喊出来,除非你不是忠臣。“老病之身,当至故里颐养天年,共语儿孙。君臣一场,朕不舍终有怜悯,臣不舍终有别时,敕令泉州县男顾正臣护送归去,待身康体健,归至金陵与朕再谋千里外之事……”
顾正臣看过这封圣旨,典型的三段落:
第一段:我们好聚好散,别乱说话。
第二段:我曾经重用过你,你也曾经帮助过我。
第三段:你回去吧,我找人送你,再见。
刘基嘴角哆嗦了下,终没说出埋怨的话,只笑了笑对顾正臣说:“你送我回青田,这倒是一件令人快慰之事。”
顾正臣抬手:“能送诚意伯归田,是顾某的荣幸。后日清晨,我们乘船离开金陵,可否?”
刘基点了点头,艰难地起身,将圣旨搁在桌案上,然后对顾正臣肃然行礼:“多谢。”
顾正臣没有避开。刘基直起腰杆,与顾正臣相视一笑。
这里的多谢,并不是感谢顾正臣护送,而是感谢顾正臣送来的消息。
大明钱庄开业,许多人并不看好,在这个时候哪个官员出现,哪个官员的家眷出现,皇帝都会看到。
刘基之所以让夫人去大明钱庄,是因为顾正臣差人给刘基送过口信。否则以刘基病卧在床的状态,估计也没什么心思关注什么大明钱庄。
朱元璋是个注意细节且容易想多的人,看到诚意伯病重在床还不忘支持大明宝钞,想起来这些年来刘基的伺候与谋略,虽然这个人说话有点直,不过脑子,但他的忠诚还是有的。既然忠诚,又何必非要让他死在金陵?
出于这种心理,加上太医言说刘基去日无多,便批准了刘基回青田。
青田县在浙江处州府,挨着温州府。顾正臣要返回泉州府,正好需要路过温州府,自温州府的永宁江入海口溯流而上,可以直接抵达青田县。
这一次送行,送的是一个将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