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县委办秘书科,现在的气氛十分微妙,此刻,冷枫的态度成了关键。房间内一时静默,连喘气声都听不到,只听到窗外哗哗的风声。如果说瓦儿是支点,那么关允就是杠杆,一头是李逸风,一头是冷枫,现在李逸风已经加上了筹码,就看冷枫是不是也下注了。
悄然的变化
作为初入官场的年轻人,背靠大树好乘凉,但在寻找可以依靠的大树之前,一定要确定大树不但枝繁叶茂,而且树大根深。
“瓦儿,你要是累了,就早点休息吧。”关允只当没听见瓦儿透露的秘密,有些话只能听不能接,就算瓦儿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也不行,他不能冒险。不是怕瓦儿告密,而是瓦儿毕竟只是一个小女孩,万一被李逸风套了话去,他必然不落好。
“我不睡,我还没玩够呢。”瓦儿到底是年纪小心思浅,没细想关允为什么不接她的话。她本来和关允面对面坐着,也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绕过桌子来到关允的身旁,拉住关允的胳膊,“关哥哥,你明天还陪我玩好不好?”
门帘一响,一个人推门进来。关允一抬头吓了一跳,是县长冷枫。
“县长……”关允忙起身迎接。
“我来看看瓦儿。”冷枫目光平静地冲关允微一点头,转身和颜悦色地对瓦儿说道,“瓦儿,孔县好玩不好玩?”
冷枫问的不是孔县好玩不好玩,而是在问瓦儿对关允的印象。
“冷叔叔好。”瓦儿很有礼貌地先问了好,“孔县可好玩了,山好水好……人也好。”她嘻嘻一笑,双眼眯成一道缝。
“那就好,呵呵。”冷枫的目光又看向关允,“关允,你明天一早先到我的办公室。”
关允激动地点头:“好的,县长。”冷枫特意点明明天一早,显然大有深意,是暗示关允,要比上班时间还要早。平常,关允一上班会先到秘书科,然后才会去冷枫办公室打扫卫生。这么说,他递交的材料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关允目光再次落在冷枫左手无名指的圆形痕迹上,作为关允发现冷枫秘密的关键点,联想到圆形印痕背后发生的一切,他心中对冷枫更多了好奇和敬畏。李逸风对冷枫的评价非常正确,冷枫确实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物。整个县委除了李逸风和关允之外,大部分人都没有摸清冷枫的来历,都被冷枫冷峻的外表和不通人情的工作方法蒙蔽了。
冷枫又关切地问了瓦儿几句,还没有走,又有几人陆续进来,当前一人正是李逸风,李逸风的身后跟着王车军和温琳。
和冷枫进门先关心瓦儿不同,李逸风一上来就先主动伸手和关允握手:“听车军和温琳说,你照顾了瓦儿一天,小关,辛苦了,我得谢谢你。瓦儿很调皮,肯定没少让你受累。”
李逸风明是感谢关允照顾瓦儿,实际上却是故意当着冷枫的面演戏。毕竟关允是冷枫的通讯员,县长的通讯员代为照顾县委书记的千金,而且书记和县长还不和,明显是想落冷枫的面子,同时给关允小鞋穿。如果说关允以前吃的是夹生饭,那么现在吃的就是夹心饼干了。
若是以前,冷枫既不会为关允说话,更不会替关允圆场,以他的冷漠,通常就是点点头,不置可否。
关允还没有来得及客气几句,冷枫破天荒地说话了:“我特意交代关允,一定要照顾好瓦儿,照顾好瓦儿也是一项政治任务。”
冷枫此话一出,不只李逸风吃惊不小,王车军和温琳更是大吃一惊,都向关允投来震惊和不解的目光。
李逸风到底是李逸风,虽然他不敢肯定背后发生了什么,但冷枫的话明显有维护关允之意。他想利用关允照顾瓦儿一事来继续挑拨冷枫和关允之间的关系,不但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反而让他敏锐地捕捉到冷枫对关允态度的悄然改变。
“呵呵,瓦儿,你看冷叔叔多关心你,还不谢谢冷叔叔。”李逸风迅速调整策略,拿瓦儿当了台阶。
“谢谢冷叔叔。”瓦儿很听话地对冷枫表示了感谢,又笑嘻嘻地冲关允说道,“再谢谢关哥哥。关哥哥,明天你还陪我,好不好?”
有书记和县长在,瓦儿的请求关允可不敢应允,刚才如果不是冷枫替他解围,他就吃了李逸风的夹心饼干。对冷枫刚才的回答,他心中一阵狂喜,印象中冷枫自从担任县长以来,还从来没有在李逸风面前袒护过任何一个人。
关允不好接话,李逸风就不好不表态了:“瓦儿别闹,关允明天还有工作,让车军哥哥和温琳姐姐陪你也一样。”
王车军是李逸风的通讯员,他当然可以直接安排。温琳是李永昌的通讯员,他也替李永昌做主安排温琳陪瓦儿,却独独绕过关允。事情虽小,话很轻,却从中透露出李逸风对冷枫的排斥和对关允的不信任。
“我不,我就要关哥哥陪我。”瓦儿耍赖,眨了眨眼,她不看关允,却偷偷去看冷枫。
小小的县委办秘书科,顿时气氛十分微妙,此刻,冷枫的态度成了关键。房间内一时静默,连喘气声都听不到,只听到窗外哗哗的风声。如果说瓦儿是支点,那么关允就是杠杆,一头是李逸风,一头是冷枫,现在李逸风已经加上了筹码,就看冷枫是不是也下注了。
冷枫不下注,关允还是会被闪了腰。此时不但关允的心情十分紧张,就连温琳也暗中握紧拳头,替关允担心,她紧张得鼻尖都渗出了汗珠。只有王车军神情悠闲,嘴角还隐隐有一丝得意和嘲弄的笑意。
还好,冷枫只沉默了片刻,就淡淡地说道:“瓦儿喜欢关允,想让关允陪她。关允,你明天理顺一下工作,最近几天,就好好陪陪瓦儿,我放你假了。”
王车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大嘴巴一脸震惊地看向冷枫,差点惊呼出声。
不可能!怎么可能?今天是怎么了,冷枫怎么处处维护关允?谁不知道冷枫冷脸冷面,在孔县从来独来独往,而且冷枫从来就没有喜欢和信任过关允!
冷枫怎么就突然之间对关允维护有加了?关允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脚?王车军目光深沉地看了关允一眼,心中涌起深深的敌意,关允,有你的,想翻身?休想,走着瞧。别以为你攀上冷枫的高枝就能怎样,冷枫在县委的处境自身难保,还想提拔你?等他过了眼下的这一关再说!
想到市委领导来孔县的目的,王车军心中又是一阵得意,到现在关允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李书记和冷县长到市委开的什么会,更不知道市委领导为什么要连夜赶来孔县。对了,关允应该连市委领导来孔县的事情都不知道,完全就是被排斥在了圈子之外的边缘人物。
一个边缘人物,一个在政治上后知后觉的人,就是政治上的失败者,就算他有县长撑腰又能怎样?况且冷枫终将面临失败的下场!
王车军想到孔县即将发生的大事,心情又舒展了几分,再看关允时的目光中就有了居高临下的怜悯。一个京城大学毕业的高才生,运气不好,担任处在下风的县长的通讯员,又没有背景,一个没有运气和背景的人还想在官场混?凭什么!
李逸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冷枫,他心中猛然闪过一丝强烈的不安,冷枫今天怎么处处维护关允,是不是和孔县即将迎来的变故有关?难道冷枫真要甘冒风险重用关允了?
平心而论,虽然他一向也觉得关允是个人才,但他就是不能重用关允,不但不能重用,还要处处提防和压制关允。只要他在孔县一天,他就要困住关允一天,不让关允有上升一步的机会。
倒不是李逸风对关允本人多有意见,说实话,他其实挺爱惜关允的才华,也认为关允是一个人才。只是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能怪他对关允下手太狠,要怪只怪关允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物。
人生之路,有时候一步也不能走错,尤其是在官场之上,走错一步,就有可能耽误一辈子。李逸风暗暗感慨,瓦儿喜欢关允,让他心中对关允也多了不少好感,但感情不能代替政治……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现在先去休息。”李逸风来了一手缓兵之计,他不想关允再继续和瓦儿走近,以免因为瓦儿对关允的好感而影响到他的政治判断。而且明天的事情,事关重大,他和冷枫的交锋将会上演真刀真枪的第一回合。
联想到和冷枫因为流沙河的水坝问题而剑拔弩张的关系,李逸风心中微微叹息。他知道冷枫是为了孔县的经济发展着想,但他又何尝不是?只是他和冷枫在许多问题总是达不成共识,步伐总不一致,说来说去,其实还是经济发展观的不同。冷枫性格保守,认为孔县应该稳步前进,而他却想在任期内就推动孔县向前大步迈进,他说服不了冷枫,冷枫也说服不了他,难啊……
不过还好,听说冷枫在流沙河的问题上 ,态度有了松动?不管了,反正明天许多事情都要有一个结果出来,不能再拖了。
容半山
关允和温琳送瓦儿去飞马宾馆,夜晚的微风吹动,有了些许秋凉之意。瓦儿仍然不知疲倦地哼唱一首歌曲,一听,竟然是张信哲的《爱如潮水》,关允不由一笑,小小年纪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时候,知道什么是爱如潮水?
回想起在大学时爱如潮水的时光,关允一阵感伤,等潮水退去,留给他的只是一地的伤心,京城……距离孔县只有四百多公里的京城,曾经承载了他多少梦想和希望,而现在却是他最不愿意提及和回忆的地方。
本来瓦儿只想让关允一人送她去宾馆,李逸风想让王车军一同陪同,瓦儿坚决不让。关允知道李逸风的爱女心思,就提出让温琳一起陪同,李逸风才放了心。
去时的路上,温琳没有说一句话,心事重重的样子。等好不容易安置下瓦儿,哄了瓦儿去睡,从宾馆出来后,只剩下温琳和关允时,温琳才艰难地开了口。
“关允,你真的不认真考虑一下去大城市发展的可能性?外面的天地很广阔,你怎么就一根筋?”一开口,温琳就是恨铁不成钢的责怪。
夜晚的孔县县城的大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关允站在县委大院的对面,依稀可以看清黑色的县政府和红色的党委两块牌子。他回头看了温琳一眼,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温琳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落水时的裙装,而是一身裤装。
“你是不是怕我和你竞争副科的名额?”关允开了一个玩笑。
“你……”温琳气极,伸手推了关允一把,不解气,又抬腿踢了他一脚,“你气死我算了,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
“好了,不生气了,琳姐姐,我错了还不行?”关允只好向温琳道歉,他也就是成心逗逗温琳,其实心里明白得很,温琳是真关心他的前途。
“一边儿去,你心里只有瓦儿妹妹,没有琳姐姐。”温琳没过马路回县委,而是朝路旁的树林走去。关允知道她有话要说,就跟了过去。
“你知道市里来了哪个领导?”
“不知道。”作为县长的通讯员,到现在也没人告诉他市里来的领导是哪位,确实说不过去。
“是我姨。”温琳本来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关允真相,见关允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也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气得不行,觉得不打醒关允,关允说不定真废在孔县了,“孔县要有重大人事变动了。”
关允没说话,其实他已经猜到市里来人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叶林,温琳的大姨。
关允为人不但注意细节,观察细致,而且记忆力强,市委每个领导的电话号码他都烂熟于胸。虽然他不够资格打出,却始终牢牢记在脑中,以备不时之需。
同样,市委领导每人的专用牌照,他也了如指掌。
送瓦儿的时候,原先空出的一号位置已经停了一辆市委牌照的汽车,他扫了一眼,将车牌号码一对照,就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当时他心中就是一紧,难道他先前的分析结果不对,市委来人,还是为了调整县委班子?否则,为什么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叶林要连夜赶来孔县?
叶林在市委组织部排名虽然不是十分靠前,但在几名副部长中,是唯一的一名女性副部长,而且分管干部考核,权力极大。
又一想,市委不可能突然就调整孔县班子,孔县的各项工作刚刚步入正轨,纵然李逸风和冷枫步调不一致,但大面上还是维持正常的运转。冷枫到任才一年多光景,现在调走,不但是对冷枫工作的全盘否定,也不利于孔县今后的发展。
还有一点让关允更加肯定的是,退一万步讲,就算冷枫要被搬开,市委也不会急着连夜就派一名组织部副部长来宣布,至少也要缓一缓,安抚一下冷枫的情绪。
那么温琳说的孔县有重大人事变动,又是指什么变动?关允就问:“要出什么大事?”
明明是温琳刚刚挑起话题,现在关允一问,她反而又犹豫了,迟疑着踢了踢脚下的落叶,不肯开口。关允笑了笑,也没勉强温琳:“不早了,早点休息,明天估计会很忙。”说完,摆摆手,转身走了。
望着关允远去的背影,温琳气得一脚踢在一棵大树上:“踢死你,臭关允,你等着,等你后悔的时候,别想让我安慰你。”
温琳的话关允已经听不到了,他回到县委后院的单身宿舍后倒头就睡,还没心没肺地睡得十分香甜,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明天要发生什么。
清晨的孔县县城,到处弥漫着煤炭和木炭的气息。煤炭是烧来熬粥,木炭是用来烤制烧饼和火烧。县城人口不多,但早起摆摊卖早饭的劳苦大众,还是大有人在。
关允早早起来,先是沿县委大院前面的诚实路跑步两公里,然后和往常一样来到宽心小吃摊吃早饭。在大学里养成的早起锻炼的习惯,回到孔县后一直没有落下,每天都坚持不断。关允告诫自己,锻炼身体不仅仅是为了强身健体,也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懈怠,要永远保持向上的动力。
宽心小吃摊和常见的夫妻摊不同的是,摊主是一个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单身老头儿。说他五十多岁,也像;说他六七十岁,也有。他到底有多大,谁也说不清。
宽心小吃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每天都风雨无阻地出摊,从来没有一天缺席,而且每天都非常准时。
老头儿姓容,县城的人都叫他老容头。老容头不是孔县人,来自哪里,无人知晓。只是从他一口微带京腔的普通话可以猜测,老容头应该是京城一带人氏。至于老容头什么时候来的孔县,又为什么要落根孔县,谁也说不清楚。但关允隐约知道应该是在他大学毕业分配到孔县几天之后,老容头的早点摊才出现。
整个孔县,没几人知道老容头的大名叫容半山。
老容头单身一人,也没人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家人。他的早点摊以烧饼和豆腐脑、米粥为主,一个人一边打烧饼,一边为客人盛豆腐脑或米粥,每天早五点支摊,十点收摊,其余时间去了哪里或是在做什么,基本整个孔县怕是除了关允之外,谁也不知道。
没人关心一个卖早点的老头子的生活。
老容头的烧饼全部用木炭烤制,香脆可口。米粥是用文火慢熬,半夜就开始支火,一直熬到凌晨,香气四溢,绵软养人。再加上他自制的咸菜也十分好吃,他的生意一直很好,在县城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老容头,来四个烧饼、一碗豆腐脑和一碗米粥。”关允拿过一个马扎儿坐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早晨新鲜的空气,迎着初升的朝阳而坐,心中充满活力。
或许在别人眼中,容半山是一个异乡客,流落到孔县,以卖早点为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关允心中,容半山是一个高人。
上次在平丘潭前关允对温琳说,他背后有高人指点,当时温琳以为是一句戏言,是关允敷衍她,其实不然,关允的背后还真有高人。高人,就是人称老容头的容半山。
关允一回到孔县就认识了容半山,他在京城上学四年,一见之后,就对操一口京腔的容半山大感亲切。再加上容半山的早点确实做得好吃,一来二去,他和容半山就成了忘年交。
今天吃早饭的人并不多,主要是周日,而且又太早的缘故。关允一边吃一边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老容头,今天没时间帮你了……”
平常有时间的话,关允都会帮老容头搭***,替他揉面或是烧火,半年时间,关允就学会了打烧饼和熬粥。当然,学了一门手艺不是他从老容头身上得到的最大的收获,通过接触和了解,老容头在关允眼中就是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对历史典故和人物传记十分精通的高人!
关允最喜欢听老容头讲历史故事,老容头讲出来的历史故事,不但妙趣横生,而且还有现实意义。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每个故事都能让历史照进现实,甚至还和孔县的现状有相通之处,对他的启发很大。也正是在老容头的影响下,关允才开始换了一种角度读史,并从中吸取了许多有益的营养,真正做到开卷有益。
在读史的过程里和听老容头讲的历史故事中,一次又一次让关允对孔县的局势有了多视角的全新认识。
尽管老容头从来都是一副沧桑和潦倒的形象,尽管关允从来没有真正认为老容头是什么世外高人,而且他对老容头只有亲近之心没有崇拜之意,但并不妨碍他戏称老容头是他在官场上的指路明灯。
密谈
“你忙你的去,孔县要刮大风了,你小心点,别吹了眼睛。眼睛进了灰还好说,可以弄出来,要是因为眼睛进灰没看清脚下的路,突然摔了一跤,跌一个鼻青脸肿,就不值了。”老容头嘿嘿一笑。
关允三口两口吃完早饭,见还有一点儿时间,就起身帮老容头搭***,弄了弄锯末,又拉了拉风箱,他要是每天不替老容头做点什么,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帮老容头干活的工夫,关允把县里的局势和即将迎来的变故和老容头说了,就连他想向冷枫靠拢并且已经向冷枫递交了材料的事情,也没有隐瞒。关允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老容头,一头花白头发的老容头,留了山羊胡,乍一看其貌不扬,但他为人热情,喜好指点江山,最主要的是,他从来不会乱传话。
老容头一边听,一边忙活手中的事情,直到又有四五个烧饼出炉,他才慢悠悠地说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就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好,好。”关允高兴地连连点头,他最喜欢听老容头讲故事,每次都会有意外的收获。
“宇文泰建立了西魏朝,他向一个名叫苏绰的人请教治国之道,就在一起密谈了三天三夜。谈了什么治国良方呢?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用贪反贪。”
“用贪官反贪官?”关允读史不少,宇文泰和苏绰的一番著名的对话,他也听过,但知道得并不详细。
“用贪官,就是给贪官权力,让贪官去搜刮民脂民膏。贪官贪得越多,胃口就越大,就和胖人越吃越胖、越胖越吃是一样的道理。人心是无底洞,反贪官就是等贪官膘肥体壮的时候,便可以开杀了。用贪官,可以巩固统治,贪官为了得到好处,会自觉地维护上层的统治。杀贪官,是为了清除贪官队伍中不听话的人,让百姓看到国家还有希望。”
关允一脸惊愕地看着老容头,虽说老容头讲的是历史故事,但他侃侃而谈时的神态,哪里是一个卖烧饼的老头儿,分明是比京城大学的教授还有深度的专家学者!
“别大眼瞪小眼,时间不早了,我的故事也讲完了,赶紧走你的。”老容头推了关允一把,包了三个烧饼递给一个正在等候的客人,“三个烧饼,一块钱。”
关允揉了揉眼睛,眼前的老容头还是卖早点的老容头,和什么专家学者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类人。他收回胡思乱想的念头,冲老容头摆摆手,大步流星地向县委走去。
到了县委,才七点多一点,县委还没有什么人,关允见时间还早,就先到秘书科打扫卫生,然后打了一壶热水。在七点三十分整,他敲响县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冷枫还是和往常一样,很有礼貌地应了一声。
谁也不会想到,才早上七点半,县长就坐在办公室里。更没人注意到,关允打了热水拿了早饭,来到县长办公室,而且一进门,就关紧房门。
“县长还没吃早饭吧?我买了烧饼和米粥,对付一下。早饭不能不吃,不吃早饭,不但容易发胖,还可能影响身体健康。”关允递上烧饼和米粥,他喝的是豆腐脑,给冷枫带的却是米粥,因为他早就注意到冷枫偏爱喝米粥。
冷枫接过早饭,也没客气,大口地吃了几口烧饼,夸道:“好吃,味道很地道。”三下两下吃完早饭,他起身洗了一下手,又接过关允送来的热水,喝了一口,忽然脸色一沉,问道:“关允,说说你的真实想法。”
关允心中一紧,该来的,终于来了。
关允向冷枫提交的材料,并不是什么整人的材料,也不是哪个县委领导的隐私,而是他关于如何解决流沙河纠纷的一个方案。
对于流沙河,关允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他常和伙伴们一起到流沙河游泳、嬉闹、摸鱼,可以说,流沙河占据了他童年一半的欢乐还多。
当年的流沙河只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河,据老人们讲,流沙河是黄河古道遗留的一条河道。很早以前,黄河流经孔县,冲积出了孔县肥沃的土地和一马平川的地形。
关允对流沙河有感情,对流沙河的用水纠纷,也早就有了自己的解决方法。之所以一直秘而不宣,倒不是他故意卖关子,而是他作为一名小小的通讯员,在县委没有什么发言权,说给谁听谁都不会重视,说不定还会被耻笑是不自量力。
之所以现在下定决心将他的解决方案提交给冷枫,也是基于对目前县委的局势做出的判断。而且说实话,解决方案并非是他一人的功劳,而是在老容头的启发下,再综合他从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口中得到的真实情况,他才对解决流沙河的纠纷有了清晰的思路。
说老容头是关允在官场上的指路明灯,一点儿也不夸张。尽管老容头从来都是一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形象,但他有意无意讲出的历史故事,往往和孔县的现实惊人地对应,无形中给了关允在面临关键选择时的启发。
关允关于解决流沙河纠纷的方案,是建议冷枫批准飞马镇在上游建造水坝。水坝的费用由飞马镇和古营城乡分摊,建成后,由飞马镇和古营城乡共同管理。这样,就可以最大程度避免水坝建成后用水纠纷的遗留问题,同时,也可以缓解冷枫在水坝事件上所承受的来自李逸风的巨大压力。
关允向冷枫汇报了他的方案的基本思路,诚恳地说道:“这是我比较粗浅的想法,还不成熟,大方向还得县长把握。”
冷枫不说话,目光落在关允的方案上,他左手无名指的印痕又落到关允的眼中。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反对上马水坝项目吗?”冷不防,冷枫抬头问了一句,他的话是自问自答,其实不需要关允回答,“是因为每一个项目,都避免不了贪污腐败。水坝项目如果上马,将是孔县建县以来最大的投资项目,投资太大,而回报又不确定,到最后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劳民伤财的工程。你的想法是不错,但没有考虑到现实问题,以飞马镇和古营城的财政收入,建造不了一座水坝。如果县里批准上马水坝项目,就得县财政补贴。”
孔县是穷县,县财政没钱。
关允跟了冷枫半年多,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完全摸清冷枫的脾气。冷枫太冷静了,遇事从不慌乱,很难从他的表情上猜出其内心真实的所思所想。刚才冷枫的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但冷枫现在到底对他提交方案的做法是什么态度,关允还是心中没底。
关允要的并不是冷枫采取他的方案,他要的是冷枫对他的态度的转变。方案只是投石问路的一个借口而已,而且说实话,在今天早饭时听了老容头的历史故事后,他自己都否定了之前的方案,觉得方案太折中太保守了,体现不出他的官场智慧,也适应不了孔县目前突如其来的变化。
不过冷枫的话让关允心中欣慰,他果然没有看错冷枫,冷枫和李逸风矛盾不断的主要原因不是争权,而是因为政见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