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地春早,刚进了二月,繁花皆已次第开放。春梅早谢,春柳和风,杏花微雨,一时江水两岸,皆是一簇簇的嫩绿浅红,那是夹岸的依依垂柳,与春堤下的一树树杏花,配上朦胧的细雨,墟里人家的炊烟袅袅,更是如诗如画。
如此春光大好,裴源却无心游冶赏玩,固然是因为大军驻此,朝中旨意奏疏往来不断,军中更有各项杂务,自要处置决断,最要紧的是,李嶷竟然抛下大军,孤身逗留在长州城中。
裴源一开始听谢长耳说道,李嶷要独自在长州勾留几日,便觉得五雷轰顶一般,待问得明白,顿时气急败坏,只因谢长耳不是个会撒谎的人,被裴源盘问几句,只得支支吾吾,说出实情,原来李嶷竟然失手,被崔倚扣下了。这下子裴源方寸大乱,只在心里想,自己这是作了什么孽,竟有这样的现世报,待得李嶷回来,自己一定要卸甲不干了,拼着回京后被父亲活活打死,也不要再过这般油锅里煎熬的日子。
幸而第二天李嶷就从长州城里送出信来,不仅报了平安,还指明了要送范医正过江,裴源虽然万般腹诽,但还是安排人马,护送范医正至长州,幸好李嶷亲自迎出来相见,明显也没有受到崔倚的囚禁苛待,裴源这才稍稍放心。
送去西长京给朝廷的军报里,裴源自然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只说李嶷正在与崔倚周旋,并择机出兵云云。
话说那范医正,不愧是世代行医的杏林国手,被送到长州城中,也并不如何惊惶,待被请入都护府给何校尉诊脉,见她虽作军中打扮,但明显乃是个女儿家,又见李嶷就在其侧,想起这位秦王殿下在京里提到亲眷之疾时的种种忧心烦恼,顿时明白过来,当下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给何校尉诊脉,又细细看过她的舌苔,待得出来外间,桃子早预备了水盆与他净手,他洗完了手,这才朝李嶷拱一拱手,说道:“殿下,以在下这点浅见,这并不是肺痨。”
李嶷听说不是肺痨,顿时松了一大口气,范医正又道:“这似是血热之症,又不十分像,按理说,她身体健旺,并不该有此症,脉象中诊不出来,似乎之前吃了许多药,幸得误打误撞,那些药都算是对症。”
桃子此刻插话道:“校尉一直是我替她诊脉,偶有小疾,也是吃我配的药,从小到大,她都没病得这么厉害过。”
范医正点点头,说道:“我先开方子,吃一剂试试。”
这范医正医术果然十分高明,吃了他开的方子,一连两天,何校尉都没再咯血,夜里也睡得安稳了,桃子欢喜不禁,李嶷也颇为高兴。
何校尉渐渐好起来,李嶷背上的伤口,也渐渐好起来,只是伤处愈合,皮肉结痂,新生的肉总是隐隐发痒,这天他肩背伤处痒得厉害,范医正又再三叮嘱,绝不要用手去挠,只得百般隐忍。幸好何校尉的病势已经颇见起色,他哄着她吃完药,正待要同她一起用饭时,刚拿起筷子,忽然背上一阵奇痒,他愁眉苦脸,却又不能伸手去挠,微一动弹,衣料蹭到伤处,更痒了,只觉得苦不堪言。
她见他脸色有异,略想一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调侃道:“我们营州,水土丰茂,秋冬时节,有一种狍子,最不怕人,见着人来,反倒挨挨挤挤,凑上前来,要是伸手去摸,它却掉头就跑,但如果去追,它反倒停下来,想要看看你到底做什么,若是追得太狠了,它就往雪地里一倒,也不动弹,有时候竟能就这样把狍子捡回去了,所以在营州,那些猎户都叫狍子是傻狍子。每年春天的时候,这狍子总要用自己的额头去蹭树皮,有时候甚至把额头都蹭得流血,我小时候瞧着,实在不明白,就忍不住问,那傻狍子在做什么呢,为什么要蹭树皮。”李嶷听她娓娓道来,一时竟听入神了,不由也问:“狍子为什么要蹭树皮?”只听她说道:“为什么要蹭树皮,当然是因为那傻狍子痒啊。”
她痒字一出口,他已经蓦地明白过来,放下筷子就去捏她的脸:“骂我傻狍子……编了这么长一篇闲话,就是为了骂我是傻狍子……”她一边躲闪就一边用胳膊挡着脸:“君子动口不动手……”她忽地想起昔日赶着牛车行在道上,他暗戳戳骂自己一肚子稻草,自己恼了打他的后脑勺,他就曾说君子动口不动手,那时候自己理直气壮地答:“我又不是君子,我是淑女。”她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一甜,他显然也想起那段往事,脸上亦浮起笑意,忽然揽住她的腰,就在她脸上吻了一下,低声说道:“我也不是君子,我是傻狍子。”
她瞟了他一眼,正想要说话,忽然听到似是桃子的声音,在门外咳嗽两声,紧接着又在门上轻轻叩了数下,叫了一声:“校尉。”
她连忙推开李嶷,重新坐好,理了理鬓发,方才扬声叫桃子进来。原来是崔倚遣人来,让李嶷前去内堂,二人不由得对望一眼,李嶷见她眼中隐隐有担忧之色,便安慰道:“节度使想必是有事与我商议,你放心吧,我不会与他起争执的。”
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想,李嶷率大军来此,朝中必是想要回长州的,这等紧要之地,朝廷确实不会轻易让给崔家定胜军,因着地势,这长州扼守安南,不然孙靖叛军也不会在这里与朝中平叛之军反复拉锯,若是长州被崔家占了,只怕天子都要睡不安枕。她点一点头,说道:“我知道,你去吧。”
李嶷来到后堂,果然崔倚就是要与他商议长州之事,这两日李嶷忙着给阿萤延医吃药,自己也在养伤,崔倚自打了他三十鞭子,也就默许他在府中行走,自己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但是镇西大军就在一江之隔,裴源又殷勤,每天都遣人来,送些时新的瓜果蔬菜等物,说是给节度使、大将军崔倚问安,其实就是不放心李嶷罢了。
崔倚又气又好笑,觉得堂堂秦王,镇西军的主帅,又是天子的儿子,偏在自己这定胜军中流连不去,这若是让人知道了,确实闲话难听,因此估摸着李嶷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便令人请了他来,想聊一聊正事,赶紧打发这秦王殿下回到江对岸的大营里去,免得裴源每天牵肠挂肚,进退维谷,好像唯恐他一刀把秦王杀了似的。
等李嶷来了,崔倚十分客气,亲自起身相迎,以节度使见秦王的礼节,朝李嶷拱了拱手,李嶷也十分恭敬地回礼,方才分宾主坐下。崔倚说了两句闲话,正要说到正事,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李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起身,崔倚还要挣扎着说话,但一张口,竟喷出一口鲜血来,旋即头一歪,就此昏死过去。
骤逢此变,李嶷也不由吃了一惊,他们说话事关机密,早就摒退了左右,李嶷伸手摸他脉博,十分微弱,他心中发急,扶着崔倚,心念如闪电一般,明白这不是旧伤发作,只怕是突然生了急病,或是中了毒。若是急病倒也罢了,范医正还在此处,但若是中毒那可就麻烦了。
他将崔倚斜靠在椅中,手中还摸着崔倚的腕脉,心想得赶紧令阿萤得知,正思忖间,忽然窗外有人高声道:“节度使!北边有要紧的军情。”他猛然一惊,旋即门被人推开,一名亲卫径直走到堂中,一见堂中这般情形,不由得惊呼一声,旋即大叫:“快来人啊!”门外侍奉的定胜军亲卫一拥而入,为首的正是崔倚素日亲信的几名中郎将,他们素来敬重崔倚,一见崔倚如此,早有人抢上去扶住崔倚,连声唤节度使,只见崔倚面如金纸,昏死不醒,连呼吸都渐渐微弱了,顿时有人急得当场都要哭出声来,不知是谁指着李嶷嚷了一声:“此人乃是秦王,别放走了这贼子,定是他害了节度使!”
李嶷早在众人一涌而入时,就主动往后退了两步,让众人去照看崔倚,此时听到有人这般说,屋中众人不由得皆抽出兵刃来,李嶷心想打倒众人,脱身而去倒是容易,但是崔倚猝然倒下,生死未卜,原因不明,若自己抽身而走,一来怕急坏了阿萤,二来真的就要背上杀人心虚的罪名了。
他见屋中众人皆对自己怒目而视,便只道:“节度使身体要紧,快去请医士来。”
众人仍旧警惕万分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唯恐他逃走,幸得片刻之后,宋殊便赶到了,他是崔倚最为信重之人,在定胜军中,极有威望,宋殊至堂上一见这般情形,便猜到了几分,扬声道:“秦王殿下乃是节度使请来商议要事的贵客,莫要对贵客无礼,秦王殿下也不会谋害节度使的。”
众人听了宋殊这般说,半信半疑,李嶷向宋殊点头致意,正待要说话,忽听门外有人冷冷地道:“谁说秦王不会谋害节度使?”
围在堂前的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柳承锋带着阿恕,跨进了门槛,他一见倒在椅中的崔倚,抢上前去,连声唤着“阿爹”,但崔倚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又哪里是他唤得醒的,柳承锋又唤了两声,怔怔地几乎要落下泪来,骤然起身,转身指着李嶷,咬牙切齿地道:“将这谋害节度使的贼子杀了!”
众人轰然相应,他素来为定胜军的副帅,又是崔倚唯一的儿子,眼下崔倚昏迷不醒,众人早就将他视作主帅,他既一声令下,堂中众人顿时眼睛都红了,纷纷拔出兵刃,就要朝李嶷刺去,眼见堂中剑拔弩张,李嶷不由得退了半步,手中扣住袖底的匕首,心想既然柳承锋如此,今日之事绝有蹊跷,眼下唯有出其不意挟持柳承锋,逼退众人,然后将柳承锋挟至镇西军营中,才好慢慢查证此事。
他心念既动,便在心中默默思忖自己与柳承锋之间的距离,务求一击必中,柳承锋似早就隐约猜到几分他的对策,略一示意,左右就有亲卫身披重甲,举着盾牌上前,窗外院中亦有异响,李嶷耳目聪慧,且久在军中,已经听出乃是重弩上弦的声音,不由得神色微变,他知道定胜军中配得好重弩,机括强劲,上弦的时候要以脚蹬弩床才行,这种弩弓据说能射穿一头牛,听这上弦声就在窗下,这么近的距离,只怕连墙砖都能射得粉碎,这柳承锋,显然早就安排下了埋伏,且毫不顾惜堂中众人的性命。
柳承锋也听到了重弩上弦的声音,直到此刻,才微微松了口气,心想今日哪怕死掉这堂中一半的人,也要将李嶷射杀在当场,他心中恨意勃发,却退了半步,宋殊听见重弩上弦,不由不动声色,眯起眼睛来,看了柳承锋一眼。
柳承锋知宋殊素来心细,且定胜军中,知道阿萤真正身份的,不过寥寥数人,这宋殊亦是知情者,他心下早就有了计较,叫了一声:“宋叔叔,”红着眼圈,指着李嶷道:“这人率大军就在江对岸,潜入我定胜军大营中,害得节度使如此,今日定然不能走脱了他。”
宋殊点了点头,对李嶷道:“殿下,今日到底如何情形,节度使为何如此,你也需得向我们分说明白了……”
一语未了,忽闻堂前喧哗声大起,原来是阿萤终于闻讯赶来了,她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鞋也未及穿,却是匆匆奔向了此处,桃子跟在后头,拿着她的鞋一路追过来,到得堂外,柳承锋早预先安排了心腹,专为阻拦她,却又如何拦得住,被她三下两下打倒,待闯到堂前,看到院中皆是已经上弦的重弩,更是惊怒交加,桃子这时候也已经闯了进来,众人拦阻不及,就在院中与桃子动起手来,阿萤趁乱闯入堂中。
她一进来,柳承锋便不由得心下一沉,她素来机警,一见堂中这般情形,就猜到了七八分,但是心急如焚,什么都顾不上了,扑到崔倚面前,用颤抖的手试了试他的脉搏,声音却哽在喉咙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宋殊见她如此,连忙上前,柳承锋也抢上一步,想去扶起她来,不想柳承锋刚刚伸出手,她突然回身一甩,数枚金针脱手而出,直向柳承锋刺去,这下子骤起突然,堂中众人皆愣住了,都来不及阻止,唯有阿恕相距极近,拔刀挥挡,只听“叮叮”数声,那些金针都撞在刀上,纷纷落地,李嶷等的就是此刻,适才阿萤进来,两人四目一对,他便明白了她的打算,所以等她金针突袭,李嶷飞起一脚便踹开窗子,借这一踹之势,他手在窗台上一撑,整个人也飞身而起,眼见就要腾出窗外。
柳承锋见他就要从堂中脱身,如何还忍耐得住,大声喝令:“放箭!”不想阿萤身形一晃,人已经冲向了窗子,窗外控制弩机的兵卒听到柳承锋的喝令,已经拨动机括,弩箭脱弦,破空而出,李嶷机变极快,人还在半空,已经腾空翻转半圈,这一箭几乎是擦着他的耳朵射过去,“嚓”一声将窗台边的青砖射得粉碎,溅起无数碎屑,院中弩机纷纷拨动,箭羽破空之声连连,阿萤此刻已经扑到了窗前,柳承锋心下大急,连声喝止:“别放箭!别放了!”
饶是如此,还是来不及了,仍有数支弩箭脱弦破空而来,柳承锋一边喊,一边也朝窗口扑去,阿恕与宋殊亦是双双扑出,阿恕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公子!”宋殊却离窗口更近,眼看有数支箭朝阿萤射来,她勉力躲开其中一支,又挥动金错刀,挡格开一支,只震得自己双臂发麻,仍有一支弩箭,直朝她面门射来,她心知万难幸免,心下一横,金错刀挥起,只想死也死得壮烈,金错刀虽然斩在那弩箭之上,奈何只是削出一道火星,并没有打掉弩箭,那弩箭被这一斩,不过移动了分毫,直射向她颈中,电光石火的瞬间,宋殊已经合身扑过来,用肩膀将她撞开去,她被撞得跌在地上,只听宋殊似是哼了一声,她连忙翻身爬起,宋殊已经被那弩箭穿透胸口,倒在了地上。
血蜿蜒地从他身下流了出来,沿着青砖地,慢慢地四散洇开,阿恕也已经将柳承锋扑倒,最后一支弩箭射入窗内,深深地钉入青砖地中,足足有半尺之深,只将那连在一起的三块砖都射得粉碎,溅起的碎屑刺破阿萤的脸颊、手臂,她也浑然顾不上,只是扑过去,想要扶起宋殊。
只一眼,她便知道不成了,宋殊怒目圆睁,早已经气绝,竟是死不瞑目,她心下悲痛万分,只哽咽着叫了一声:“宋叔叔。”
众人拥上来,七手八脚,扶起柳承锋,又去看宋殊,有人似是想将她从宋殊身边拉开,她死命地抓着宋殊的手,并不肯放开,有人试图想要掰开她的手指,掰得她生疼生疼,其实也并不觉得,她只觉得剜心一般的痛,比手指疼多了,有人大声喝止,大约是柳承锋,他亲自想要扶她起来,但她觉得他的手好冰冷,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息,那是血的气息。
她渐渐镇定下来,还有阿爹,阿爹还一息尚存,今天这一切,明显是一个精心谋划布局的圈套,她中了圈套,不,这场戏不是做给她看的,是做给定胜军上下,所有人看的。
她要救阿爹,她不能死,也不能莽撞,她一定能想出法子,可惜她救不了宋叔叔,她被扶掖着,被半抱半拖着,从宋殊身边带离,他的体温似乎还留在她的指尖,宋殊躺在地上,身下的血还在汩汩流着,他的眼睛圆睁着,她想起小时候,这位宋叔叔跟着阿爹,跑死了两匹马,终于赶了回来,夺回了营州城,也是他带着人,从她藏身的污渠里,把她给寻回来,当时他跳下污渠,把她从又臭又烂的污泥中捞出来,他用粗砺的手指将她脸上的污泥抹去,叫着她的乳名:“阿萤,别怕别怕,我是宋叔叔啊,是我,我带你去见你阿爹。”
宋叔叔的妻子,也是娘子军中的人,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那年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跟他的妻子一起,拿着刀战死,最后被砍了头颅,就挂在营州的城墙上。从此之后,宋叔叔就将她视作自己的女儿了,除了爹爹,他也是这世上最疼她的人。
她心里像被扎了一万支箭那样的痛,但是她不能哭,她拼命地昂起头,见着娘亲尸首的那天,她曾经痛哭号啕,那时候爹爹就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哭吧,从此之后,不要再哭了,我们崔家的儿郎,流血不流泪,我们再不以眼泪祭奠亲人,我们只用敌人的血来祭奠亲人。”
是的,她是崔家的女儿,也是崔家的儿郎,爹爹说得对,不要用眼泪祭奠亲人,只用敌人的血来祭奠亲人。
她仍旧被送回了自己平时所居之处,桃子也被一起送了回来,李嶷定然是走脱了,没有重弩,绝对留不下他。她在心里从头到尾,又将事情思忖了一遍,桃子纵然急得团团转,却也不敢打扰她,只坐在她身旁,不时担忧地瞧一瞧她。
她伸出手,手指上还有宋殊的血,她努力地去回想父亲的脉搏,很微弱,很奇怪,不像是病,她当时还是乱了方寸,应该第一时间让桃子去替父亲诊脉。现在自己被关在这院子里,柳承锋定然是要将她与父亲隔离开来。
这个局,只可能是柳承锋做的,没有旁人,旁人也没有这般本事,但是为什么呢?她苦思冥想,为什么公子会如此?难道就为了杀死李嶷?
她想了很多很多,又想了很久很久,屋子里渐渐暗下来,窗外暮色渐起,这窗外原本有一株杏花,开得灿如云霞,向晚时分,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杏花在雨声中,花瓣渐渐落了一地。
桃子小心地点了灯来,就放在她旁边的案几上,她倒了一盏热水,温声劝道:“校尉,喝口水吧。”其实外间有人送了饮食来,但桃子并不想让她吃那些东西,桃子有她自己的思量,公子今日如同发疯了一样,差点失手杀了校尉,还害得宋郎将枉死,天知道他派人送来的饮食,会不会有什么蹊跷。幸好因为这一阵子何校尉病着,这院中本就有炉火等物,之前亦存有不少食材,可惜这院子里没有井,但还好,厢房水缸里还有大半缸水,够她俩饮用一些时日。因此桃子自己用小炉子煮了水来,还想着做些吃的,但阿萤不食不饮,一直坐到此刻,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不饿。”顿了顿,又道:“桃子,有桩事情,我想不通。”
桃子说道:“校尉,你这么聪明,再想一会儿,一定能想明白的。”
她却凄然地摇了摇头,声音中充满了疲惫,也充满了悲伤,她低声喃喃道:“桃子,我或许早就想明白了,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是的,这一切都是柳承锋的布局,至于为什么,或许仅仅只是为了她,又或许是,他是为了成为真正的崔公子。父亲将他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养到如今,但是他偏生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但他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兄长啊,她视作手足的兄长,他怎么会如此呢,他怎么能如此呢。
屋子里灯火通明,崔倚仰面躺在床上,周围都是闻讯赶来的定胜军各部将领,柳承锋半跪在床前,轻轻握着崔倚的手,似乎在虔诚地期望他能醒来。军中的医士、长州城里的郎中,都被寻来了,诊脉过后,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有说是发急痧的,有说是脑卒中的,还有人说是心疾,亦有人说是中毒,却无从救治,崔倚气息越来越弱,却是显而易见。
众人心中惶恐,越发相信逃脱的李嶷乃是谋害崔倚的真凶,尤其宋殊被弩箭误杀,枉送了性命之后,柳承锋更是伤心欲绝,不仅令人要大办丧事,厚殓宋殊,还要派人回营州去寻宋殊的族人亲眷,意欲照拂宋家族人。宋殊自己,是早没了妻子,孤身一人,在这定胜军中。他素来为崔倚的心腹,跟着他征战到如今,平时对定胜军中诸人,皆多关照,因此每个人想到宋殊之死,便忍不住热泪盈眶,也因此,更加痛恨李嶷,若不是他,宋殊又怎么会中箭呢?
堂中众人早就一口咬定,就是因为李嶷想要逃脱,宋殊追捕,却不幸为弩箭误中,至于何校尉,众人皆知那是公子最为宠爱的侍女,她在堂中忽然以金针刺向公子,后来又扑向窗台,显然是想助李嶷逃走,公子失望之余,更是灰心,却并没有责罚何氏,只是令人将她好生看管起来,幽闭院中,这是公子的内帷之事,事涉女眷,众人自然闭口不言。
更何况如今崔倚昏迷不醒,崔琳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又早早参与军事,此时此刻,自然早就成为定胜军的主心骨,众人皆唯他马首是瞻。
夜已渐深,柳承锋还欲衣不解带,亲自侍疾,崔倚帐前最得用的几名大将商议了一番,推了一名叫作窦烆的将军来劝解他道:“公子,如今节度使不能理事,军中上下安危,皆系于公子一身,镇西军早就扎下大营,与我军隔江相望,虎视眈眈,今日既然走脱了秦王,来日必有大战,公子且还是歇息,节度使此处,便由我们几个,轮流侍疾。”
柳承锋本来不肯,但窦烆劝说再三,又搬出崔倚从前的教诲来,因为柳承锋体弱,崔倚素来令他爱惜身体,军中上下皆是知道的,柳承锋这才勉强答应,但仍留下阿恕,若是崔倚苏醒,或是崔倚病情有什么变化,好立时就报与自己得知。
他回到自己房中,却是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好觉,竟然一夜无梦,甚是香甜。等他醒来,阿恕也已经回来了,柳承锋正在家僮的服侍下盥洗,见阿恕回来,便接过布巾,擦一擦手,挥手令众人退下。
阿恕待众人退出屋子,方才低声道:“公子请放心,那些将军们,并未起疑心。”
柳承锋沉默了片刻,说道:“军中还有何人知道阿萤的身份?”
阿恕道:“史昭去年已经死了,还有程瑙,但他远在营州,派去的人,估计也快得手了。”
柳承锋并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他的生父柳安,原是边地有名的富贾,他的生母却是马夫的女儿,并非柳安明媒正娶之妻,甚至连个妾都算不上,后来更被柳安典卖给了胡人,从此不知所踪。他因为自幼生得聪明伶俐,柳安按照家族中的排辈,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柳承锋,但在柳家,主母对他也是非打即骂,恨不得将他逐出家去。后来揭硕来袭,柳家阖家被杀,只有他因年幼逃过一劫,后来阴差阳错,被阿萤救了,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在荒野里躲了三天三夜,他本来受了伤,发着高热,是阿萤细心,给他找吃的,照料他,敌人来袭的时候,拖着他藏在污渠里,他才能活下来。
那时候他就想,虽然她全身同自己一样污糟糟的,但她的眼睛真亮,就像是精灵,不,像天上的小仙子。自己被她救了,要用这一生去报答她。
所以后来崔倚问他,愿不愿意代替她,做自己儿子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哪怕后来他被揭硕人下毒,从此不能习武,常常缠绵病榻,他心里还是欢喜的,毕竟,揭硕人原本是冲着她来的啊,如果不是他中毒,那就该当是她了,中毒之后如同万蚁咬噬,难受得他死去活来,每到秋冬,更是咳喘得痛苦万分,但他是心甘情愿的。如果这般痛苦是他承受,他甘之如饴,毕竟,他不能想,换作是她中毒,承受这一切,自己大约会更痛苦更难受千倍万倍吧。
他也曾偷偷幻想,等到她嫁给他的时候,那时候,一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日子了,哪怕只要过一天,他也觉得死而无憾。
他自嘲地笑笑,心想,只怕此时此刻,阿萤恨他入骨,毕竟她是那样聪明啊,好些事,她想一想,只怕就会猜出来了。
但是,无所谓了,他前所未有地轻松,也前所未有地满意,反正如今他是要与她成亲的了,她哪怕恼他恨他,等到成亲之后,他再好好待她就是了,毕竟自己才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唯有自己,才能令她过得幸福。
柳承锋整理好衣衫,先去看了崔倚,他仍旧是昏迷不醒,这种毒药,极其酷烈,现在崔倚还暂时不能死,他还没有亲眼看着自己与阿萤拜堂成亲呢,再说如果他此时就死了,自己就要守孝三年,那就要等三年后才能与阿萤成亲了,三年,实在是太久了,他等不及了。
柳承锋跪在崔倚榻前,亲自拿细软的布巾,替崔倚擦了脸,又接过汤药,慢慢一勺一勺,喂崔倚吃药,崔倚已经不知吞咽,所以只能用筷子撬开牙关,然后再慢慢喂进去。但是柳承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无比愉悦,也无比欢欣,这一切都按照他计划好的那般,一步步实施。只是可惜,没能弄死李嶷,不过也没关系,现在定胜军上下,都认定是李嶷下毒,害得崔倚如此,如果李嶷敢来攻城,军中上下,必定会与他决一死战的。
等喂崔倚吃过药,又与诸将商议过一些军事,他这才从崔倚院中出来,刚走到几丈远,远远只见阿恕迎上来,低声告诉他:“璃公子知道节度使病了,率着人马直奔长州来了,说是要探病。”
他不禁冷笑一声,崔璃?这个堂兄,一贯蠢蠢欲动,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什么关于自己身世的风声,现在得知崔倚病了,只怕探病是假,想来拉拢人心,甚至,想趁乱浑水摸鱼,取自己而代之,也不一定。
他整了整衣袖,衣袖上还有浓烈的药味,是适才给崔倚喂药的时候,不小心洒上去的,他素性爱洁,很多衣服哪怕略有污渍,便要脱下来换洗,甚至就抛却不要了。崔倚素来宠他,何况节度使皆是持节封疆的大吏,实质上的一方诸侯,不作出种种奢靡之态,朝中只怕会更为忌惮,所以他的作派,从来是一等一的富贵泼天,但今天,他只觉得袖上的药味赏心悦目,他漫不经心地对阿恕说道:“那个蠢材,既然他要来,就让他来吧。”
阿恕轻声应了一声是,柳承锋举头望了望,辛夷花已经开得败了,紫红色的花瓣几经风雨,如一盏盏残破的小灯笼,杏花开得正盛,如云如霞。他记得阿萤的院子里,是有一树杏花的,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多么美的春天啊,他有一管玉笛,本是从营州带出来的,不知收到了何处,从前这些细务,都是陈醒管着的,想到陈醒,他的心情有几分阴郁,在黑水滩的时候,他一度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已经在阴曹地府,但是并没有,黑水滩之战,死了千千万万的人,包括对他忠心耿耿的陈醒,但是他还是活了过来。
等再过些时日,他心里十分遗憾地想,毕竟如今崔倚病着,自己也还没与阿萤成亲,不过没关系,他可以命人先将那管玉笛找出来,等再过些时日,再在杏花树下,吹奏玉笛给阿萤听。她极擅抚琴,其实琴棋书画,她都是学过的,而且学得极好,如果自己吹笛,阿萤抚琴,相奏相和,夫唱妇随,那可真是再和美不过,再温馨不过,也再圆满不过,只是可惜,还要再等些时日,就怕那时候,杏花就已经谢了呢,不过,杏花谢了还有桃花,桃花树下,抚琴吹笛,也是极美的。
他愉悦地想。
何校尉这几日,过得十分煎熬,她思前想后,虽将事情猜测出了七七八八,心中却极为难受,更不知为何,咳嗽之疾又渐渐发作,最终又开始咯血,桃子忧心如焚,却毫无办法。范医正本来住在都护府中,每日诊脉,替阿萤精心调养,那病势已经去了七七八八,但骤起生变,不知道柳承锋有没有将范医正杀死,或是将他驱走,桃子觉得公子像是中了魔,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也不敢告诉公子让范医正来替校尉诊脉,唯恐公子以此来胁迫校尉。
阿萤虽然生着病,但是总是极力地多吃饮食,她知道自己此刻绝不能再病倒,所以强自支撑,桃子又心疼又着急,但是毫无办法,气得大骂:“好个秦王,不是带来千军万马,怎么不攻城了?便是打上一仗,也是痛快。”
阿萤道:“他此刻反倒不能攻城,若是攻城,公子将我挟上城楼,刀横在我脖子里,那他是攻,还是退?岂不正中公子下怀。”
桃子一想也是,不由又将柳承锋骂了几百遍,又说道:“校尉你还叫他公子,他如此待你,他根本就不是公子了,他一定是中了邪,不,是被鬼怪夺舍,反正他不是我从小认得的公子了,他不是。”
阿萤倒是心平气和,说道:“节度使如今昏迷不醒,定胜军上下,只知道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公子,我是不是称他为公子,他都是名正言顺的崔公子。”
“就是这个可恼啊!”桃子恨恨地踢了一脚虚空,不知道是在踢什么,只咬牙切齿地说:“他这么干,咱们又不能出去告诉所有人,他不是公子,你才是节度使唯一的女儿,就算咱们能出去说,也没人会相信啊。”
阿萤微蹙着眉头,说道:“我倒有些担心……”
桃子嘴快,问道:“担心什么?”
阿萤道:“我担心程将军的安危。”桃子愣了一下,才想到她说的是程瑙,程瑙是崔倚最为亲信的大将,虽是崔倚亲卫出身,如今已经做到了从三品的怀化将军,此番从洛阳出兵,崔倚命程瑙折返营州镇守。桃子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忽然想到程瑙,于是问:“好好的,你怎么担心起程将军了?”
“从前父亲的旧属,只有三个人知道我和公子的真实身份,一个是宋叔叔……”提到宋殊,阿萤脸上不禁浮起哀伤之色:“还有两个知情人就是史昭将军和程瑙将军,史将军去年病逝,如今宋叔叔已死,就只剩了程将军,只怕公子要杀他灭口。”
桃子喃喃地说:“公子……公子他真的会吗?”
“现在想想,史将军的死,也有蹊跷。”阿萤的声音里渐渐透出几分寒意:“史将军素来身体健旺,在场上能耍一百多斤的石锁,平时能吃两个猪肘,怎么忽然一病不起,药石罔灵,拖了数日就去了。阿爹当时很伤心,以为史将军是因为跟着他征战多年,身上大大小小好些旧伤,才会如此猝然不治。但是……桃子,现在想来,是去年公子回来之后不久,史将军就突然病了是不是?”
桃子不禁打了个寒噤,为她话语中的猜测,和这猜测背后可能的真相,这真相太骇人了,只要想一想,桃子都觉得自己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桃子:“如果……如果史将军的死真的跟公子有关系……”她嗫嚅,因为害怕,也因为百味陈杂的心情,她难以说出那句话。
何校尉却比她冷静得多,也直接得多,她接着桃子的话说下去:“如果史将军的死真的跟公子有关系,那公子,不,那柳承锋从去年开始,就已经在为今天布局,他既然害死了史将军,那就是为了灭口,如今他谋害阿爹,只怕还会将远在营州的程瑙杀了灭口。”她停了停,还有一句话并没有说出口,那就是自己也病得古怪,说不好是不是中毒了。
明明是春光明媚的白天,桃子却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何校尉说道:“咱们一定要想个法子,向程将军预警,只盼能来得及。”
一连下了数日的雨,这日终于放晴,长州春暖,一晴就特别暖和,晌午之时,甚至连夹衣都穿不住了,春光明媚之时,枝上鸟雀欢叫扑腾,只震得花枝之上,不断有花瓣飘落。
崔璃本来就身形魁梧胖大,又因为全身着甲,步履更加沉重,偏前几日连绵春雨,地上泥泞,不过三五步,靴子底下就糊了厚厚的一层泥,越发黏腻难行,好容易走到堂前,额头上早就出了一层薄汗,待踏上堂前青砖漫铺的地,他低头一看,不由得皱眉,因为脚上那靴子已经一塌糊涂,简直没法看了,有个机灵的亲卫连忙去折了一根树枝来,帮他刮去靴上的泥,正忙碌时,阿恕已经从堂中迎了出来,对着崔璃叉手行礼:“璃公子,公子在堂中等您。”
崔璃问:“不是先去见过伯父吗?”
阿恕道:“节度使仍旧昏迷不醒,王将军荐了位良医,每天这个时辰,都要施以金针,不能招风,亦不便见人,所以等您见过公子,再去拜望节度使。”
崔璃跟着阿恕向堂中走去,只见两队奴仆正从堂中退出,捧着各种器物,有礼器,有妆奁,有帐幔,更有各色提盒,里面装满了不知什么用物,盒外皆覆着红帛,更有喜服、喜帞、喜扇等等,形形色色,似是人家成亲用的整套的家什,见阿恕陪着崔璃进来,这些奴仆忙拿着东西避在一旁。
崔璃心中奇怪,心道不知崔琳为何忽然弄来这些东西,难道要给崔倚冲喜吗?但崔倚病成这样,崔琳又一直没议亲,仓促之下,他打算上哪儿找个新娘子来娶了冲喜?
待进得堂中,只见崔琳坐在椅中,他虽在军中,却并未着甲,只是穿了一件素色的圆领袍子,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仍旧是一派翩翩公子的斯文模样。崔璃虽然居长,但在军中职位比他低,所以依礼上前,叉手行礼,口称:“见过公子。”
柳承锋点一点头,说道:“兄长远来辛苦。”
当下崔璃自然问起崔倚病情,如何发病,吃了何种药,柳承锋也问了问他这一路行军前来的情形,他们二人虽是堂兄弟,但素来没什么家常话可以说,说过这些公事之后,再略坐一坐,奴仆来禀报崔倚那边已经施完金针,柳承锋便让崔璃去看望崔倚。
话说崔璃的心腹小校寇渚,是个十分机灵的人,待崔璃探望了崔倚,从都护府出来,寇渚亲自带着马匹随从,一直候在府外,一见了崔璃,便朝他递了个眼色,崔璃知道他有话要说,待得出了都护府,从城中大路拐进小路,寇渚打马上前,随从们都知道他定有要紧话说,都远远跟在后面,让他与崔璃说话。
寇渚问:“公子可见着了节度使?”
崔璃不由叹了口气,说道:“见是见到了,但节度使人事不知,看着不大好,真是没想到……伯父竟然一病至此,听说这几天军中各将想了各种法子,但都没什么用。最后是新请的这位良医诊出来,说节度使是中毒了,此毒极其难解,只怕是好几种毒药调配而成,只能施以金针,看看能不能阻止毒性侵入心脉,但要想康复苏醒,只怕……还要看上天的缘法。”
寇渚道:“我在外头听人说,是秦王李嶷潜入府中,投毒行刺节度使?”
崔璃说道:“那些将军们也这样说,他们说得气愤,只是镇西军大营就在江对岸,如今节度使又不省人事,真要打起来,只怕胜负难料,想必也正是因为如此,崔琳才一力约束,不令各部出城接战。”
寇渚道:“公子,当此非常之时,必要行非常之事。”
崔璃哦了一声,不由得看了寇渚一眼,说道:“如何行非常之事?”
寇渚说道:“节度使既不能苏醒,这毒又难解,只怕再拖些时日,节度使万一不治,崔琳占了天时地利,又是名正言顺的少主,咱们只有兵出险着,方可有一争之地。”
崔璃心里深以为然,他其实是崔倚唯一嫡亲弟弟崔偌的儿子,崔偌素乏军事之才,偏崔倚又是一代名将,国朝三杰,两厢一衬,难免显得十分平庸,崔偌虽然资质平庸,但早早就娶亲生子,一口气生了七八个孩子,人丁兴旺,崔倚成婚后一直无子,崔偌数次想将自己的次子崔瑭过继给崔倚,崔倚一直没答应,后来崔倚夫人贺氏终于生下崔琳,此事自然作罢,而崔璃是崔偌幼子,与崔琳年岁相仿,崔家的族规,男丁九岁就要去军伍中操练,所以崔璃是与崔琳同年进的定胜军,后来又都在崔倚帐前,自然熟稔些,后来崔偌中伏战死,崔倚自然对这个亲侄子有几分怜爱,崔璃别的本事没有,隐忍藏拙却是会的,尤其近年来,他见崔琳病弱,未免有些活络心思,但他知道崔倚厉害,这位堂弟也非等闲人物,所以一直未曾轻举妄动,但眼下这情形,若是再不动,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等到了当晚,崔璃便私下设宴,邀约素日与自己交情不错的几位将军,因是私宴,众人说话也无甚拘束,说到崔倚中毒之事,众人自是唏嘘,提到江对岸的秦王,不免人人咬牙切齿,崔璃见众人如此,便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今日我去都护府探伯父的病,却看到许多办喜事的家什,这是为何?难道是要冲一冲?”
一名叫作张00的将军不由拍了一下大腿,说道:“可不是要办喜事,这事,公子办得有些糊涂。”众人本来就有了几分酒意,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原来崔琳真的有意此时成亲,而且压根就没选中什么名门淑女,而是要娶何校尉。
“什么?何校尉?”崔璃不由吃了一惊,问:“就是那个锦囊女何氏?”
“除了她,还有哪个何校尉。”一名将军满腹牢骚:“何氏也不是不好,她一直都在公子身边,咱们都知道她是个难得的,也没有什么女娘的娇气,偏节度使病得这样,公子却急着要办婚事,虽然民间有冲喜一说,但这事,不妥。”
“我听说,还有一桩事,公子此时急着办婚事,倒也不是为了冲喜。”另一名将军压低了喉咙,说道:“听说这次秦王行刺节度使,公子原本带人围住了他,结果何氏出来,放走了秦王。”
席间众人都是第一次听说这桩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张00急问:“此事当真?”
“怎么不真?”那将军声音压得更低了:“当时节度使出事之后,好些人都在堂中看着呐。”当下说了两个人的名字,说道:“这都是我过命交情的兄弟,他们说的,我能不信?”
张00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话,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直憋得满脸通红,最后“嗐”了一声,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将那一碗酒都喝了,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璃公子,要不你去劝劝公子?”张00转头看着崔璃,黝黑的脸上满是期待。
崔璃本来想摇头,但不知为何,他忽然改了主意,也叹了口气,说道:“诸位也知道,我这位堂弟,从小就极有主意,除了节度使,他又听得进谁劝他?不过当此非常之时,我一定勉力一试。”
众人见他答允,都纷纷举起酒碗来,又敬了他一碗酒。
毕竟惦记第二日点卯,还没等起更,众人就散了,崔璃饮得总有四五分醉意,他在长州临时的下处距离都护府不远,刚睡下不久,忽然听到熟悉的“咚咚咚”连声,正是军中的羯鼓,他虽然饮了酒,但毕竟自幼就在军中,一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就惊醒了,一骨碌从床榻上翻下来,匆匆忙忙穿了靴子,也来不及擐甲,只慌里慌张穿好了外裳就出了屋子,亲兵早就将马牵了出来,他认镫上马,被夜风一吹,顿时清醒了许多,心想伯父中毒未醒,这三更半夜,不知为何突然擂鼓聚将,难道是伯父竟……竟出了什么事吗?
待行到半路,才知道原来是镇西军趁夜突袭,幸好被城上守军发现,镇西军自是悍勇,定胜军借着城墙,居高临下而战,攻守争夺极是激烈,崔琳已经亲自至城楼督战,崔璃听说如此,忙掉转马头,到了城楼上。
只见城楼上星星点点,全是火把,而镇西军预备了云梯等物,双方箭如雨发,战至正酣。崔琳身着银甲,伫立在城墙之上。他禀气柔弱,并不类崔家其他子弟那般魁梧,偏此刻炬火高照,他身上银甲粼粼,更衬得面沉如水,周身似有寒意一般。崔璃快步走到他身边,只见城楼下兵如蚁聚,密密麻麻,而不远处的江面,亦有似漫天繁星一般的灯火,崔璃知道那不是渔火,而是镇西军大队正在渡江。
没想到以江河天险,竟然也没拦住李嶷,而且夜渡横江,这需要主帅有极大的决心,士卒亦得有极高的士气。崔琳显然早已经看到了渡江的那些动静,只是双目沉沉,看不出丝毫情绪。
张00虽是一身酒气,但此时已经双目炯炯,抱拳上前行礼,道:“公子,镇西军夜半渡江,队形必乱,我带着人过去,在河滩上先布下弓弩,射他们一射。”
崔琳看了看江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沉声道:“你去西边的河滩。”又对崔璃道:“东边的浅滩水势要缓,只怕镇西军从那处抢渡更多,兄长且去守住东滩。”
崔璃忙叉手应是,转身下楼,心里未免牢骚,自己刚到长州,就把守滩这样吃力不讨巧的差事交给自己,寇渚等人早就迎了上来,当下点齐了人马,就出城去东滩。
春夜凌晨,正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候,所谓东风临夜冷于秋,崔璃晚间饮多了酒,口干舌燥,被那春寒料峭的江风一吹,越发显得焦躁。但军令如山,崔琳既下令他守滩,他就奋力疾驰,带队赶到浅滩上,还没有排好阵形,忽闻杀声震天,原来镇西军一大队人马早就已经抢渡此处,却不动声色,就在浅滩这里埋伏,排了一个口袋阵,等他率队赶到,正好就被镇西军严严实实围上。只厮杀了片刻,崔璃就知道不妙,这些镇西军不仅训练有素,而且阵法变幻,每次自己都差一点要突出去了,却被对方再次重重缠上来封堵住,显然对方是有大将临阵指挥,崔璃亲自带队冲了几次,竟然丝毫无法冲出对方的包围,反倒身边的人马被分割包抄,一点一点,被对方蚕食殆尽,又混战了片刻,崔璃发现自己和亲卫都被冲散,身边只余十来骑,周围皆是喊杀声,也不知道是敌是友,只是借着朦胧的星光苦战,他不由得有几分发慌,忽然斜刺里冲出一骑,那人手持长枪,手腕一抖,枪尖如蛇,便向他刺来,三招两式之后,就一枪将他挑下马,他重重摔在地上,只觉得肩胛剧痛,整个人便两眼一黑,心中闪念,这便死了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觉肩胛处剧痛,这一痛之下,立时悠悠醒转,只觉得肩胛痛楚全消,抬手已经活动自如,身旁有人说道:“好了。”原来自己肩胛处脱臼,被人重新又正骨安好了。
他半倚半靠在一棵树上,并没被绑束,耳中听得哔哔剥剥的柴火燃着的声音,他定神细看,原来数步开外燃着熊熊一堆火,而火旁有一人正借着火光,瞧着自己,那人全身着甲,神气凛然,竟然是裴源。裴源见了他醒来,示意左右送上水囊,他接过水囊,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这才抹了抹嘴,沉默不言。
裴源道:“璃公子,今日是我们唐突了。”
崔璃见他说话客气,心中惊疑不定,但仍旧沉默不言,裴源却笑道:“我们以为带兵前来的,说不得只是位郎将,哪知璃公子亲至,但幸而也没有伤到璃公子,这却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了。”
崔璃以为他是在嘲讽自己,忍不住冷笑:“你如今将我捉住,自然可以说这样的风凉话。”裴源却正色道:“璃公子,有几句肺腑之言,一直未得机会与你面谈,今日恰可一谈,所以才说是难得的缘分。”
崔璃闻言,不由得一怔。裴源当下挥退左右,与他促膝密谈。原来裴源早就知道定胜军军纪,像崔璃这般,奉令守滩,若失了滩头,又折损若多人马,只怕回去之后,就要受到重罚,轻则领军棍,被杖八十,重则就要从此之后失去带兵之权,贬去边远苦寒之地养马。
裴源说得十分坦率,崔璃所领的人马,皆被镇西军围在浅滩上,迄今未能突围,如果崔璃愿意与镇西军携手,镇西军可以佯败退走,完他颜面,绝不令他回去受罚。
崔璃听到此处,仍旧惊疑未定,不由问:“与镇西军联手,如何做法?”
裴源一笑,却说道:“我们殿下,最讨厌的就是崔琳。”
崔璃知道他口中的殿下,必然是指秦王李嶷,他是知道李嶷与何氏素有情意的,又想到崔琳就要与何氏成亲了,而这次崔琳口口声声,说秦王行刺节度使,给节度使下毒,但何氏偏又放走了秦王,这中间必有弯弯绕绕,自己不知道的古怪,但要说到秦王与崔琳,那还用说嘛,情敌相见,分外眼红,那也是可想而知。
裴源从容不迫地道:“只要璃公子能帮我们杀了崔琳,我可代殿下答应公子任何条件。”他咬字的重音,却在“任何条件”四个字上。
崔璃心中一动,但仍旧板着面孔,说道:“阿琳是我的手足,你不要妄想挑拨我们兄弟阋墙。”
裴源一笑,说道:“璃公子视崔琳为手足,那崔琳又视璃公子为何呢?如今节度使命在垂危,崔琳素来待璃公子凉薄,便是我这个外人看着,也替璃公子心感不平,只怕等崔琳上位之后,璃公子的日子,未必会有在节度使帐前好过吧。”
崔璃沉默不言,崔琳确实目无下尘,也确实对待自己并无多少手足之情,甚至,隐隐有提防之意。
裴源见他不说话,便说道:“璃公子,我知道你有为难之处,但你只需要暗中帮我们一把就行。”当下将计策原原本本说出,原来只要诱得崔琳出城,镇西军必有法子设下陷阱,杀掉崔琳。只要崔琳一死,崔璃就可以正大光明放弃长州,带余下的部众退回营州。
“从此之后,定胜军主帅,便是璃公子您了。”裴源十分轻松地说道:“哪怕为了服众,璃公子想要作出替崔琳报仇的姿态,我们镇西军便再佯败上一仗,又有何妨?只要公子您答应这些,秦王殿下一定会在朝中主张停战,并让您接任卢龙节度使。”
崔璃在心里飞快地想了一遍,心想李嶷果然恨崔琳入骨,一定要杀了他,自己所要做的,不过是诱使崔琳出城,如果崔琳真的死了,那自然上上大吉,即使万一镇西军杀不掉崔琳,经此大败,崔琳必然也再无从前的气焰,重要的是,自己干干净净,绝不会受到任何牵连,也无人会知晓自己在其中做了什么。使巧劲而获大利,这非常打动他,但是他还是犹豫片刻,说道:“那如果崔琳死活不肯出城呢?”
裴源笑道:“他不肯出城,那是他的运道,我们镇西军也就认了白忙一场,难道我会派人去跟崔琳说,璃公子您今天其实是败了,被我们放回城的吗?那对我们镇西军,焉有任何好处?”
崔璃仔细一想,确实哪怕崔琳不肯出城,镇西军也不会因此给自己找麻烦,当下他便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勉力一试!”
裴源笑道:“那就静候璃公子的佳音。”
当下命人将崔璃重新送回战场,浅滩之上,本来镇西军将定胜军重重围住,不令他们突围,却也没有认真剿灭,只是围而不攻罢了。待崔璃被连人带马放在一处隐蔽的芦苇丛中,崔璃定了定神,拔出佩刀,策马从芦苇丛中一跃而出,高喊:“定胜军的儿郎,随我冲出去!”
定胜军的士卒被围已久,本来乱作一团,忽见崔璃跃马冲出,连忙追随上去,跟着厮杀,士气大振,战得片刻,竟然情势扭转,镇西军的包围被撕出一道口子,崔璃突围而出,却格外英勇,返身而战,又过了片刻,镇西军渐渐不敌,只得向西狼狈退走。
此时天已经朦胧欲曙,镇西军大部已经陆续渡河,崔琳在城中见敌军众多,遣快马来令崔璃退守城中,崔璃这才领命退兵,及至到了城中,方知道西边河滩上的战况亦是激烈,镇西军数次冲滩,张00身先士卒,奋勇杀敌,最后却是在混战中受伤,被部属抢回城内,幸得伤得不重,只是膝盖上被箭羽擦过,血流得骇人,敷了伤药后用布带束住,难免行动不便。
因着张00脾气率直莽撞,这一伤之下,不由开口闭口,骂起镇西军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会儿,又道,秦王好大的名头,夜间抢滩,却功败垂成,可见也是徒有虚名。堂上诸将正在议论纷纷,忽然有急报传来:“秦王在城外叫阵了。”
诸将相顾惊骇,崔琳还算镇定,带着众人登上城楼一看,只见太阳方升起一秆高,金色晨曦中,李嶷身着玄甲,骑着高头大马,背着长弓,只带了十余骑,就在城下叫阵。
“拿箭射他一射。”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话语之中,跃跃欲试。
“秦王的箭法厉害,这么远,寻常弓箭射不到他,但他的箭却是可以射上来的。”另一位将军,说道:“还是拿盾牌来,护在公子面前。”
众人皆扭头去看崔琳,他仍旧不露悲喜,反倒上前了一步。李嶷似也辨出了城墙上的人,他控了控缰绳,胯下那黑驹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他却从容不迫地用长弓指一指城墙上的崔琳,说道:“姓崔的,你口口声声,说我害了你父亲,你可敢出城与我一战?”
柳承锋紧闭着嘴唇,张00却嗤之以鼻,说道:“公子,要不我带支人马出去,杀一杀他的锐气。”
柳承锋脸色阴沉,倒是十分沉得住气:“当初他就如此这般,单枪匹马打着旗帜在雀鼠谷外诱敌入谷,二进二出,最后杀得段兖十万大军一溃千里,不要小觑了他。”
张00十分不服气,说道:“在滩头接战的时候,我也算见识过了,镇西军冲阵的时候确实十分厉害,但只要抗过了前两次,第三次的时候,自然势头就没了。”
柳承锋摇了摇头,薄薄的唇中吐出的话语,带着坚定不可动摇的意思:“不用理睬,任他作态。”
他说这话,就是军令了,众将只得齐齐躬身称是,柳承锋也不再看,只是转身下楼而去。
等到了第二天,李嶷不曾再来叫阵,这次却换了老鲍,他是个何等惫懒的人,就站在马背上,痛快地叫骂,连缩头乌龟这种话都骂了出来,城上守军哪里忍耐得住,早就将羽箭纷纷对准了射下去,偏那老鲍刁钻,算准了就站在箭力所及之外,那些羽箭到他身前两丈许,就纷纷势尽跌落于地。老鲍还拍着胸口,朝城中竖起小拇指,说道:“有种你朝爷爷这胸口来射,就怕你们这群黄口小儿,连尿都要撒在自己脚背上,哪有劲拉弓射你爷爷。”
别人尚忍得住,唯有张00,跳起来与老鲍叫骂,老鲍一看城上居然敢回嘴,于是将手一挥,黄有义等人涌上前来,他们是早就排练好的,二话不说,带着士卒,来往穿梭,队形变化。城上张00心下奇怪,心想这么稀稀拉拉几十个人,能列出什么阵仗来,但是片刻之后,他就知道不是排兵布阵了,因为这些人站定不动,从城楼远远看去,就是一个巨大的乌龟,黄有义又将手一挥,镇西军众人齐声大喊:“定胜军,缩头龟!定胜军,缩头龟……”声音整齐,十分哄亮,一直传到城头上来,两军士卒之中,识字的人都不多,但城下那个巨大的乌龟,却是明晃晃谁都能看懂的,镇西军众人的叫骂,也是声声入耳的,张00哪里能受这种气,领头就冲城下乱骂,污言秽语,十分不堪。
镇西军虽然各种叫阵,定胜军闭城不出,两军皆是骄兵悍将,定胜军众将心中憋着一口气,在那崔公子面前,不由得人人请战,都说这般窝囊,必要叫镇西军尝尝厉害,群情激愤,又说节度使如果醒来,自然会出城杀他个片甲不留,哪里用受这等鸟气。
柳承锋自幼被崔倚带在军中,从小耳濡目染,大将风范还是有的,也知道这种时候,众将若是被压得太狠,也会动摇军心,所以连日派了游骑斥候出城,渐渐哨探到各种镇西军的军情,林林总总,汇集起来,这才召集了众人商议军事。
原来李嶷自渡江以来,就在江南一侧重新安营扎寨,因为长州城北近水,江南这一侧地形便十分狭长,李嶷所率部众甚多,大营便也依地势扎寨,却像是一条鲤鱼一般,横在江侧。这鲤鱼背脊如鱼鳍处,却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坡,被本地人唤作燎火坡,这个地方居高临下,极有地势,如果能突袭燎火坡,拿下这处高地,骑兵只要一冲之势,就可以将镇西军的大营截成两段,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柳承锋皱眉道:“李嶷素来精明,所以守在燎火坡的,是裴源所率的精锐。”
裴源虽然刚打了败仗,十分狼狈地被定胜军所救,但定胜军诸将心知肚明,那不是裴源无能,而是被朝中种种给坑了。
崔璃心中一动,说道:“再难总是事在人为,总要勉力一试,何况伯父为他所害,这么多天,李嶷又在城外公然叫阵,羞辱我定胜军,若不去杀杀他的气焰,那我也枉为崔家的子弟了,公子,便由我带人去夺这燎火坡吧。”
柳承锋看了崔璃一眼,说道:“那就有赖兄长了。”崔璃心里一突,正想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忽然又听到他冷冷清清的声音说道:“夺燎火坡,李嶷知道厉害,定然会全力救援,不令燎火坡有失,到那时候,他的侧翼必然露出破绽,我亲自带人,从这里……”他指了指沙盘上的一侧:“推过去,不论是不是能夺下燎火坡,李嶷的大营,必然会被冲成两段。”
众将细看推演,无不抚手称妙,赞成公子的好计策。
待议完军事,柳承锋从堂中出来,脸上微有倦色,回到后堂,看视过崔倚,见他仍旧昏迷不醒,又亲自跪在床前,替崔倚喂药喂水,这才起身出来,回到自己所居的院中。
他见院中一树杏花已经全都落了,树梢长出了嫩叶,只怕过不多时,就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他心中感慨,唤过阿恕,问道:“都预备好了吗?”
阿恕点了点头,说道:“都在厢房里。”柳承锋便转身走进厢房里,原来这里一列长长的衣架,上面挂着各色新娘所穿的喜服,竟然形形色色,有二十余件之多。他看了一回,心情愉悦,对阿恕道:“带上这些衣服,随我去看阿萤。”
阿恕不免有些迟疑,这几日来,何校尉与桃子闭门不出,他派人送去的饮食,皆原封不动,被扔了出来,若是公子前去,以何校尉的脾气,只怕会做出什么激烈的事情来,他忐忑不安地说道:“公子,要不还是先派人将衣裳送过去,然后看看校尉喜欢哪一套,再奏与公子,留下便是。”
柳承锋却异样坚持,说道:“选喜服这么要紧的事,当然是她当面亲口告诉我。”
阿恕无奈,只得唤进人来,将那些喜服全都搬了出来,浩浩荡荡,跟在柳承锋的后面,一起来到了何校尉所居的院子,她这个住所,距离柳承锋住的院子不远,但是自从崔倚出事以来,柳承锋就再也没踏入过这个院子,今日他来了,却显得十分从容,只见这院中也有一株极大的杏花,此刻花已经飘零殆尽,树上的新叶,却还稀少,檐前石阶下,积满了浅绯色的花瓣,因连日多雨,已经渐渐沤烂成泥。
他生性爱洁,知道她也喜欢洁净,但这院子里无人洒扫,所以才会如此情状,当下他微微皱了皱眉,但是也并没有说话,只是拾阶而上,亲自上前叩门,唤了两声“阿萤”。自然无人应他,他就手一推,门竟然从里面上了闩,这倒也难不住他,阿恕上前,抽刀出鞘,正要从门缝里插进去,忽然“吱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打开了,桃子没好气地狠狠瞪了阿恕一眼,转身走开。
柳承锋回头示意,那些抬着衣架的人连忙鱼贯而入,将衣架上展开的喜服一起,整整齐齐,都放在了屋中,然后尽皆垂手退走,唯有阿恕留下来,侍立一旁。
柳承锋一看,阿萤坐在东窗之下,正冷冷地望着自己,他不由得心中一喜,说道:“阿萤,你瞧瞧,我带了许多喜服来,你看看喜欢哪一件?”
她不言不语,只是坐在那里,柳承锋走到她面前,却是柔声道:“阿萤,我知道你正在想,能不能趁机挟持我,然后脱身出城,但是我知道你是不会的,毕竟阿爹还病着,你说是不是?”
她眉眼都并没有动一动,似乎对他的话无动于衷,桃子却忍不住叫起来:“你竟然用节度使来威胁校尉!”
柳承锋仍旧是温柔地笑着,说道:“阿萤,阿爹出事之前,曾经和我谈起,说到想让我认祖归宗,重新改回柳承锋这个名字,还说,即使我改回姓柳,也仍旧是他的儿子。我当时心里很伤心,以为阿爹不想要我作他的儿子了,后来他又说,要把你许配给我,我才明白阿爹的一片苦心。阿萤,眼下阿爹还病着,我暂且不能改回姓柳,不然,只怕阿爹耗费几十年心血,练成的这支定胜军,这偌大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不过你放心,等将来咱们成亲之后,若是能生得几个孩子,长子当然跟我姓柳,其他的孩子就姓崔,这样不仅柳家后续有人,崔家也有了。阿萤,阿爹一心一意为咱们打算,只可惜他老人家还没将此事安排妥当,就被李嶷暗算了。”
他伸出手去,试图去握阿萤的手,但她面若严霜,目光更如冰刃一般,他的手就不由停在了半空中,过了片刻,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说道:“阿萤,我们拜堂成亲吧。这样你就成了我的妻子,你放走李嶷的事,自然不会再有人说三道四,而且咱们成亲之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照顾阿爹。再说了,咱们办喜事冲一冲,也许阿爹一高兴,就能好起来呢?”
她终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柳承锋,你别做这样的梦了,我就算死,也不会与你拜堂成亲的。”
他恍若未闻,又轻轻地笑了一声,说道:“阿萤,你日夜忧心阿爹的身体,忧心得都傻了,连欢喜的话都不知道说了,阿萤,你放心吧,婚事我会好好安排,你就等着做新娘子就好。”他指了指满屋子的喜服,说道:“这里的每一件,你穿上都十分好看,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自己选一件,等你选好了就告诉我,咱们就在阿爹面前,拜堂成亲。”
他走了这么一遭,志得意满,十分欣然,也不管自己还未踏出院门,那些喜服就被桃子连撕带啐,从窗子扔到院子里,反正阿萤是要跟自己成亲了,他愉快地想。
待得晚上,二更之后,众将聚集,按照部署,悄然出城,衔枚而行。崔璃领了数千人去夜袭燎火坡,而柳承锋亲自领了一队骑兵,出城之后,就与崔璃分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