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被大梁军队救出来之后,我便也被编入了军中,十万大军存者二三,其中便有我。”那老者将原先的故事娓娓说完。
“为何起初要隐瞒?”
“这事情要怎么提起呢?怎么提都是错的。”他只是笑,藏着风霜的褶皱里看不出悲喜。
提起便不得不想那战事惨烈,不得不想是如何从死人堆里求出一条生路。可若说出去,又能得到什么?屈辱,悲悯,对他来说在当年回乡时便已看得多了,也厌烦了,所以总是要回避着这段过往。
“陆将军的尸身,是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从昆部手里偷出来的,带着也走不出诉莫,就干脆留在了这儿,”老者将记了几十年的地方清晰说出,而后带着孙女离开时说了一句,“如今,我也终于能再提了。”
言渚看着陆思音握着佩剑的手越来越紧,手背上的青筋都显露出来。良久才看到她忽地笑了出来:“小的时候,我总是在梦里见到父亲,其实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当初府中的人怕母亲伤心,所有的画像都藏了起来,不准拿出。我总是想,我若是真的见到他,就把什么兵书剑戟都扔在他面前,告诉他,我不干了,我不想学了,我不要再做这个肃远侯。”
她眼中逐渐泛起了泪光,喘息着将寒风吞入腹中,而后就将手上的长剑扔在了地上。
接着是革带,上头挂着兵刃水袋,还有调兵符。
“我没有对不起谁了。”
从小见到的每一位长辈,似乎都不得提她的父亲,一遍遍告诉她,她生来就是要去雪耻复仇的,她拥有的一切头衔声名都是她从未谋面的父亲留给她的,那是一座终身她要仰望的高山,让人望而生畏。
六七岁的孩子听着这些是懵懂的,后来则被压垮,想要逃跑,却还是只能去接受。到后来失明,听到的更多是失望。陆铭的孩子,似乎天生就该是战神的,这样的期待随着她的失明落空,自然也只能听到失望。
她失明之后,有一日出城去寺庙烧香,一个苍老的女声认出了陆夫人,自然也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那老妇人握着她的手许久,又拉来了自己的孙辈对她说:“小子跟您是同月出生的,是托了您的福。”
小时候受人跪拜,总是有一份理所当然,失明之后听了太多失望,才知道自己有多无力。但那一刻她觉得,守着这个让她难受了许多年的身份,其实也没有那么让人讨厌。二十余年的荣耀也好,失望与期盼也罢,压在身上的所有她终于可以任性地扔下。
父母,军民,这山川河流,她都不算辜负了。
她最后跪坐在地上,低低哭着。
言渚将她扶起来,又从地上将革带和一些东西重新给她穿戴好,最后拿着那把长剑放在她身前。
她吸了吸鼻子,看着言渚,才咬着唇重新拿过那把剑。
“你没有辜负任何人。”言渚轻声说。
他第一次见到身为肃远侯的她的时候,也不免想,那个被期待平定诉莫的陆铭之子原来是这个样子。知道她身为女子的时候,看着她克制隐忍,压抑着所有,一举一动不敢轻易出错,他知道,一定是有许多事压在她心上的,是从她出生就存在的,就算是他,也没办法替她卸下来,只能她自己来解除。
放下了,也还要再拿起来,只是这回再拿起,也该卸下曾经千斤重的一切。那座高山真的难以翻越,但她也终于能坦然站在高山之前,不再畏惧。
“言渚,谢谢。”她仰起头,满脸都是泪痕还笑着。
他刮了刮她鼻子笑:“那么客气?这也是我岳父。”
她摇着头:“不只是这件事。”
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要如何说,她叹了一声,踮着脚搂着他的肩吻了上去。
吻是最熟悉不过的,褪去青涩之后她的熟练温柔不论在何时都能将坚硬化成水,言渚只是轻柔回应着,没有再去攻占她的唇齿,享受着缠绵悠长的吻。
“我不敢想,你要是没来到我身边,我会是什么样子。”缠绵间隙她才说出这话。
他捧着她的脸:“或许这些年,也不用吃这么多苦了。”
“但这辈子,也解脱不了了,”她笑说,“我不怕吃苦,但是以后,不想一个人吃这些苦了。”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