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中, 江音晚坐在床沿,近午的日光在绣毯上投下菱花窗格的淡影。浅紫藤色的越罗帷幔勾起,柔如一帘幻梦。
她垂着蜷长的睫, 手中是一枚精致小巧的银累丝香囊, 累丝灵透, 溢出缕缕苏合香气, 其中掺杂一抹淡淡麝香。
正是吴太医开方调配、潋儿制成的避子香囊。古来避子之法,对女子身体都难免有所影响。故吴太医格外谨慎, 克制麝香用量, 辅以其他香料调和,尽量减少损害。
江音晚的纤嫩指腹, 无意识在银累丝镂纹上摩挲, 眸光低垂,不知想了些什么。
蓦然听到外头通传太子驾到,她才仓皇回神,将香囊压到枕下。
年关将至,自昨日腊月廿六起,皇帝便已封笔。裴策也稍多了空闲,除配合筹备来年岁首万国来朝事宜之外, 没有太多要紧的公务。
待新年元日, 将于含元殿举行朝贺大典, 其后直到上元节,他都要忙于接待来朝使节,加强宫禁和京畿防卫,恐不得空,只能趁这几日多陪陪江音晚。
日色澹静,那一长排双交四椀菱花隔心的槛窗, 贴上了各色窗花剪纸,裴策微蹙了眉,他素来不信这些虚无的乞求福运的事物,只觉世人痴妄。
然而顺那一排鲜红的五蝠团花、并蒂莲、贵花祥鸟看过去,寝屋内间的菱花窗半开,露出一剪落落动人的侧影。
姣柔秀面半垂,长睫如蝶翼,浮光在睫羽尖上跃动,安谧静好。让他也不由祈求,那些福寿美满、喜乐长久都能真正落到她身上。
她是他前世今生,唯一痴妄。
谛视得久了,江音晚似有所觉,抬眸向他望来。
她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慌乱与怅然,未逃过裴策的眼。而后慢慢弯了弯唇,是一贯乖顺模样。
裴策眸底温度不易察觉地凉下去。
他阔步入内,墨色缎面狐氅的一角随步伐翻卷。
那一幕细细珠帘,被袍摆带起的风拂得曳动,淙淙而响,珠玉映出漫目柔柔光雾。
裴策透过珠帘望向江音晚,她已从拔步床的地坪走下来,娉婷身姿拢在花笼裙的薄纱下,琼枝堆雪,弱不胜衣。
他终是缓了步伐,漳绒云头靴轻轻踩上黄地桂兔纹妆花绣毯。珠帘半撩,缓声问一句:“可用过午膳?”
自然未用。他本就是掐算好了时辰,来陪江音晚用膳。
炰鳖脍鲤,香芹碧涧羹,樱桃肉,禾花雀舌,光明虾炙……十几品菜肴羹汤,无一不精致,盛在薄薄的菊瓣式白玉盘里,一一摆上来。
裴策挥退了侍膳的婢女。本想抱江音晚到怀里坐着,但她已在他对面拣了位置坐下。
裴策隔着梨木圆桌望过去,目光疏疏,似清晨山林的雾,凉凉的,看不分明。
江音晚迎上他的视线,心微微地颤了一颤,明白他不满于自己的躲避。
看他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搭在桌面上,指尖一下一下轻点,耐心十足。压迫感亦如雾笼上来。
脑中纷乱荒唐的记忆涌起,缭乱的衣香鬓影,薄薄的汗,他那百般手段的责罚磨砺,实在让她怕了。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裴策身边,重新坐下。
裴策面色仍是清寒,终究没再说什么。
江音晚坐在裴策身边,心神却显见的怏怏。手中玉箸只寥寥动了几次,夹了几筷子虾炙和露葵,便再未抬起。
余光里,裴策袖口上绣着金色夔纹,随着他不疾不徐提箸的动作,粼粼微芒划过,衬得那截半露的腕清瘦有力。
他为她夹了几次菜。
江音晚慢吞吞拣起一箸鱼鲙,小口吃着,仿佛极是勉强的模样。
裴策慢慢放下了玉箸。轻轻的“啪嗒”一声,在静谧中扣到人心上。
他语气很淡,问守在外面的婢女和周序:“今日午膳的厨子是哪一个?”
江音晚愕然侧首,看向他凛峻面容。
脑中越来越多的前世记忆,让她对裴策多了几分了解。她知道,这是要问厨子的罪。
樱唇嗫嚅,她无措地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裴策却没有看她。只漠然听着周序恭敬的答话:“回禀殿下,做这顿午膳的厨子叫林向。”
叫什么其实不重要,裴策漫不经心问:“他所烹膳食,让姑娘毫无食欲。该如何处置?”
声调平澹,却让所有人脊背一凛。
江音晚唇色白了几分。她慌乱地去捏裴策的袖摆:“殿下,这不怪厨子,是我今日本就胃口不佳。”
裴策没有说话,只轻轻拢住了她的手,垂着眼,一个指节一个指节,懒懒地抚过去。浓睫如鸦翅,掩住他眸底情绪。
晚晚,你在为旁人求情么?
外头,周序因太子的怒,已领着婢女管事跪了一地。
膳食让姑娘没有食欲,是厨子失职。私邸中规矩已十分严苛,每一桩都围绕着姑娘。然而尚未将这一项当做定规列出来。周序是从东宫调过来的,在东宫亦无这样的成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