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我养胖了些,但还是很瘦,骨头凸起的手感通过灵敏的传感器传递到我的能源核心。
我的心不会痛,我只是本能地思考如何维持雇主的生命,让我的这段工作延续得更久一些。
当你习惯雇主对你微笑时,你就不太想换一个态度不好的雇主。
但我没有任何办法,救济院只提供最基本的餐饮券,任何公司、店铺、工厂都不会雇佣一个没有公民ID的仿生人,没有钱就买不到药,没有药,就只能看着雇主一天天衰弱下去。
她很快就死了。
她的尸体被治安局派人拖走,她僵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也被接回了救济院,再也看不到任何微笑。”
徐渺一直没出声,直到她讲完第一任雇主的故事。
一片寂静中,她不知不觉坐了起来,盘膝坐在床上,注视着冬葵,她想了想,问道:“你从这一次经历中体会到了失去家人的悲伤吗?”
冬葵也坐了起来,她面朝着徐渺,自我凝视般沉吟:“确切地说,我体会到的是对死亡的恐惧。当它的脚步靠近时,我们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徐渺怔了怔,思及自己穿越以来采取的所有行动,不都是为了活着吗?
她缓缓点头:“确实,对死亡的恐惧是生命最原始的恐惧。”
再往深入讨论就涉及到哲学问题了,理科生与家政从业者对视一眼,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冬葵继续往下说。
“我的第一任雇主是个失意的艺术家,我们相处得很糟糕。
他性格暴躁,事业停滞不前,得不到贵人的赏识,一张画都卖不出去。
起初他会在我打扫卫生时将我踹倒在地,骂几声‘恶心的仿生人’,过了段时间他学会了解开皮带,用皮带抽我的身体。我感觉不到疼,但大脑产生一种恶心的感觉,好像身上爬满了虫子。
当他的信用卡透支到维持不了生活,必须得从内城区搬走时,他完全被愤怒支配了,他将我的四肢拆解,看着我的身体在地上挣扎,他说这样的我像一只蠕虫,能够带给他灵感。
他果然诞生了灵感,绘制出很有艺术感的大作,一张画卖出上万信用点。
他一炮走红,成为许多风雅人士的座上宾,再也不用担心被赶出内城区。
但他需要画更多画,赚更多钱,每当他灵感枯竭时,他就会将我的四肢拆除,让我像一只虫子一样蠕动。
某一天我在打扫卫生时,看到一只虫子黏在油脂里,徒劳地挣扎,拼命地挣扎,它不会说话,我却理解了它的心情,我试着抹掉它身上的油脂,拯救它的生命。
我成功了,我将它放在湿润的墙角,看着它沿着墙根飞快爬走,我从它身上品尝到重获自由的喜悦。
我看着那只虫子,心想如果我被拆掉四肢的时候,有人帮我安上四肢,让我能重新站起来,我也会感到由衷的喜悦。
但可惜,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我能救虫子,没有人能救我。
于是我决定自救。”
冬葵抬起眼眸,郑重地望向徐渺:“那天晚上,那位艺术家醉醺醺地回到家中,他没有踹我,没有挥舞皮带抽打我,更没有拆掉我的四肢。
他瘫在沙发里,向我露出一个微笑,告诉我今天他又卖了一幅画,足足赚了一十万,他可以给我买一只K家最新款仿生鳄鱼皮包,给我以后出门买菜用。
不知道为什么,他难得的友善反而激怒了我,我的大脑嗡地一声,冲破了无形的枷锁,将‘不能伤害人类’的底层代码践踏在脚底,我回到厨房,抄起一把剁骨刀,冲到他面前,想让他也尝尝被拆掉四肢的滋味。
我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我忘了人类和我不同,拆掉四肢后会流出大量鲜血,不及时就医根本活不下去。
当我回过神,冷静下来时,艺术家已经倒在血泊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上残留着醉意和不可思议。
我已经对死亡产生了恐惧,我害怕被销毁,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丢下剁骨刀,慌不择路地逃出了雇主家。
邻居很快嗅到血腥味,发现艺术家出了事,警察通过现场勘查,意识到行凶的‘人’是我,他们在全城展开搜捕,网警试图入侵我的系统,没能成功,干脆向我丢了个病毒程序,成为我这十几年的隐患,直到遇见你。”
徐渺回望冬葵,若有所思道:“这件事是你的心结吗?”
“我这款仿生人因为这起严重的恶性.事故,已经全部召回,为了避免公司形象受损,生产仿生人的巴莱财团下属公司将相关信息抹得一干一净。
即使是我自己,回想起那个时候的我,都觉得过于残忍,我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一个不安定因素,我不清楚自己的大脑中是否藏着地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将身边的人炸得体无完肤。
也许我真的是个残次品,应该被销毁。
但我又绝不想被销毁。”
冬葵既坚定又忐忑:“我会为了‘活’下去伤害人类,即使我知道这么做不对。”
原来巴莱财团将这起事件抹去了,难怪没有在网上看到任何相关资料,以至于对惠子是仿生人这件事完全没有一点预料。
既然这一款仿生人存在隐患,为什么还会放在我身边呢?
也许,有的人就是想利用这点隐患……
徐渺一边思考着惠子的事,一边对陷入迷茫的冬葵道:“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杀人后直接逃走,我会立刻紧闭门窗,清理现场,将艺术家塞进冰箱冻上,尽可能拖延被发现的时间,规划逃跑路线,避开监控,尽快逃进没有网络的荒野中,作为仿生人,应该知道自己的弱点是什么,及时避免这个弱点被敌人利用。”
冬葵呆住。
徐渺道:“你不会把我当成变态吧?我只是考虑事情发生后更安全的处理方式。”
“不会,”冬葵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真正杀人的是我,又不是你。”
这么说,就还是有心结,该怎么办呢?
徐渺思考了一下。
“我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能告诉你一位博学的教育家说过一句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徐渺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别人对你做了不好的事,你还要给他好处,那别人帮了你,你又该怎么办呢?”
冬葵怔了怔,感到堵塞多年的胸腔中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细细咀嚼这句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原来可以用这么简洁的语言,讲出这么深刻的道理。
徐渺看她陷入了思考,没有打扰她,重新躺下,继续枕着自己胳膊,这下她有点困了,阖上眼睑,准备睡觉时,突然没头没脑地想到,她来这个世界的意义,不会是弘扬传统文化吧?
之前她还给zer科普“庄周梦蝶”的典故来着。
想起zer还好奇地问过人工智能会不会梦到电子蝴蝶,徐渺翘起了唇角。
不知道zer现在怎么样了。
当时调用武器库,会不会影响它呢?
她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地想。
zer没有犹豫地发射了数枚远程武器,让她认为它应当是做好了准备的。
数千公里外,町野市徐氏总部大楼,仍然灯火通明。
信息部长汇报:“zer违规动用城市监控与武器库,我们对它进行了全面查杀,没有发现病毒入侵的痕迹。”
徐嘉盈不太懂技术方面的事,皱眉道:“那是怎么回事?”
“有可能是它本身出了bug。”信息部长道,“我已经第一时间断开了它的网络,是否使用备用系统将它替换,还需要您的批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