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无月的夜晚。
夜色像一块帷幕垂落, 将整座浮空岛笼罩。
黑暗中窗户无声滑开,夜风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涌入室内。
地板上出现一个不明显的脚印。
窗户重新关上, 脚印一步步移动到床边。
仿佛底片在光线下逐渐显影, 空气中先是出现一缕乌黑发丝,随着微风轻微晃动。
然后露出一张白皙钟秀的脸,饱满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剧烈运动。
目睹左医生被带走后, 徐渺把人造人送去外城区藏好,连夜赶回了徐家。
她刚松了口气, 擦了擦脸上的汗,在角落守着的冬葵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 迅速扒了她的光学迷彩服,抄起早已准备好的睡袍, 罩在她身上。
本打算告诉冬葵医院里发生的事的徐渺,意识到家里也出事了。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来不及解释的冬葵一把拉起被子, 把徐渺塞了进去。
房间门随即被推开, 几双羊皮靴子踩在地板上, 鞋跟撞出“啪嗒”一声轻响, 感应智能灯亮起,照出徐嘉盈和几名安保队员模糊不清的面孔。
徐渺闭着眼睛, 神态安宁,仿佛沉浸在美梦之中, 对这些动静毫无察觉。
“惠子”双手交叠置于身前, 敛容恭敬立在床边。
一名安保队员走到她面前,斜长阴影投在徐渺脸上:“药都喂给她了?”
徐渺心中一动,脸上表情纹丝不变, 眼睫都没动一下。
“惠子”右手一翻,露出一个空了的药瓶。
安保员转头,看向徐嘉盈。
徐嘉盈不置一词,灰色义眼静静望着平躺的徐渺,安保员会意,朝后面几名队员招了下手,两名队员上前,从手提包中取出纳米材料制作的压缩担架,拉长展开成一人宽,把徐渺搬运上去,往房间外走去。
他们动作非常平稳,要不是听到了鞋跟在地板上摩擦的轻微声响,徐渺甚至感觉不到担架的移动。
她不敢轻易和冬葵通过脑机沟通,担心他们随身带着频谱仪,捕捉到两人交流的信号。
她只能通过方向的转变,眼睑感知到的光线明暗变化,猜测此行的目的地。
她注意控制眼睑周围的肌肉,令眼球不要条件反射地转动,保持平稳均匀的呼吸,仿佛在深度睡眠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晃动后,她感觉到高度下降,抬着担架的安保员把她放在了地上。
四周变得一片死寂,甚至连呼吸声都骤然消失。
徐渺身体放松地平躺,双目自然地紧闭。
为什么停下?
她到了哪里?
接下来要做什么?
为什么都不说话?
发现她是清醒的了?
冬葵呢?她还在吗?
一连串疑问在脑海中掠过,黑暗与静寂令人不安,徐渺在暴起反抗和以静待动中,选择了后者。
未知的环境中,她能沉得住气。
她在心中默念计数,约摸半小时后,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响,薄薄的眼睑映出一片血红,她看到了毛细血管的颜色。
有人打开了炽亮的吊灯。
空气隐秘地流动,像一只透明的手,抚过浓长的眼睫。
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变成了一件格外艰巨的事,些微的麻痒一出现,难以忍受的痒意就在全身蔓延开。
她克制着伸手抓挠的冲动,光洁的额头分泌出不太明显的汗珠。
在和身体本能对抗的过程中,她听到空气中多出细碎的低语。
恍惚中她以为是幻听,但很快她就发现不是。
她听出低语的音色,那是徐嘉盈的声音。
年轻的徐家家主在祈祷。
祈祷声从四面八方涌入耳蜗,像一股股无序而混乱的浪流,令徐渺想起避难所中的实验资料。
那些文字裹挟着海量的珍贵知识,前赴后继地涌入她的大脑,险些令她承受不住,陷入疯狂。
那是神明的恩赐,凡人太过弱小。
仿佛一只只虫子顺着耳道钻进大脑,沿着弯弯曲曲的勾裂肆意爬行,徐渺的太阳穴一阵抽动,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涌上胸口。
她几乎起身呕吐,但忍住了。
她在嗡鸣般的低语声中细细分辨祈祷的内容,她听到高傲冷峻的徐家家主用最谦卑的姿态祈求着什么。
她用了相当长的时间分辨出具体的内容。
“机械的恩主,进化的导师,数据的信徒在地上仰望您的神国。”
“求您鉴查我的心灵,求您收留我的大脑。”
“求您引导我永生,求您降下庇佑的力量。”
……
祈祷螺旋般重复,语言构成无形的载体,徐渺没有睁眼,大脑却感应到了熟悉的光辉。
那光辉曾组成望不到尽头的大道,等待徐渺的抉择。
而如今,它高高在上,灿烂辉煌,仿佛一只镶嵌在天穹上的眼睛,无喜无悲地注视人类。
或许是因为这一次它是单独出现的。
又或许是因为徐嘉盈正在祈祷,语言的承载能力胜过避难所中的陈腐文字。
强烈的直觉告诉徐渺。
它,又或者祂,离地面更近了。
离她更近了。
她的意识传来剧烈的灼痛,仿佛灵魂都在被烈焰燃烧。
明明闭着眼睛,却有一种强烈的流泪的冲动。
她听到徐嘉盈仍在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