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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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区水源紧缺, 迟珈喝了几口矿泉水,接了一瓶热水回到帐篷。
察觉到脚步声,沈暮尧抬头。
迟珈正对上男人深邃的眼眸, 他还是原姿势没动过, 倒是挺听话的。
迟珈拧开瓶盖,刚要递到他唇边, 沈暮尧从她手里接过水瓶, 他唇角微挑, 嗓音懒洋洋的:“老子手脚健在, 别把我当残疾人对待,这点小伤不至于。”
迟珈没做声。
她刚才问了医生, 沈暮尧后背皮肉都刮了起来,缝针拆线后至少还要休息一个月。
根本算不上小伤,差点伤筋动骨。
迟珈看着他喝完半瓶水,道:“待会儿有医生给你缝针, 我出去帮你找几件干衣服。”
沈暮尧放下水,嗓音有点哑:“好。”
迟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她的大脑依旧兵荒马乱。
脑里尽是余震到来,以为他被钢筋穿透心脏的崩溃绝望;她坠入洪水泥石流中, 在她快要窒息时, 是他救了自己。
迟珈不自觉地握了握兜里的护身符,鼓起勇气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埋藏在心里六年的话, 像是塌陷进深处的废墟,难以见光。
医生在这时拿着工具走了进来, 对迟珈道:“让一下。”
迟珈往后退了几步,她看着医生走向沈暮尧, 对他说:“到床上来,我需要给你缝合伤口。”
沈暮尧从凳子上站起来趴在病床上时,似是牵扯到后背的伤口,他眉头紧锁,动作也跟着变缓了。
迟珈还没走上前,医生的背影已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站了几秒,没再看,走出帐篷给沈暮尧找干净的衣服。
跑了一大圈,迟珈才找到和沈暮尧身高体型勉强接近的男人。
那个村民告诉家里衣柜的位置,她跑去在废墟里面扒了几件宽松的衣服,等她从废墟里出来时,浸泡洪水里的衣服已被她体温暖热。
走到帐篷门前,迟珈余光瞥见站在沈暮尧病床前的徐参谋长。
徐参谋长盯着他后背惨不忍睹的伤口,不忍道:“阿尧,你这怎么弄的,这么严重。”
沈暮尧轻淡道:“这和出任务的伤不能比。”
徐参谋长叹了口气:“阿尧,刚沈老爷子打电话问了你的情况,老人家挺担心你的,恨不得从南城飞过来。”
沈暮尧面上的表情缓缓起了变化,他道:“待会儿我给老爷子打个电话。”
徐参谋长看着病床上的沈暮尧,嘴巴动了动,没发音,半晌,他才说:“阿尧,以你现在这种情况,趁早转文职更好升职提军衔,也不会天天在这生死关头里闯。”
帐篷里倏地沉寂,气氛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沈暮尧一向把军人作为他的梦想,他有最优秀的履历,是任何军官都抵不过的成就。可如今,他却因为应激性创伤心理障碍无法上前线赴战场。
迟珈的心也随着徐参谋长的话提到了嗓子眼,她完全不敢去看沈暮尧此刻的反应。
沈暮尧从病床上坐起来,灯光昏暗,迟珈看不清他面庞表情,只觉得他整个身体紧绷,好似弯成了一把锋利的弓,浑身的骄傲寸寸崩塌。
迟珈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暮尧,她刚想迈进去,只听沈暮尧淡声道:“嗯,知道。”
下一秒,他又恢复到了落拓不羁的模样,哑声问:“有烟么。”
徐参谋长多看他几眼,把一盒烟递给他:“今天特例,缓着点抽。”
沈暮尧挑眉,哑声道:“谢了。”
徐参谋长知道沈暮尧他宁愿退伍也不可能做军中文职。
只是世事难料。
他本应灵魂烽火,攀上顶峰的-
迟珈在外面待了会儿才进去。
许是麻醉的作用,沈暮尧已经睡着了,男人身材高大,189的个子在狭窄的病床上完全施展不开。
他眼下青黑,脸色苍白,眉头紧锁,想必从来到昭阳县紧急救援到现在也没睡几分钟。
迟珈担心他受凉,在他背上轻轻搭了条被褥。
等她坐下来,迟珈盯着他的睡颜,那些深深埋葬在心底的情愫重见天日。
迟珈握着男人的手,他的掌心很大,比她的手要大上一圈,骨节分明性感,上面还有救援挖掘时磨烂的伤口。
她拿了消毒棉在伤口处轻轻擦拭,末了,她轻声唤他的名字:“沈暮尧。”
我们和好吧。
我喜欢你。
一直都很喜欢。
她暗自在等待沈暮尧清醒期间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要对他说的话。
紧张到,心脏随着时间的拉锯也跳得又急又重。
可事事并不是顺利的,就像突然爆发的洪水,迟珈接到一通来自南城的来电。
迟珈看到十一个没有备注,却被她牢牢印刻在脑海里的数字,心口一跳,胸腔内那股难言的苦涩被她强咽了回去。
她垂下眼睫,将沾了水的棉签点在沈暮尧干涸的嘴上。
手机屏幕熄灭。
再打过来时,迟珈接了,她没说话,那边也没开口。
沉默良久,话筒里传来沈老爷子冷漠的声音:“迟小姐,之前咱们是怎么谈的,你又是怎么向我保证的?”
迟珈走出去,站在空旷的地方依旧觉得窒息:“爷爷,我想和沈暮尧在一起。”
沈志桥:“你邮寄过来的那些摄影比赛得奖的玩意儿我没看,你也不用做那些无用功。我还是六年前那些话,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阿尧为了你受伤,我不能允许任何人再给阿尧带来灾祸。”
沈暮尧后背那道道刮伤,因她而伤。
迟珈张嘴想说什么,可她无法反驳。
沈老爷子语气嘲讽:“我们阿尧前途一片光明,他会继承我们沈家,他的未婚妻也该是名门望族,而不是个没身份的孤儿!”
“你觉得你能给沈家带来什么利益?”
他的话,一句又一句如刀子般扎入她的心脏。
迟珈顿了下,声音很轻:“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但我会努力,我还在努力,也一直在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沈老爷子放下茶杯,冷笑:“你应该知道我们沈家现在只有阿尧,他的未来不止是他的未来,而是我们沈家的未来,你愿意阿尧背叛我们沈家?丢弃我这个老头子?”
“你说你喜欢阿尧,我怎么觉得你的喜欢那么廉价。”
迟珈怔然,脑袋嗡嗡作响,垂在半空的手不自觉收紧,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发问:“为什么我和他在一起就这么难啊,我和沈暮尧之间除了您的反对,也只有您的反对。”
“你啊也别把男人太当回事,我们阿尧也不是非你一个,到时候你失了青春也得不到人。”
沈志桥像是将耐心耗尽,他道:“小姑娘,你好好想想吧。”
“是为了阿尧的前途未来,为了阿尧不失去沈家和亲人,还是为了你那点微不足道的喜欢。”
迟珈也不知道自己拿着手机的状态保持了多久,她出神地站在原地,头发已被风雨淋透。
每当她鼓起勇气,生活便会给她一刀。
选择,选择,选择。
人生为什么要有选择这个东西。
喜欢一个人,会想他变得更好,他也本应该事事拥有最好的,而不是被糟糕的她拽下来。
迟珈只觉自己的心被彻底撕裂成两半,痛到情绪崩溃。
就连大脑宛如一团密密麻麻缠绕无解的线,她无法做出选择-
再回到帐篷里,沈暮尧已经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一眼看到搁在旁边的几套干净衣服。
他强忍着后背伤口拉扯的疼痛伸手套上,迟珈察觉后丢下正在导出照片的相机走过去:“我帮你。”
沈暮尧:“不用。”
外面的雨已渐渐停下,透过窗户往外看,能看见一套洗净的军装挂在绳子上,正在滴水。
沈暮尧抬了抬眉骨,漫不经心地问:“你洗的?”
迟珈被他灼目盯得难以维持淡然,她给他递了杯温水,解释:“刚才不太忙。”
沈暮尧接过水,撩起眼皮看迟珈又回到原位整理相片的模样,他没喝,把还温热的水杯放回桌上。
让缩在壳里的人跑出来不容易。
沈暮尧知道在基地时迟珈说的话是认真的,他不想给她压力,但看到她将话又咽下去时,心情确实燥。
这天过后,昭阳雨后天晴,抗震救灾还在继续,每天受伤人数、死亡人数、救援人数都被统计上报。
迟珈每天拍在废墟外更多的照片,将照片贴在公告栏帮伤者寻亲。而沈暮尧虽无法再进行救援作业,但他的身影仍在废墟里出现做他力所能及的事。
沈暮尧没问她“分手原因是什么”,也没问她“到底和不和好”。
但迟珈知道,他看穿了她的退缩,也看到了她的逃避。
所以他让队友给他上药,像是将她划清界限。
迟珈像是旁观者看着队友给沈暮尧上药,那一道道刮伤的血痕刺入她的眼眶,听着他们的闲聊声,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一滴又一滴,在脸颊滑落。
沈暮尧说到做到。
一百步,他坚定地朝她走一百步。可她退一步,他就在原地望着她。
迟珈没敢再看,只觉得胸口一窒,难以喘息。
她拎着摄像机走出帐篷
十天一晃而过,灾区救援作任务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有部队官兵已收工登车回家,各个面上散不尽的疲倦,眼眸却清亮黑亮。
迟珈忙完手上的工作,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沈暮尧抬眼,眉眼漆黑:“过两天。”
他散漫地问:“你呢,昨天见你接了通电话,公司让你回去?”
迟珈点头:“工作上面的事,而且在这里做的手记记录还需要上传。”末了,她又道,“待会儿就走。”
沈暮尧“嗯”了声,目光笔直地望向她,倏地问:“后悔了?”
迟珈收拾行李的动作顿住:“什么?”
他眼神平静:“临来昭阳时,对我说的话。”
再见面,她会对他说分手的原因。
她垂下眼睫,不知多了多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不是后悔,就是觉得,你应该配更好的人。”
“你觉得。”沈暮尧忽地笑出声,他站起来抽了口烟,眼眸又深又黑,极淡地扯了下唇,“你是我吗你跟我觉得?”
迟珈低着头,慢慢将相机装进包里,心里像是长了倒刺,刺进血肉里,竟已不觉得疼痒,仿佛没了知觉。
他目光锋利,声音透着疏离,直接了当地问:“所以,你选择后退?”
迟珈的眼眸渐渐起了湿气:“我也不想啊。”
模棱两可。
沈暮尧没再看她,转身走了。
走出帐篷,沈暮尧站在空旷的地方看着整个昭阳,忙碌了十多天,他也没觉得疲惫。可从帐篷里出来的那一刻,他像是有点累了,敞腿坐在石凳上弓着腰抽烟。
“沈队,你后背怎么样了?”这几天一直给沈暮尧上药的小徐坐下,“还疼不疼了。”
沈暮尧吸着烟,隔着青白烟雾吐声:“没感觉。”
小徐看了看身后的帐篷,他道:“哥,那个摄影师在里面看你呢,好像哭了,眼红红的。”
沈暮尧眉眼凛冽,骤然发声:“别在我面前提她!”
小徐能看出来他心情不好,沉默坐了会儿,旁边的男人已经抽了十几根,他没忍住:“哥,她是不是你前女友啊,不然在半年前在土利国你也不会豁出了命去救她,如果不是她,你也不会得那个什么创伤障碍。”
沈暮尧皱眉:“那事跟她没关系。”
小徐不明白:“哥,那你怎么不给她说你是为了救她才挨了一枪。给你上药的时候,我几次想说,都被你制止,为什么啊。”
沈暮尧掸了掸烟灰:“别在她面前说这事,她受了刺激,不记得这事。”
说着,他没忍住回头,正撞上迟珈的目光。
迟珈就站在帐篷的窗户那,这十多天在昭阳救援,脸和下巴瘦了一圈,显得眼睛比以前更大了。
视线对上的那刻,她愣了几秒,刚抬手又放下,显得手足无措,最后慌乱地背过身,离开那里。
沈暮尧移走视线,顿了两秒,说:“不想她同情,也不想要她的感动。”
他要的是她真真正正,坦坦荡荡地走向他。
小徐没做声,只是表情不渝。
沈暮尧一把拍在他后脑勺,挑眉笑道:“是谁我都会救,别忘了,这是咱们做军人的责任。”
小徐默默嗯了声:“知道了哥,我没忘。”
只是觉得对沈暮尧不公平
下午,迟珈身后背着大包,脖间挂着摄像机上了大巴。
昭阳县有接送他们这些救援人士的班车,会将他们送到机车或高铁站。
盛喃的工作尚未完成,还要在这儿呆一天进行采访,所以迟珈先行回程。
上了车,迟珈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上,背包平放在她的膝上,难言此时的感觉。
她和沈暮尧这次是真的完了吧。
这几天,迟珈根本无法与他对视,每当看到沈暮尧那双深邃的眼眸,她就觉得难受。
里面没有他们决裂时的嘲讽,反而很平静,又深又沉,像是接受了她的决定。
六年的时间,她没忘记他。
这次,她又要花多久才能将他从脑海中抹去。
迟珈呼一口气,拨开大巴上的窗帘,灾区仍然人潮汹涌,她一眼看到站在帐篷前的沈暮尧。
他换了件黑色冲锋衣,轮廓线条硬朗,肩背落拓,指间夹着烟,目朝远处,青白烟雾晕染他微皱的眉眼,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背影高大颀长,落入迟珈眼里,她却莫名看到了一种孤寂感。
迟珈的心像是灌满了水,摇摇欲坠。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沈暮尧偏头,撞上了她的视线。他的眼很黑,蓦地捕捉到她的目光,迟珈被他盯得一颤,这次没移走视线。
也许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沈暮尧将烟掐灭,朝她的方向走来,随着男人离她愈发地近,迟珈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砸下来。
男人高大的个头在大巴里显得逼仄,缓缓走到她面前。
她膝上一轻,只见男人俯身,单手把她沉重的背包放在大巴上面的横杠上。
迟珈嗅到男人身上淡淡的烟味,那颗心悬在半空,直上不下。
就在大巴司机将要开车之际,沈暮尧偏头望着她,哑声喊她:“迟珈。”
迟珈嗯了声,却发现没发出声音,她清了清嗓子:“嗯?”
沈暮尧看到她泛红的眼,他敛眉:“到圣诞那天为止。”
他又深又沉的眼眸直视她,道:“到圣诞那天为止,你我就像以前那样相处。你可以向我撒娇,可以向我埋怨哭诉,也可以让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想和我在一起也好,但就到圣诞那天为止。”
男人的嗓音低沉清冽,像是磁铁撞击在她耳畔,敲得她半边身子都泛了软。
迟珈怔怔地看着他,眼眶忽地发热:“为什么。”
她明明怯了两次,可他还是给了她第三次机会。
沈暮尧没回答她的问题,他淡声道:“圣诞结束,你必须给个答复,六年的时间太长,我不想熬,我也熬不动了。”
他轻扯了个笑:“六年的时间,彼此改变不少,正好也算是磨合期,如果真没结果,那也只能说明你我有缘无分。”
“我不会强行走进你的世界,你也别再闯入我的世界。”沈暮尧起身,“就这样。”
“你想想。”
司机发动引擎,大巴车随之轻微震动起来。
沈暮尧没再看她,起身,下车。
迟珈看着他的背影,高大挺拔,他的后背为她挡下湍急洪水与巨石。
那一条条被棱角刺穿的伤疤挤入她的眼中,浸泡进泪水里。
他的一百步,说好的只有一百步,可他却又向她迈了一步。
他就在她面前,看着她,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