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有德继续讲:“人这一生的命运啊捉摸不定,以为到了绝路,却又绝路逢生,后来团里进行年底汇报演出,来了许多干部,舞台下坐了两三排,压轴唱的是《沙家浜》,张淑芬扮演阿庆嫂,头发盘成髻,蓝底白花的衣裳一穿,还真像那么回事,一场戏下来,没过一星期,就调到团里的小学校当老师去了。”
“蛮好的。”袁绮道:“不用再受风吹日晒割像胶的苦,不过她坚守要回城不结婚,后来怎么反倒结婚生了一对双胞胎?”
“好?!”陆有德突然笑了笑,带着鼻腔与喉管共鸣发出的哼嗤声,说不出是恼愤还是薄鄙的意味,那是他青年时期一腔热血的孤勇,但也如昙花一现,或说的惨烈些,不过是回光返照。人生的经历随着岁数每年叠加后,孤勇终将褪去,余生回归平静,也就是所谓的见怪不怪了。
他的手在衣服口袋拍了拍,取出香烟和打火机,虽缺了一根手指,却丝毫不影响熟练点烟的姿势。橙红的烟花刚在嘴边闪烁,李叔叔就冲他笑道:“此地禁止吸烟,你再吸两口,天花板的烟感器就要报警。”把一碟子话梅糖递过来:“吃颗糖润润喉。”
陆有德歉意地笑,很配合的将香烟折断丢到地板上,踩灭了,还用脚底板搓了搓,捧起杯子吃口茶,看袁绮还耐心候着要听下文,叹息了一声:“张淑芬是个可怜的女人。”
袁绮没想到他莫明其妙冒出这么一句,笑道:“哪里可怜了?她那时年轻美丽,还会唱样板戏,割橡胶不行,就调动去小学教书,我听姆妈讲过,在团里能当老师是人人艳羡的香饽饽,工资高又不用做体力活,比起大多数知青来说,活的算是最幸运的!”
陆有德沉默会儿,才低低地说:“从前这些话我一定不会讲的,宁愿烂在肚皮里,我们那一批云南知青也聚会过几趟,也聊起张淑芬过,讲她95年才全家回沪,离开时,相熟的都来送行,没有谁瞧不起她。”
袁绮听得很疑惑:“陆叔叔,能讲得再明白些么!”
袁母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旁边听着,见他犹豫不言,笑道:“过去这么多年数,你还支支吾吾,讲出来又哪能?反正这辈子再碰不到面。”
陆有德笑了笑,大概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说前清咳了一嗓子,像是憋闷心底许久的秘密即将大白天下,连他的语气都带着一股亢奋和几分神秘色彩:“这是要追溯到张淑芬做教师的第三个年头,她已经28岁了,但真看不出,顶多20岁出点头,那时返城的政策已经有了,一些符合条件的也陆续在办回城手续,我们以为张淑芬应该是最容易回去的,因为她没谈恋爱没结婚,只要上海这边亲人接受,应该就没啥问题。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她一直没办下来,当时有讲:‘是上海亲人不接收。’我还查了谁传出的闲话,倒也不假,是专办知青回城的组织部里透露出来的。”
袁绮暗自吃惊,这和张根发及其姊妹在法院调解室里讲的,倒有了些出入,转念一想,也非出入,他们只是这段隐瞒了没提,或许是觉得没提的必要也有可能。
听陆有德接着道:“大概这样又过有一年,我在上海的父亲为了我能回去,特地办理了病退,好顶替他的工作,这样我也开始准备返城,哪还有心思割橡胶,说来无巧不成书,我去景洪县邮电局发电报,想催老头子快点发调令到农场来,被一辆马拉车横冲撞翻在地,腿痛得不得了,送被去医院救治,幸亏没有伤筋动骨,止血包扎后我从科室走出来,还想着赶紧去发电报,要么邮电局要下班了,一抬头瞧我看见了谁,竟然是张淑芬,她匆忙忙和我擦肩而过,一点没有注意到我,不过,她也确实不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