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那间被分配给他休息的房间里,惨白的手指搭在暖黄的被子上。
那是房间内唯一的亮色。
苍白的脸孔朝着门口,他的眼睛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经过无数次医疗舱液体的淬炼,朱利安的身体健康到一种可怕的地步,不管他前一天到底经过怎样的摧残,经过长达八小时的浸泡,他又会“活”过来。
微卷的黑发蹭着他柔软的侧脸,从额头滑落,又散在素白的枕头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光洁苍白,像是一尊美丽的雕像……那些记录在古老历史的存在,每一寸都耗费人最极致的精力才能雕琢的完美,没有一丝一毫的缺陷。
他漂亮得过分,又脆弱得可怜。
浓密低垂的睫毛颤了颤,蓝眼睛里逐渐涌上来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的疯狂……朱迪说得没错,朱利安的理智的确到了濒临崩溃的地步。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
从白天,躺到黑夜,再到深夜。
过了零点,等到第二天,他将会再度被送到各个实验室去。
是等待解剖的肉猪,是毫无尊严的实验体。
——是人,却非人的东西。
朱利安坐了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的监控,冷肃的面孔漂亮得惊人,又有着某种扭曲的阴郁感。
他轻轻地、慢慢地笑起来,嘴角勾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就像是一尊肃穆的雕像,突然活了过来。
监控后的人一惊,下意识要放大画面。
下一星秒,监控画面变黑了。
哒哒。哒哒。
监视的技术员跳起来,用力按下警报。拉响的警报会在第一时间通知警戒人员立刻赶往朱利安所在的房间。
他可是研究所珍贵的研究对象。
哒哒。哒哒哒。
嘶嘶嘶……
技术员奇怪地捂住耳朵,猛地摘下通讯器。
是幻觉?
为什么他会听见一种……
非常奇怪、非常奇怪的声音。
簌簌作响,像是翅膀的摩擦,又或许是某种奇怪的鸣叫?技术员开始觉得古怪,他和同事不断尝试重启监控,却一次次失败。
“库尔特·埃尔哈特,你们赶到朱利安·休的房间了吗?”
库尔特是今天轮班的队员。
通讯器滋滋了两声,似乎是信号不好,“嘶嘶……我们……嘶嘶……在……嘶嘶……危险,不要……嘶嘶……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技术员几乎是贴在通讯器上才听清楚库尔特断断续续的话,可最后那一句尖锐的惨叫声几乎扯破技术员的耳膜,惊得他立刻将通讯器砸到地上。
他和几个同事对视了一眼,产生了无名的恐惧。
直到黎明,直到白天。
他们方才知道,那一夜,代号a暴动。
——欺诈。
它又一次欺骗了研究员。
在马库斯用朱利安的存在试探出代号a其实一直都能感应到空气墙外的生物信号后,它仍然完美地掩饰了自己,隐瞒了第二个秘密。
——空气墙从来无法阻止它。
它听从着无名的召唤,无声无息地撕开空气墙,优雅得如同蝶羽。
拳头大小、灵动的若虫挥舞着金属光泽的翅膀,是踩着黑夜的死神,穿行过无数的机甲,毫不留情地撕碎所有阻挡在它前面的东西。不管是活的,还是没有生命的机器……它染上的红色愈来愈多,复眼闪烁得越来越频繁,它在杀戮中成长,被研究所强行压制的成长……伴随着某种奇异的呼唤,挣脱了束缚。
哒哒。哒哒哒。
它飞得更快。
若有若无的香味引领着它,暴躁的信息素刺激着它。
危险!
橘红色的复眼逐渐转变成猩红。
嘶嘶……
近乎无声的飞速下,纯白的墙壁歪七扭八地溅着红,寂静的走道流淌着血红,一道道门被破开……
直到它来到了祂的面前。
房间里充盈着无比香甜的气息,信息素如同鞭子抽打着它。
它歪着脑袋,轻巧地落在温暖的肉/体上。
膝盖。
冰冷锋利的几丁质前足紧张地收了收,开始朝金属般转变的铁羽合拢在一处……它裂开口器,露出牙齿。
振翅摩擦起来,窸窣鸣叫,如同一声可怜兮兮的苦恼。
它腹部正在蜕变成坚硬鳞甲的地方,那道原本让朱利安好奇的裂缝扩开来,如同被肌肉牵引着,落下来一根柔软的、透着粉白的触须。
起初,触须很脆弱。
是它面对唯一选时不断催生出来的新生物,这柔软的触须无法拢住祂。但在崩裂了几十次后,它总算催生出一根无比坚韧的触须。
它小心翼翼地用那根触须去触碰祂……
它卷住了祂。
…
这就是关于朱利安和代号a的逃亡史。
代号a不知为何突破了收容,闯过整个研究所,将它所认定的所有物劫掠走,重新回到了保育园的地下十七层。
第一研究所遭到创建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损失,几十名珍贵的研究员,更多一倍的保卫人员,还有无数在收容突破中损坏的精密仪器……
他们无可奈何。
研究所无法百分百压制住虫族,而代号a也无法完全突破研究所的封锁,它的发育并不完全,最后形成了一种僵持的局面。
代号a迷恋着朱利安,只听从朱利安的话;朱利安需要依靠代号a的威慑才能逃过研究所的掌控;研究所需要朱利安的存在,才能继续研究代号a。
这局面,一直僵持到了现在。
保育园,地下十七层。
在朱利安离开后,本该沉睡的代号a蠕动着,在浓黑的触须包围中,露出四只复眼,微弱的光线折射入它的眼,倒映着莹莹的光,如同闪烁着星辰万物。
其实很美。
可无人敢欣赏这种来自于异族怪物的非人之美,它匍匐下去,触须扭曲着、挥舞着,似乎在捕捉着一切残留下来的气息,过分甜美……又能催促着它的成长。
其实代号a从未得到过满足。
在贫瘠的人类土壤成长的曼斯塔虫族,还未品尝过它们真正的食谱。
但它得到了另外一种满足。
前所未有的情绪扫荡过它的肢体,它……它残缺不全的成长,无法让它明白那是什么感觉。但它偷偷地,偷偷地驱使着那根断裂的触须。
…
地上一层,一栋被完全隔绝开的小楼伫立在西北。
这是完全属于研究所的地盘。
登记完所有数据后,朱迪看着已经要离开的朱利安,不知为何嘴巴干涩。
“朱利安,你最近的精神不太对,”她还是开口,“马库斯已经留意到了。”
朱利安背对着朱迪挥了挥手,然后插到兜里,慢吞吞地离开了保育园。
朱迪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坏人。
大部分人类都是如此,没有全然的善,也没有彻骨的恶。
他能逃出来,和那天朱迪的报告也有关系。
不然,他或许不可能活着离开研究所。
所以朱利安对朱迪,总有着一点不同寻常的感激。
但也只有一点。
再多,就会成为马库斯利用的工具。
研究所一直想弄清楚那一天朱利安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研究员一直怀疑他和代号a是不是存在某种联系……其实朱利安也不清楚,他只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就是蜷缩着躺在地下十七层。
代号a冰冷地贴着他的脖子,似乎在感受着温热的脉搏,吓得他差点叫出声来,几乎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里。
那只虫族似乎因为耗尽了力量而陷入了沉睡,并没有追赶朱利安。
跑到十七层电梯口的时候,朱利安看着轰然倒塌的废墟,这才后知后觉,或许这里就是虫族带着他钻进来的地方。
……他逃出来了,他真的逃出来了!
激动狂喜后,朱利安不由得对这只虫族产生了一种复杂又奇怪的情绪。
如果不是这只虫族,他压根不会有这样悲惨的遭遇,可同时,它又的确救了他。这让朱利安既对它痛恨,却也有着浅薄的怜悯和喜爱。
那情绪太复杂,复杂到今日,朱利安也没弄清楚。但面对着逐渐膨胀到空间都塞不下的异类时,他从来都没有让那些奇怪的念头冒出来过。
只有纯然的恐惧和害怕吞没了他。
…
朱利安坐上了回家的悬浮器。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好了一些,似乎没有早上离开时的惶恐。
他还记得,早上莫尔顿让他早点回家,今天他要亲自下厨……玛莎矿星虽然是一颗矿星,可是玛莎矿星人都有一手非常好的厨艺。
朱利安摸了摸肚子。
他最近总是过分饥饿,又莫名其妙对食物没有食欲,但现在,他好像恢复了。朱利安看向悬浮车外,高耸的建筑物直插云霄,流光溢彩的灯带穿行在空道上。
他开始有些期待今天的晚餐。
朱利安没有留神,在他这件宽大的衣物兜里,一小截扭动的触须安静了下来。它的横截面缓缓渗出少许灰色的液体,污染了衣服……也开始侵蚀他的味觉。
一点、一点满足他的饥渴。
再一点点,勾起他沉寂的食欲。
哒哒。
【哒哒——】
他的神经跳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