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代号a差点悬空,然后两只触足猛地窜了出来,扎在衣服上保持自己的身形。而后它好似感觉到风声,一下
子贴着朱利安的皮肉不敢动弹。埃德加多终究没有对它做什么,他推搡着朱利安的肩膀,像是要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朱利安冲着男人摇了摇头,然后看向这似乎是人间惨剧的地方。
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是几步。
复眼。冰凉的、猩红的复眼。
充斥着无尽的杀意。
他已经把自己曝光在了所有虫族的眼皮子底下——虫族有眼睛吗?哦对,它们是复眼,朱利安有时候也会思考这些问题——他知道,他从来都知道自己的怪异,还有他对虫族那种过分的吸引。只要当他走出庇护所时,灾难总会降临到朱利安自己头上。
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感觉到无数双虫目好似扎根在他的身上,弄得他生疼。
嘶鸣。狂啸。
难以分辨的嗡鸣声。
几乎碎裂的舱体摇晃着,伴随着愈发急促的警告和闪烁的红灯,朱利安仿佛能察觉到它们更为疯狂。他僵硬地舔了舔唇,看着远处的虫族无视了身边的人类(敌人),开始摇晃着朝着他爬来。无名的惊悚操控着朱利安,让他下意识想要后退。
但眼角的余光在看到重伤的队长后,朱利安又强迫着自己不动。
它们尖啸着,它们狂喜着。
耸动着触须肢体,它们的翅膀飞快地扑闪,如同搅拌的螺旋。
眨眼间就到了朱利安跟前。
朱利安吓得寒毛耸立,就连手指都在哆嗦。
恐惧的心理无法自控地从心里爬出来,这是人类的本能。冰凉的、如同甲壳虫的庞然大物趴在他的跟前,试图用前足去触碰朱利安。可还没有碰到,就看到埃德加多狠狠地一个拳头砸了过去。
就在朱利安都来不及叫住他的时候。
他本以为男人会受伤,却没想到对面的虫族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好像真的在痛苦。他有点茫然地看着男人拦在他的身前,一拳又一拳机械地砸在它的硬壳上,生生砸出裂痕,再撕开触足,随手将其抛却在通道的尽头。
[埃德加多,面对我们的时候还如此分神……]
[桀桀……你是在找死吧?]
几乎是同时贯穿埃德加多本体的核心,两条截然不同的尾巴如同巨硕之物,在埃德加多的体内乱搅。
它并不疼,也没有那么多的意识。它只是反射性地将伤害还击了回去,以十倍、百倍。笼罩它身上无尽的黑雾总算逐渐散去,真正露出它的模样。
埃德加多的本体没有固定的形态,至少在暗淡的星光下,比起蠕动翻滚的蠕虫,还是千奇百怪的怪物要好上一些。
只是一旦陷入浑噩状态,那便是谁也无法说清。
它有一对、或者两对庞大的羽翼,肉膜覆盖在强劲的骨架上,伴随着挥舞时的动作逐渐舒展收缩。肉膜间有猩红的腕足、或者说触角?而其他的部分……膨胀的肉瘤里生长出来的浅灰色复眼密密麻麻,伴随着无规律的起伏,那些恐怖的复眼也就在拼接而成的肉/缝里滚动。
无法形容,无法言语,无法用文字来描述。它就像是人类的书籍中记载的那些邪神?或者是古老祭祀里最邪恶原始的诡谲产物。
它可以变化成任何它想要的形状,但那也意味着它没有自己的形态。这在虫族里几乎不可能,而它身为王族,更是劣等之一。
它们视为其失去了虫母的庇护,仿佛是最恶毒的咒。
[埃德加多]它们尖啸,[让开,你的思维网出了问题]
而独占,是虫族里最不可能的情感。
虫母,神明,母亲……
它们被祂所拥有。
朱利安晃了晃脑袋,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诡异的声音。但是含糊不清,仿佛是呓语,只在
他耳边嗡嗡响动了两下,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但眼前的男人……朱利安却是能看得出来他突然的衰弱,他像是突然遭受了重击,忍不住摇晃了两下。
它终究是需要分神操控两边,一旦大量的精神凝聚在另一处,这具残缺的人体就会一点点失去效用。朱利安吓了一跳,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还是扑了出去,把栽倒在地的男人费劲拖了回来。
他想叫他的名字,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用力拍打着男人的脸,却没办法把他唤醒,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仿佛在颤抖,身体的温度快速下降,很快就变得如同冰块一样寒冷。朱利安落在他赤/裸胸膛上的手指也开始颤抖起来,就好像他触及的地方不再是干燥的皮肉,而是某种扭动的触须,湿腻又冰凉,吓得他猛地一个哆嗦。
但紧接着,男人挣扎着睁开眼,狂乱地寻找着朱利安的踪迹,直到那双浅灰色的眼睛盯住了他。
朱利安恍惚好像看到了什么扭曲的星子在男人的眼睛炸/开,他那只冰冷的手掌用力地攥紧朱利安的手腕,竭力地张开嘴巴。
有那么一瞬,朱利安很害怕。
他害怕男人的嘴巴张开后,里面吐出来的舌头和老尼伯特一样,或者说更恐怖的……没有舌头,或者是长满了利齿之类的。但奇怪的是,他的嘴巴张开后,整齐的牙齿和一根舌头……如此正常,却又不正常的姿势维持着,而朱利安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好像是在重复着一个单词……或者是……是名字?
“埃德……埃德加多,埃德加多……”
重叠的,奇怪的字句里仿佛有某种难以形容的嗡鸣声。
那很细微,却也很粘稠,好似在水雾里搅和的触须,带着黏黏糊糊的寒意。但朱利安还是听清楚了男人说的话。
“你叫,埃德加多?”
朱利安重复了那字句。
他没有看到。
他没有看到男人的喉管食道里密布了诡异的触须,他没有看到口器在腔壁裂开,探出一根形状有些不同的粉/嫩触须,他没有看到那根触须正在贪婪地汲取他的气息,他没有看到真正发出共振声音的不是舌头,不是喉管,是藏在男人裂开的嘴巴深处的诡异之物。
朱利安只是茫然地听从着他的话,再一次地叫了他的名字,“埃德加多。”
啊……
埃德加多——
那如母亲一般的温柔称呼,让它从内部开始崩裂。
那是诡谲悠长的嗥叫,
它闻到了他恐惧的味道,但是别怕。
埃德加多抽取了最后一丝残留在人体身上的意识,然后无数双复眼看向阻拦它的同族,裂开诡异的口器。
——等它碾碎这些烦人的同族后。
朱利安呆坐在那里。
刚刚告诉他名字的男人……埃德加多失去了最后的温度。他的皮肤如同寒雪一样,触之令人发颤。他的呼吸早就已经停止,他的肉/体好似颤动了两下,有那么些时候,就好像是溃烂的蠕虫。但紧接着,朱利安就发现是自己太神经质,只是看错了。
埃德加多死了吗?
朱利安茫的手掌还压在男人的心口上,却是连一点跳动的声音都没有。
怎么回事呢?他是哪里受伤了吗?他和虫族交手的时候……区区一个人类?埃德加多的脑袋倚在朱利安的膝盖上,冰凉的脸颊压着他的身体,给他带来越发浓郁深沉的恐惧。
而在那之后,更多低阶虫族涌动了进来。
却没有更多的惨叫。
因为朱利安在这里。
几乎所有的低阶虫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都会不由自主地朝着他飞快地爬行过去。眼见着朱利安即将被耸动的虫族包围的时候,
代号a撕开了朱利安的衣服愤怒地爬了出来,拳头大小的虫族发出恐怖的尖啸声,几乎和掠夺了它们所有的意志。
威压。
低阶虫族猛地翻了个身,露出最要害的部位。
但紧随其后,好几只虫族都奔了过来,附肢和墙壁发出刺挠的摩擦声,令人耳朵发疼。代号a已经陷入狂暴的状态,它恶狠狠地飞上最前头的虫族身上,在朱利安身上过分柔软的触须猛地绷紧成为尖刺,疯狂地扎穿了虫族的肢体,令它不断发出嘶嘶的声音。
怪异。
它们能够感觉到代号a存在的怪异。
它们害怕着它,畏惧着它,又觉得它很奇怪,带着某种难以分辨的奇怪。低阶虫族没有足够的智慧来理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它们倚靠本能。
它们害怕着代号a,便服从;它们试图追逐虫母,便行动。
它们无法抵抗这消逝了不知多少年的悸动,种族的天性在它们的身体冲撞,迫使着它们去追寻虫母。而小小的虫母如今就站在这里,他弱小,纯粹,无形间散发着难以抗衡的信息素,叫它们失去了最根本的逻辑,差点化为只为其蠢动的恶物。
朱利安本来想抓住代号a,可是那小崽子过分灵活,就算朱利安拼尽全力想要抓住他,结果他还是从朱利安的手里溜走了。他起初不知道代号a想干嘛,可当他看到最前头的虫族突然爆发了嘶嘶的哀嚎,怎么能理解不到代号a去做了什么?
朱利安的心纠成一团,不住担心着幼崽的安全。
它才那么小……
但他的身体还被埃德加多的尸体压着,仿佛有某种奇怪的力量在封印着朱利安,让他无法逃离。
嘶鸣,仿佛是肉翅颤动,又像是粘稠摇曳的水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潮湿的气息,让人连呼吸时都带着难以过滤的水汽。急促晃动的红光夹杂着机械的倒计时,朱利安的喉咙仿佛堵住了棉花,把所有想要挤出来的话全部都堵住了。
近了。
更近了些。
嗡嗡的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的头顶。
朱利安浑身的寒毛炸开,猛地抬头看,正好发现一只体形较为娇小的虫族不知什么时候倒爬上了天花板,如今正试图用垂落下来的触须去勾住朱利安。
朱利安看着那根粗壮、甚至还长满尖刺的触足咽了咽口水。这玩意要是真的把他给拢住了,可不得把他扎了个对穿。
这是想吃串烧呢还是想折磨他?
害怕的情绪的确是有,但这些虫族丑则丑矣,实际上还是比不上朱利安之前见过的那些超越了极限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意志得到了磨砺,如果从一开始朱利安先看到的是这些低阶虫族,肯定也会吓得鬼哭狼嚎——但在经历了突破人类想象极限的东西后,再回头来看这些低阶虫族,又似乎好像可以接受了。
但,不至于吓疯,不代表没有畏惧。
朱利安本能地感觉到这些虫族是无法沟通,无法交流。
它们似乎是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一直试图和他靠近,就像是当初研究所对他做的那些实验一样。在朱利安的身上,它们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
不过多只虫族聚集来的后果,就是它们开始互相打起来了。
不管是哪只差点要碰到朱利安,都会被其他的挤开。似乎是某种奇怪的欲/望在催促着它们,但无形间又在驱赶着它们。
朱利安最后看了一眼脸色灰白的埃德加多,把他的尸体尽可能地拖到里面藏起来,然后趁着那些乱战一团的虫族们无暇他顾的时候,顺着它们之间的缝隙逃走。
代号a快速地爬过几只虫的脑袋,每爬过一只都顺便给予它们重重一击,最后一下子蹦跶在朱利安的肩膀上。
朱利安好不容易趁着代号a帮忙的空隙钻了出来,就见虫族群外还站着几个人手持武器在攻击,站在前头的,可不就是已经满头血的队长?
队长一见是朱利安逃出来了,眼底惊喜和怀疑一闪而过,但立刻把他拖出来不说,又把他推给身后的亚伯。亚伯和安东尼带着他就跑。朱利安莫名其妙使出吃奶的劲儿,跑得连肺都要挤出来了,却还不忘说话,“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想来是累极了。
亚伯一把拖住朱利安的手,然后想把他往逃生舱的方向塞,“快点,就等你了。你刚才是疯了吗?如果那些虫族真的杀了你……”
这年轻军人的声音似乎有点哽咽。
朱利安看着逃生舱的通道前几乎无人,再看着队长压根没有回头的打算,如何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他挣扎起来,“不,我说了,最应该上去的人是你们——”
亚伯把朱利安塞进去逃生舱,用一种无法抵抗的力量。仅能容纳一个人逃生的舱体迅速闭合,只留下一个窄小的窗体。亚伯冲着朱利安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然后行了个军礼,转身朝着他的队伍跑去。队长,安东尼他们……都还在那里。
而朱利安,朱利安所乘坐的,是最后一个逃生舱。
朱利安颤抖着,感觉脸潮湿得难受。
他想抱住自己,却只能抱住代号a咕叽咕叽的身体,他听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下来。
咔哒一声,是一块小小的记录体。
队长沉稳的声音流淌了出来,带着某种隐秘和深沉的担忧。
“朱利安,我希望我所做出来的决定是对的。
“但你的身上的确是存在着某种诡异、不同寻常的基因。这份记录藏在了研究员的日记底下,带着和你几乎相同的样本,我已经封存并在我死亡后会传送回军队,这是我的职责。
“但不管怎么样,只要你还是人类,你就是我们需要守护的一份子。”
“祝你好运,朱利安。”
最后一个逃生舱离开了爆/炸的红宝石号,如同飘散的星子被推出了爆裂的火海。
它看着、无数双复眼盯着那颗渺小的星辰从它的体内离开,以极快的速度朝着遥远的星空荡去。
埃德加多的意识沉下去,更沉下去,它无视红宝石号爆/炸所带来的后遗症,沉到了无底的深海,而后朝着它的眷属发出无法质疑的命令。在其他王族还未有意识前,它粗暴地命令属于它的族群追随而去。
一种可怕的渴望在它的身体燃烧,带着混沌的恶欲,与它自己都无法辨认清楚的欲念吞噬了它所有的理智。它想他的体温他的眼睛他的呼吸他的颤抖他的头发他的声音他柔软的喉管他那害怕的味道他的皮肤他的手他的手他的手搭在它无用腐烂的身躯上他那甜美的唇——
它……
浅灰色的眸子彻底转变为嗜血的红。
星空之上,密密麻麻挤满了红色的星子,如同恐怖的潮水,挥之不去的噩梦。